大雪山底,北帝破了千变万化阵,率人攀上悬崖峭壁。
众人行了几日有余,正惊叹周围环境险恶时,身后却蓦然间响起一个低沉严厉的声音:“谁在这里?”
陌生的声音将众人唬了一跳,他们迅速转过头来,凑到了一起,本能地抽出武器在手。
只见昏暗中,站着一名灰袄男子,长发未束,披散肩头,身材笔直而坚挺,他静静立于雪地上,右手提起的防风灯映亮了男人的脸。
剑眉星目,高鼻薄唇,方额大耳,那张脸,竟赫然是——
“父王!”赫连懿抓着云紫洛手无意识地松开了,他面色急变,吐出来的却是这两个字,只是声音微弱地可以忽略了。
北帝这些人站得近,谁没有听见?加上在看到男人脸容时,都已经震呆住了。
那男人的反应丝毫不比他们好到哪去,也是怔住了,以至于,竟没听清楚赫连懿的呼唤,眼光却警戒地盯住谢无心:“谢无心,你怎么在这里?”
谢无心的脸色由惊转怒,喝道:“赫连治,你怎么不说说,你怎么会在这?清清和你在一起?”
除了他,云紫洛等人脑海里也渐渐勾勒出这样一个事实来了。
林清清消失在大雪山,现在又有了踪迹,而失踪十多年的南川王爷,竟然也在大雪山!一切太过于巧合!
赫连治灯交左手,声线平淡道:“清清?你也还有脸提她么?”
“赫连治,你只要告诉我清清在哪里就行了!没必要那么多废话!”谢无心根本不理会他的冷潮,径直奔向主题。
赫连治轻瞌了下冷寂的凤眸,说道:“你既有本事找到了这里,怎么就没看到她呢?”
“清清真的活着?”北帝激动得满眼蓄泪,踉跄出了两步,紧紧盯着赫连治的双眼。
看到他,赫连治淡定的神情现出一丝动容,他低低叫道:“北帝,清清,还活着。”
“快带我去见她!”北帝已是低吼了。
赫连治转身迈回树林,这些人急急跟上。
云紫洛站在原处没有动身子,眼光追随着这些身影进去,有一刻的迷惘。赫连懿不比她好过,更是石化在风中,如成一座雕塑。
“懿——那是你爹?”云紫洛抬头,杏眸中闪着的好像自己也看不懂的光茫,声音小若蚊哼。
她没想到,赫连懿的父亲竟然真的和自己的母亲在一起!
这样的事实,她尚且不能习惯接受,何况是懿!那个最忌最恨此事的懿!
赫连懿对她的话听若未闻,脸上的神情怔愣了良久,直到一双光滑柔嫩的素手握住了他的大手。
“懿,我们不去看么?”
赫连懿低头,伸在隔着面纱轻抚了下她的脸,微微笑道:“那现在去。”
绕了几道弯,眼前竟现出了一间茅屋。
听到脚步声,有一道纤细的身影从映着昏黄灯火的房内迎了出来。
“赫连治?”听到那声音,这头齐齐扑过去三道身影。
“清清!”
叫出来的都是相同的称呼。
那三人,却是北帝、谢无心和赫连治。
肖桐跟在后头目瞪口呆,这就是传说中的三龙夺珠吗?
掠轻功飞行跟上来的云紫洛和赫连懿看到这一幕,也傻了眼。
站在屋外的女子挽了一个松松的髻,只插了一根珍珠白的莹润小簪,配着那张素然天成的脸,眉眼越加精致如画,岁月似乎没在她脸上留下多少印迹,除了脸色有些发白外,这张脸,几乎是云紫洛的翻版。
“清清,你怎么会在这里?”
“清清,你竟然这么狠心!我们全以为你死了!”
“清清,我也没有办法控制他们了。”
三个男人抢着说话,围住了林清清。
“赫连治……”林清清咬住下唇——一个属于云紫洛的招牌动作,让一旁看着的赫连懿禁不住侧头瞧了下云紫洛露在面纱外的眉眼。
林清清已经拉住赫连治朝她伸过去的小手,北帝与谢无心俱是呆住。
“清清……”谢无心不敢相信地死死盯着林清清沉静的眉眼。
“清清,这么多年,你还与我置气吗?不打算原谅我吗?竟这般来气我?”
赫连治已将林清清揽进了臂弯,凤眸中,丝毫不掩饰他的心疼之意,抬起幽暗的双眸看向谢无心时,眼光中,染上了几分复杂。
赫连懿的瞳孔在触到这一幕时剧烈地收缩了几下,他忽然放开了云紫洛,脚步往前跨出两步,声音也不由尖锐了起来。
“赫连治,你还记不记得你自己有家室!你有妻子,有儿子!可你倒好,抛家弃子,偷偷躲到这深山里养外室来了!”
咬牙切齿地供出他的罪状,赫连懿感到整个身子都气得颤抖起来!
要说现在还能平静,那是假的。
赫连治的脸色急变了几下,云紫洛冰冷的杏眸瞧在眼里。
这个男人生得与懿极为相似,可是,他的眉眼更为沉稳,寻不见懿睥睨天下的帝王之气!
“你是谁?”赫连治忽然想起了什么,刚才乍见自己时这青年脸上一闪而过的怪异……只因自己的注意力全放到了谢无心与北帝身上,没有多加关注。
“我是谁?”赫连懿怒笑着反问,伸手在自己额角一摸,“嘶啦”一声撕下一张人皮面具,面具下的脸色铁青之色更加浓重!
只是赫连治、谢无心以及林清清看到这张脸时,都大吃一惊!
冷厉的轮廓,深遂的丹凤眸,高挺的鼻梁,紧紧抿起的薄唇,构成一张棱角分明、五官立体的脸庞来,在那高大笔挺的身姿相衬下,无不彰显着男人目空一切的气势。
然而,令人吃惊的却在于那张脸上的五官,与赫连治极为相似!
赫连懿阴冷地盯着赫连治,后者脸色剧变,慢慢的褪色,直至变成一张白纸。
周围冷风呼呼,赫连治与林清清两人穿得却都不多,刚才众人见他们神色如常,并没有注意,此刻见两人的脸色都苍白了起来,大家方才想到他们冷不冷。
“你,你……”赫连治薄唇颤动,喃喃了几个模糊不清的字眼来。
谢无心见了赫连懿的真容,也震惊片刻,心下了然,声音不禁薄凉起来:“赫连治,你儿子都找过来了,你怕是躲不下去了!”
赫连治听到他这句话,瞳孔缓缓恢复正常大小,出声道:“懿儿,你怎么寻到这里来了?你母妃呢?”
“母妃?”赫连懿不禁仰起脸,对着苍茫浓暗的天空扬长大笑,“哈哈哈……”
笑声放肆,笑声癫狂,笑声悲凉,听者无不动容。
云紫洛心疼地侧身握住他的双手:“懿,懿!”
她知道,自己与赫连懿终是不同的。
赫连懿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抛弃,看着景华王妃终日愁苦,而幼时的伤害,会影响到人的一生。
自己对林清清,若说有感情,那也是这具身体本能的亲近而已。
“你母妃怎么了?”赫连治紧张地问。
赫连懿慢慢平静下来,任云紫洛握着他的手却没放开,冰冷的眼神直直射入赫连治的心里:“你心里还惦记着母妃么?母妃是生是死你也会过问吗?我若死了,你怕是也不知道吧!你所关心的,不过是你身边这个女人的死活而已!”
他说着,痛苦的表情一闪而过,狠狠地握紧了云紫洛的手。
真是作孽啊……
看着眼前的一男一女,他恍惚间竟也以为看到了自己与洛儿。
可他们不一样啊!一是有夫之妇,一为有妇之夫,而那个背叛了家庭的男人,背叛的不是别人,是自己和母亲!
肖桐神色古怪,北帝的眼光则一刻没有离开林清清。
林清清一直咬着唇,她的目光则在几人之间不停地打量,终于,她侧头看向赫连治。
感应到她的目光后,赫连治立刻低下了脸,连赫连懿的话也没时间回复了,脸上露出了紧张兮兮的表情来。
“治,你骗我!”林清清的眼圈儿一红,突地甩开男人的手,提起裙摆,身形一闪,就跑回了木屋,“咚”地一声关上了门。
这一幕,让众人都怔住了。
“清清!”赫连治急叫一声,谢无心已先他冲了过去,大手重重拍在门环,喊道:“清清,我是无心啊,我这些年一直在找你,你出来和我说一句话,行不行?”
北帝动步上前,拦住欲走上前的赫连治,沉声问:“怎么回事?”
云紫洛则紧紧拉着赫连懿,生怕他冲动之下会做出什么事来。
赫连治目光愧疚地望了赫连懿一眼,说道:“清清她失忆了。我是在九年前才在大雪山找到她的,那次她晕厥在山下。我救醒了她。”
谢无心红着眼问:“既然清清是失了忆,为何这九年来你从不通知我与北帝?还是说,你想要把清清困在这里一辈子?”
赫连治不答。
他的确存着这样的心思。
谢无心咬牙切齿。
北帝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赫连治淡淡道:“我没有这么做,我只是说说而已,但从来没有碰过她。”
听了这话,谢无心略微松了口气,道:“只等花折扇来给她解了毒,她一定会想起来所有的事,那时候,我们再公平竞争。”
北帝阴森森道:“清清好了,朕要带她回冰城,你们想要打闹,一边去,别在朕的面前碍眼!”
他的语气极为不善,显然,对这两个男人相当失望与厌烦了。
见赫连懿一直阴冷着脸,云紫洛嘟了嘟唇,说道:“懿,我好冷。”
说着,不顾别人,将身子轻轻往他怀里一靠,很自然地环住他的腰肢。
赫连懿的身子轻轻一颤,他伸手,本能地揽住女子的腰,沉默片刻,心疼地说道:“洛儿过去烤烤火,别受凉了,去吧。”
说着,眉宇间不由溢上一分柔和来,语气也低婉起来。
赫连治心头大震。
这个女娃娃是谁?懿儿竟如此听她的话?
在刚才看来,他认为,自己这个儿子应与年轻时的自己一样,不,心思深沉,不懂感情,可这么瞧,他似乎对这个女人很是不一般。
他问道:“这位是?”
北帝瞄了他一眼,还没说话,谢无心已快速说道:“她是我与清清的女儿。”
“什么?”赫连治脑中“嗡”的一声,有如炸开,“她是清清的女儿?”
“是啊,清清离开梨花岛的时候已经有身孕了,为了将我们的孩子生下来,她受得苦更多,你一直不知道么?”
赫连治摇头:“为何要载着面纱?”
云紫洛没有答话,赫连懿冷冷道:“父王,刚才我忘了向你介绍,这是我的王妃。”
说出“王妃”两个字时,赫连懿崩紧的脸部缓和了下来,嘴角竟不自觉地勾起一抹笑容。
是啊,再大的怒,再痛的恨,每当他想到拥有洛儿这个令他欲罢不能、爱之若狂的小宝贝时,心情也会突然明朗起来。
“你的王妃?”赫连治惊讶万分,看了看谢无心。
谢无心扭过了头,眼底有着无奈。
北帝那双历经人生风雨的苍眸睨向赫连治,灯光下,他的神情似乎有着惋惜:“赫连治,当年你若不来朕的冰城退婚,又何以会作出这许多孽来?”
“退婚?”赫连懿惊得挑起浓眉,望向赫连治,问道,“退什么婚?”
云紫洛也万分讶异,连一直很淡定的肖桐也不能平静了:“怎么,南川王与冰城还有甚婚事?”
谢无心负着双手,声线清冷:“什么婚事?这倒要问问赫连治了。”
赫连治脸色微白,死死握着双拳,却不作声。
赫连治似乎难以启齿,北帝代他说了:“当初,朕出使祁夏,席上认识了赫连治,那时他还年少,相貌堂堂,惊才维艳,朕一眼看中他非龙池之物,绝不是泛泛庸之辈可比,当下便生惜才之心,想要招他为东床驸马。”
听得这话,赫连懿、云紫洛与、肖桐都是一惊。
北帝膝下只有一个女儿,这东床驸马说得不就是……
果然,北帝证实了他们的猜测:“朕想把清清许给他。”
云紫洛侧头注意了一下赫连治的神色,后者脸色黯然,似有悔意。
“依朕的清清才貌,配他赫连治倒也不委屈,只可惜,虽然朕与祁夏先皇订下了婚约,一个月后,赫连治却亲自到冰城皇室退了这场婚事,有朕在,这件事才没有成为三国之间的笑话,可也不远了。”
说着,北帝斜斜睨了眼赫连治。
云紫洛嘴角轻抽,这其中居然还有这样的事?
赫连懿也是大震,他看着北帝,忽然想起刚与他见面时,他提到自己的父亲时,似爱似恨,却原来是因为这事!想来,他心里是极爱父亲之才的,可却偏偏被他折辱了。
赫连治的糗事被当作亲生儿子的面揭开,他不由红了脸,低低道:“北帝,那时我年少不懂事,不知清清的好处,后来在大婚时看到清清,我已经后悔了……这一悔,便是一辈子,还有比这个惩罚更大的事吗?”
北帝也不禁点头,问:“你可以告诉朕,当年缘何要与清清退婚?”
虽然当时他说的是自小心有所属,可现在看来是个借口。
若真是青梅竹马,又怎么会这么容易地就抛弃了?要真是那样的话,赫连治此人,也不是个东西了。
赫连治迟疑了下,还是张口道:“北帝您也知道,南川在很久前是祁夏的土地,虽然已经独立了,却不愿与祁夏国发生冲突,以免祸及无辜百姓。本王身为南川之主,理应负起这民安两字,可先皇指了本王两条路,一是与冰城联姻,有兵变之嫌,二是主动退婚,与祁夏公主联姻,以表忠心。赫连祖祖宗代代都忠心耿耿于祁夏,本王也没有第二个选择,只得去冰城退婚以表忠心。”
这番话内,赫连治用上“本王“两字,让人听着顿生敬重之感。
他这样说,更让人想起来他曾经是南川只手遮天的王,所以这种选择情有可原。
听了这话,北帝怔了好半晌,才喃喃道:“却是为了这个。”
“是啊,先皇表面上同意与你联姻,却是将皮球踢给了我。”赫连治苦苦一笑。
云紫洛看了眼赫连懿,赫连懿显然是第一次听说这事,有些呆滞。
原来,父王与母妃,竟是一场被逼的政治婚姻!
他向来对政治婚姻最为反感,比方说从前与长乐公主,凡是他不愿意的事情,他都绝不考虑。
当然,他也有这个能力掌控全局,而几十年前的南川,却不行。
肖桐听得细致,在这空当挑眉发问:“清清公主既是被你所抛弃,怎么你与景华王妃大婚时,她还去参加了婚礼?”
云紫洛也觉奇怪,朝赫连治看去。
北帝接话道:“朕的清清一直就是与众不同的,那时她才十四岁,赫连治来退婚时,她不在宫里,后来听说了,吵着要去祁夏看看这个男人长得什么模样,竟然敢退她的婚。”
赫连治显然也没听说过清清在听到这事的反应,也认真地望向北帝。
“她虽冰雪聪明,可却从没出过冰城,朕不放心,但也拗不过她,就由着她女扮男装跑南川去了。”
“女扮男装?”云紫洛无语。
“清清公主倒是个有意思的人。”肖桐微微一笑。
赫连治却已是满脸悔意,转开话题:“我去看看清清。”
门一敲就开了,林清清疲倦地抬眼看他:“我要睡了,告诉赫连治,让他跟他儿子回去,别再骗我了,还说是我的夫君,连妻子儿子都有了!”
北帝站在门口,声音悲凉:“清清,你连父皇也不记得了吗?”
那个巧言善笑的女儿,却去了哪里?
林清清怔住了:“父皇?”
“我是你爹,你父亲,这是你女儿。”北帝忙拉过身后跟来的云紫洛,揭下她的面纱。
“我女儿?”林清清大吃一惊,看到云紫洛那张翻版脸时,整个人呆住了,直直地盯着她看,泪水,没有任何预兆地从眼角滑落。
迎着那热烈灼灼的目光,云紫洛的心不由自主地一酸。
北帝眼厉心明,一手扼住了林清清的腕,沉声道:“清清,你没有失忆,对不对?”
林清清眼眸一暗,侧头看他,对上的,却是北帝那凌厉不容糊弄的凤眸。她想要躲闪他的目光,北帝冷冷道:“林清清,你还装!”
林清清挣扎几次,却是无用,她看向北帝,泪水有如倾了闸门,大滴大滴地往下落,声音哽咽:“父皇……我……”
“清清……”北帝心中大恸,伸手将林清清削瘦的肩抱住,大哭起来,“我可怜的女儿,父皇这就带你回家……”
看着两个哭成一团的泪人儿,云紫洛心里极是难受,忽然间也好想家,眼眶一红,她低下头看自己的脚。
而跟出来的谢无心与赫连治全都傻了。
赫连懿站在树丛的浓阴之中,夜色模糊了他的表情。
“清清,你……你想起来了?”赫连治紧张得声音都变了个调,想上前却又不敢,在原地徘徊着。
谢无心则是脸露大喜。
林清清痛哭发泄后,人也慢慢平静了下来,透过北帝的肩膀,她抬袖拭去眼泪,定定地望着赫连治。
云紫洛也回头看去,只是赫连治此刻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林清清身上,并没有注意到云紫洛揭过面纱后的相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