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不倒宰相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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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与狼共舞(2)

耶律德光的汉语说得结结巴巴,但词能达意,冯道听得明明白白。冯道虽然无心替耶律德光效劳,但一直臆想与之相见是场龙虎君臣的际会,做梦也没想到耶律德光见面就对他不客气。不过这还是可以解释清楚的。冯道告诉耶律德光,石敬瑭没派使节前来祝贺是因为实在不知道大辽建立。原来耶律德光不知道是想因陋就简还是由于开化未久,鄙陋无文,不懂得汉人繁缛的礼节,等立国之后才通知石敬瑭。其实石敬瑭事先通过其他渠道已经获悉契丹改国号为辽,但想到主动前来祝贺,必然耗资甚巨,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意装聋作哑。当然这事冯道不会告诉耶律德光了。

耶律德光又咄咄逼人地问:“好,就当你不知道大辽立国。我年初正式将这事昭告天下,你怎么现在才到?”

前段时间范延光作乱,石敬瑭被弄得手忙脚乱,帝位都岌岌可危,哪里顾得上耶律德光?这事耶德德光也并非不知,却还这样问,有些找茬儿的意味。冯道也不愿如实相告,就说:“中原战乱,准备给皇上、太后的各色礼品一时很难齐备。然给太后上尊号,兹事体大,实在不敢草率。导致花费准备时间过多,结果来迟。”

冯道说完,就把石敬瑭送给耶律德光的礼物清单拿出来。所送的礼物中,除了金银珠宝若干外,还有大量中原土特产,虽然不太值钱,但种类繁多,有不少在契丹难得一见。

按照石敬瑭和耶律德光当初定的协议,石敬瑭应该每年送耶律德光钱三十万缗。石敬瑭和群臣商量对策,觉得如果每年送三十万缗,耶律德光觉得这是他该收的,那么这钱就犹如打水漂了,还不如每次都送钱的时候一味喊穷找借口不送足数,然后用逢年过节给耶律德光母子送一些礼物。这样不会多花钱,效果却更佳。第一次给耶律德光送钱就没有送足额,这次给耶律德光送的礼物,就是这样来的。

耶律德光虽然贵为皇帝,见钱眼开也和一般人无异。他看到冯道呈献的礼品单后,变得和颜悦色起来,说:“我儿挺有孝心的,他也不容易。”

朝臣中突然有一人出列,冯道一看,竟然是赵延寿,他后面站着的却是冯道的老朋友韩延徽。虽然多年不见,冯道还是认出他来。赵延寿上前,用契丹话叽里咕噜对耶律德光说了一通,耶律德光就黑着脸,说:“你们皇帝言而无信,答应每年给我三十万缗都没有足数,现在送来这些礼物,加起来还不足三十万缗。你们说没钱,莫非是骗我的不成?”

冯道明白,玩这朝三暮四的招数可以骗过耶律德光这个契丹蛮子,却骗不过赵延寿这个人渣。现在只能先给石敬瑭找借口了,说:“陛下有所不知,春华秋实,一年四季收成各不相同。三月有新丝,五月有新谷,八月有新枣。中原的赋税,也随着时令而征收。当时给陛下进贡,实在没法凑够三十万缗。但我朝皇帝后来只要有腾得出来的财物或者有时令特产,就第一时间给送来,绝对忘不了陛下和太后。”

耶律德光虽是蛮人,其实却精似鬼,又说:“原来如此。不过我儿给的不足三十万缗,欠缺之数是必须补上的。”

冯道只得继续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陛下对我朝皇帝的大恩,我朝皇帝又岂是每年用区区三十万缗就可以报答。只是现在人心未附,天下不定,不敢过度征收赋税,以满足给陛下三十万缗之数。我朝皇帝待陛下犹如亲父,也希望陛下待我朝皇帝犹如亲子。父亲养子施恩固然望报,但在儿子困难的时候,不但不向儿子索取,还会帮儿子渡过难关。我朝皇帝在陛下的庇护之下如果能国泰民安,今后回报给陛下的何止三十万缗?如果陛下追究不足三十万缗之数,我朝皇帝只能刮地三尺,满足陛下的需要,最终引起兵变,我朝皇帝如果因而丢失江山,就算想像现在这样每年孝敬陛下也无能为力了。”

耶律德光对这样的回答显然很满意,点头不已。冯道用“两鸟在林”的美好前景,让耶律德光放弃了“一鸟在手”的想法。赵延寿却在一边嚷道:“陛下切勿让冯道的花言巧语蒙骗。他们的皇帝只是想暗中下绊子跟皇帝作对,否则怎么陛下派出的使者,屡被晋地劫杀?这必然是他们皇帝指使无疑。”

冯道看到此人想做儿皇帝不成,被一条铁链锁到漠北,还想谋害自己的同胞取得异族的欢心,实在可恨,看来不将他一军是不行的,就说:“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但在晋地境内,跟我朝皇帝阳奉阴违,甚至存心作对的居心叵测之徒并不少。如果说陛下的使者在晋地被劫杀就是我朝皇帝指使的,那么现在幽州阻止陛下进入燕云十六州的吴峦,还是令尊的部将,莫非是赵大人指使的?”

当年赵德钧扼守幽州,契丹每次入侵中原,都被他在背后掐脖子,让耶律德光吃过不少亏。想到这一节,耶律德光还有些恼火,迁怒赵延寿。耶律德光狠狠地瞪他一眼,赵延寿不敢吭声了。耶律德光不跟他算旧账,下令按照最高的规格设宴款待冯道使团一行。

在赞礼官的引导下,冯道跟随耶律德光和百官走出大殿,来到一所庭院。这庭院里铺满了地毯,在地毯前面的空地上挖了四个洞,不知道是什么用途。大家刚刚坐下,就乐声大作。一群辽国女子鱼贯而入,在他们面前又跳又唱。这些女子都很年轻,却个个身强体壮,香而不艳,跳起舞来刚劲有力,不像南朝妙龄女子婀娜多姿。她们唱得也十分起劲,歌声怪而不和,竟似在号叫。

在乐声中,有人在庭院里燃起篝火,牵出一头牛来。这牛在四个洞前面,畏缩不敢前进。后面的契丹人大声吆喝,在牛背上抽一鞭,牛被逼往前走,四条腿掉进陷坑里,挣扎不得。

一个契丹人拿出腰刀来,在牛脖子上捅了一刀。这头牛立即哀鸣不已,血如泉涌。另外一个契丹人立即捧出一个皮囊,把牛血接住。这时,鼓乐停了下来。

这头牛惨叫一会儿,就瘫倒于地。那契丹庖人接了牛血,拿出一些器皿来,把牛血分成几十份,然后放在众人面前。耶律德光饮了牛血,再命其他人饮。冯道拿起牛血来,一饮而尽,只觉得腥臭冲鼻,但热腾腾的牛血下肚之后,却没有那么寒冷了。

庖人们把牛皮剥掉,把牛肉一块块地割下来,另外却有人往篝火里投进一些光滑的石头。忙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庖人才把牛肉分割完毕,那头牛只剩下牛头和一副骨头,看上去血迹斑斑,阴森恐怖。

庖人拿出一批皮囊,装了水,把牛肉放进里面,再把刚才投进火堆里的石头夹出来,投进皮囊里。这些石头早就被烧得通红,扔几个进皮囊,皮囊里的水就马上沸腾起来,把牛肉煮熟,然后蘸了盐,和马奶酒一起吃。原来铁是战略控制物资,漠北无铁,从南方流进来的一点铁都用于做刀枪、箭头,早年家家户户都没有锅,只有靠这种方法煮食物。耶律德光虽然已经称帝,皇宫中也有铁锅,但是接待贵宾,还是按照契丹酋长传统的方式。马奶酒又酸又烈,但大家在路上已经习惯用它御寒。这样吃牛肉,虽然索然无味,不过众人都饥寒交迫,吃起来个个狼吞虎咽。

等大家吃完牛肉,庖人把牛头割下来。耶律德光说:“相国,朕要赐你一件礼物。”耶律德光话语刚毕,旁边有近臣用契丹话说了什么,已经停下来的胡乐又响起来,两个侍卫上去把血淋淋的牛头抬起来,放在冯道跟前。

冯道大为惊愕,但想到毕竟是君主赠送的礼物,却之不恭,连忙谢恩。原来,一般王公贵族只有接待十分尊贵的客人才会赠牛头,外人对这做法觉得怪异无比,甚至惊恐万状,却不知道牛头在契丹乃是一份十分隆重的礼物。

耶律德光看到冯道彬彬有礼,不亢不卑,十分高兴,说:“以牛头为厚礼乃辽人特色,以往南人得到都不以为喜,不过也难怪,朕再赐你另外一件礼物。”说罢,耶律德光拿出一块洁白光滑的狭长板子,赐给冯道。这次的礼物并不怪异,却很名贵,乃大臣上朝时用来记事的象牙笏。冯道连忙再次谢恩。

在一旁的赵延寿插话说:“久闻冯相国有胆有识,能诗善文。现在皇帝赐厚礼,竟如此藏拙,何不作诗以助兴?”说罢,也不管冯道愿意不愿意,命人拿出文房四宝,放在冯道面前。

冯道知道,赵延寿素来以能文自负,当年就因为善于作诗而被李嗣源招为乘龙快婿。他现在让冯道作诗,显然有想以己之长攻冯道之短的意味。冯道对写诗作文也算轻车熟驾,但是平时深藏不露,现在推托不得,只好从命。象牙笏在中原也十分难得,耶德德光先赐牛头再赐象牙笏,因此冯道现在也可以猜出,牛头在契丹是可以和象牙笏相提并论的珍贵物品,略一思索,就写下了两句:牛头偏得赐,象笏更容持。

耶律德光看到冯道写的诗句后,也不知道是否真懂其意,就说:“好诗!好诗!枢密使,这两句比你的什么射雁落沙好多了。”

听到耶律德光这样赞冯道的诗,赵延寿的面色都变黑了。冯道暗叫不妙,和赵延寿相比,自己到底是远来之客,不知道这里的深浅,把他得罪得太狠毕竟不好。他再也无心作诗,想了良久,也不知道写什么好,就对耶律德光说:“请陛下恕罪,臣的诗只能写这两句,就再也写不下去了。”

耶律德光不明所以,冯道又说:“陛下赞臣写的诗,其实并非臣的诗好,而是诗中记述了牛头、象笏两件难得之物,让臣的诗生色不少。对于臣子来说,没有比牛头、象笏更为珍贵的物品,臣前两句诗已经说了。臣再写其他诗句无论怎样好,放在牛头、象笏之后也是狗尾续貂,不作也罢。”

耶律德光的汉语的确不甚了了,思索了半天,发现冯道在拍他的马屁,呵呵大笑,不再要求冯道写诗了。

饭饱酒足,冯道和使团人员在上京的馆舍下榻。两个多月来晓行夜宿,经受刺骨寒风,苦不堪言。在路上风餐露宿,冯道一直穿几件皮袄,睡觉的时候再覆盖厚厚的毛毯。虽然勉强可以御寒,却憋得难受。现在住进宽敞的房子里了,只盖一条毛毯就不觉得寒冷,终于可以不用把自己裹得严严密密了,真的舒服无比。没想到了半夜,酒劲一过,听到屋外寒风呼啸,立即感到寒气逼人。他想忍一下就天亮了,没想到左等右等,非但没有等到天亮,还听到使团的随从人员半夜起来找毛毯悉悉率率的声音。他再也忍耐不住,也起来找了一条毛毯盖在身上。没想到,多盖了一条毛毯,觉得更加寒冷。虽然住在屋里,他却感到四壁好像到处漏风,外面刺骨的寒风一个劲儿地往屋里灌。他觉得难以忍受,又找来一条毛毯盖在身上,才睡得着。

原来以为到上京之后不用栉风沐雨,可以过上几天好日子,现在,这种幻想被残酷的现实一扫而散,大家归心似箭,希望快点给述律太后上完尊号,早日返回洛阳。

耶律德光和冯道商议,择好吉日,给述律太后上尊号。本来按照汉人礼仪,上尊号的仪式十分繁琐,需要三公以及各宰辅大臣参与,但在漠北,各种中原才有的物品都找不到,很多官职也和中原截然不同,只能因陋就简。

经商议后,述律太后坐在宝座上,接见冯道。冯道代表石敬瑭,奏请给述律太后上尊号。她接受之后,冯道奉上写着她尊号的玉册玉宝。石敬瑭另做了一个冠冕送给述律太后的,由冯道奉上给耶律德光,耶律德光再给他母亲戴上,就算上尊号完毕。述律太后跟她的儿子一样,对这些虚的东西毫无表情,直到冯道把送给她的大批礼物搬上来才笑逐颜开。

终于把正事办完,耶律德光对冯道说:“相国留下来侍候我,如何?”冯道吓了一跳,要他在这鬼地方住下来,还不如要了他的命,然而他怎么敢把真实想法说出口,言不由衷地说:“如能如此,微臣不胜荣幸。”

耶律德光又问:“你觉得侍候南朝皇帝好,还是侍候我好呢?”冯道只得继续口是心非,说:“陛下是父皇帝,吾主是子皇帝,两个皇帝亲如一家,微臣侍候任何一个都没有分别。”

耶律德光大喜,说:“你是我儿的重臣,我把你长期留在上京也不妥,你先给我效劳一段时间再回去吧。”冯道连忙说:“微臣愿意长侍陛下。”

当年韩延徽逃回契丹后,就杳无音信了。现在冯道历尽千辛万苦,不远千里来到契丹,才获悉他的消息。这些天两人虽然在宫中可以相见,却都在办公事,现在闲下来,当然要好好叙一叙旧。

冯道禀告了耶律德光,就到韩延徽家中登门拜访。韩延徽见到冯道,苦笑不已。冯道也报以苦笑,说:“这些年,你在辽和中原之间周旋,也真的不容易。”韩延徽当初向冯道辞行,就告诉冯道,只要他一日在契丹,就不会让契丹对中原动兵。然而这些年来,契丹和中原兵戎相见连绵不断。但这并非韩延徽食言,契丹对不对中原动兵,不是他韩延徽说了算的。冯道这些年在中原也是身世浮沉,深知人在官场,身不由己,怪韩延徽不得。

韩延徽长叹一声:“没想到过了十几年,你还记得我当年说的话,真的是知我者冯道也。我虽在契丹为官,根却还在中原,实在不愿契丹和中原相争,却有心无力。这些年,契丹和中原屡动干戈,打输了,我在契丹的日子不好过;打赢了,我的心更难受。但愿两帝结盟之后,从此不见干戈见太平。”

两人心无芥蒂,谈起旧事来。当年韩延徽再返契丹,耶律阿保机听说他是回去探母才逃跑的,还对他给予重用。然而耶律阿保机对中原花花世界如何能不动心,因此虽然让韩延徽处理政事,却向来不听劝告,屡屡对中原动兵。契丹人都是一条脑筋,喜怒无常,只认死理,唯利是图,你说得通他是座上客,一言不合,就让你成为阶下囚,甚至丢掉项上人头。耶律阿保机如此,耶律德光也如此。耶律德光、述律太后都很鄙视赵德钧、赵延寿父子二人,一条铁链把他们锁到上京。赵德钧见自己卖国不成,反而进了大牢,不久就忧郁而死。没想到燕云十六州虽然由石敬瑭割让给契丹了,当地的军民却不怎么买账,契丹接收并不顺利。赵延寿看到机会来了,就请求帮忙接收燕云十六州,耶律德光应允。因为赵德钧父子长期镇守卢龙,赵延寿接收燕云十六州顺利多了,除了云州守将吴峦还在抵抗,其他各地都归顺了契丹。耶律德光大为高兴,让赵延寿做枢密使,地位在韩延徽之上。赵延寿出任枢密使后对他父亲和石敬瑭争当儿皇帝失败一事还耿耿于怀,一再鼓动耶律德光对中原动兵,耶律德光却不肯。赵延寿奈耶律德光不何,就对反对动兵的韩延徽处处下绊子,想方设法和他作对。幸亏耶律德光知道他们两人有隙,才没有偏信偏听。韩延徽劝冯道,上京深不可测,并非久留之地,在这里切不可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冯道只是礼节性地点头附和,并不以为然。他觉得耶律德光虽是粗人,并非蛮不讲理。

韩延徽问起中原这些年来的情况,冯道一一相告,把韩延徽上次离开李存勖之后中原发生的大事全部说给他听。韩延徽听说龙敏因为向李从珂献策对付石敬瑭,现在已经被放置担任闲职,感叹不已,说:“龙敏还算幸运的,我如果当初跟当时的大皇子,只怕性命难保。做臣子的,如果没有跟对主公,就一切都完了。”冯道深表赞同,说:“这正是古人所说的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