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愈近,子夏愈觉紧张。
车子在安家的露天停车区停下,她下车便见到陈姨朝自己招手,而不远处站着的正是她母亲,正采摘玫瑰的缘故,并未看她一眼。她唯有朝陈姨点头微笑,发现宋麦斯走向车后箱,她制止。
“不用拿行李下来,吃完晚饭我就要回公寓。”
子夏说完才想起自己并不知他是否等会就离开,正想问,宋麦斯已应了声好,示意她跟着。她不解,却是看他往薛宜那边走去。
“宋麦斯!”她急了,低声想喝住他。
“打声招呼又如何?”
他表情太认真,子夏一时不知怎么说,唯有跟上去,心里暗骂这人怎么那么爱拿条条框框来严肃自己和别人。
两人走到花丛边,对面便是薛宜,对方已注意到他们,抬眸见到子夏的那刻,微微蹙眉,但很快,恢复如常平和模样。
宋麦斯注意到这点,后退半步让安子夏在自己前方,同时朝薛宜点头致意:“夫人下午好。”说着,在薛宜看不见的角度轻手拍了拍子夏手臂。
“妈妈,好久不见。”
说完,子夏便转身想离开,不求听到任何回应。
“我下午做了桂花糕,你去厨房拿吧子夏。”
称呼太过久违,以至于听到那刻,止不住地热泪盈眶。
子夏朝薛宜点头,重重地应了声:“好的,妈妈!”发现她安静地凝视自己,眼神没有太多情绪,她已觉得难得,说了声先入屋,礼貌地退离。
宋麦斯跟在她一旁,视线落在她垂下的眸,看着她睫毛上下颤动,他没有出声,不愿惊扰她情绪。
港式餐厅内,几桌喝着下午茶,粤语声时不时传来。
过了会儿,戴着低檐帽的女子推门而入,听到店员大声的欢迎光临以及询问几位,她摆了摆手,已看到角落一处,快步过去。
落座后,女子忍不住用嘲讽的口吻说:“学长,每回你主动约我,都觉没好事。”
对面男子晃着瓷杯,见店员拿菜单过来,便示意:“小雅,你她先点餐。”
“冻柠茶和公司三明治。”很标准的粤语。
待到店员离开,杜小雅望着对面的莫里:“这次约我出来又想劝我离开这里?”
“安子珩月底回来。”
杜小雅睁圆眼,有一丝惊喜,但看他如此,又不敢相信:“你为什么告诉我?”
“没有为什么。”莫里低头,加了放糖,拿起勺子搅拌杯中咖啡,望着那晕开的液体,随口说:“此外,安子夏对裴天冬也有了解的兴趣,或许是因为你,也或许因为裴少。”
“我需要知道你为什么告诉我。”
莫里不语。
杜小雅身子往前,抬起一脚,朝他腿内侧缓慢探去,见他避开,耳朵微红,她立即确定了一件事,起身,坐在他旁边的位置。
“坐回去。”
“你不想我往枪口撞。”
“知道就好,请知难而退。”
“可你帮我了,而十分恰好地,我开了录音。”杜小雅唇贴他耳,一字一顿地说。
莫里睁大眼,感觉她一只手覆在自己胯间。桌面较高缘故,他人看不清他们桌下的行为。
“学长,我想你,好久好久了……”
未说完,莫里已主动堵住她唇。
窗外,有枯枝坠落,随着秋风,不知所向。
安子夏坐在餐厅,一碟桂花糕吃完,宋麦斯正好从一边楼梯下来,面色比上楼前凝重。
她抽出纸巾擦拭嘴角碎屑,目光询问地看向走来的他。
“安董唤你上书房。”Mads在她面前站定,顿了顿,道:“你如果不愿去,我们现在离开。”
子夏拍了拍手,视线投向窗外,此处能见母亲和陈姨朝远处花丛走去的身影,不知是否太久没见,觉得母亲比先前瘦了许多,在花枝微颤的景色随时摇摇欲坠。
“要说跟画盛传媒的事?”收了视线,子夏起身。
“或许。”
“那更好了,我正巧想听他是否会分配些事给我。”子夏指了指桌面另一碟桂花糕和英式红茶:“给你留了份,慢慢吃。”
十多小时的飞行带给深度倦意,上了楼,见到空旷处的钢琴时,她停留了会儿,直至那种长久不绝的愧疚感揪起心里的疼,睡意无了她才往书房走去。
叩门。听到父亲的回应,她推门而入。
安剑新在窗边位置,坐在轮椅,一手拿着紫砂壶倒茶,轻烟袅袅,衬得一张脸少了些严肃。
子夏走近,窗户落下的光照在长辈发丝,些许银白晃花她视线,还有他拿着紫砂壶的那只手,也在微微颤动。
“许久未见,父亲。”
她没有愚笨到会去询问他腰椎骨折的康复锻炼进行得如何。待他示意自己落座,她在对面藤椅坐下,接过他递来的茶杯,手指捏紧杯沿,任那烫感传到指腹,挺直背脊,等待他开口。
“和子西相处得如何?”
他未抬头,子夏抿唇,顿了顿,尽量让声音听上去没有情绪:“不错。毕竟是您答应他的假期,我纵然再不情愿也该好好陪着。”
“知道自己的位置,这点你一直做得不错。”安剑新再次添了热水如壶里,镜片下一双眼透出精光:“所以,有个心理准备吧,你将在今年订婚。”
子夏放下茶杯,唇边止不住露出冷笑:“和谁?裴子西?或是其他集团的少东?”
“到了时候你自会知道。”
“呵,所以您是要看情况再决定将我这个商品卖给谁?”子夏双手握紧,手心流下月牙印。
所以母亲刚才的稍微善待,也是因为如此吧。在女儿作为联姻的工具嫁出去前,发现用途到了,就敛去先前的憎恶。
可该死的,自己之前还觉感动。
“对。”
听到他的回答,子夏狠狠瞪着他,一字一顿地说:“爷爷会尊重我的意见,所以,请收了您的任意施予。”
“子珩将归,如果你还希望安氏能传给他,该如何做,自己掂量清楚。本就是安家孽障,能当个工具,你该开心了。”安剑新神色漠然。
子夏拍桌站起,脱口而出:“您当初怎么就没被撞死!”
话落,安剑新执着茶杯挥起,子夏仓促后退,还是有茶水泼到手上和脸上,疼得她眼泪逼上眼眶,却死死咬紧牙,冷冷看着欲站起却因为背部难受而屈身的长辈。
“你与你母亲一样,口说在意,心肠却是歹毒,都恨不得我死,我安剑新偏要撑着!安子夏,只要你一日跟着我的姓,就必须为安家干活!想忤逆我?呵,可以啊,反正你母亲和哥哥都必须活在我的羽翼下!”
安子夏不搭理,冷冷转过身,想尽快离开这里。
窗外起了雷声,秋天易起雨,雷声像是重重敲在心底。
开门时,背后是安剑新声音:“近期你和Mads负责安速快递的问题处理以及品牌树立,好好协助他。”
子夏自然明白这间快递就是宋麦斯跟自己提过的那间,她一手抵住门,回头,问:“事故受害者的家属,您打算如何处理?”
“给封口费,若是还有故意引起事端的,直接报警。”
“如果您当初对待陈具全也是用这种途径,而非顾及自己的身份打算找人烧死那男人,我母亲或许也不会暗中放走他。安先生,在您谴责我的时候是否想过,有些过错的缘由是你们。”
安剑新双手大幅度地抖下,茶杯跌落在地,他企图去捡,似是想起背部的伤,顿了顿,看了眼门口,眼神透出警惕。
大概是不论多少年,对他来说,尊严比什么都重要。
子夏觉得嘲讽,淡淡说了句:“我让佣人过来收拾。”话毕,砰地关门,蓄在眼眶的热泪随着震响声簌簌而落。
还是如此。
从她十六岁得知自己身世开始,昔日相处融洽的父女如同对敌,身处哪里皆如战场,不将一方伤得透彻就不散场。
子夏缓慢走过长廊,下了楼,嘱咐一位路过的佣人到书房,发现宋麦斯不在饭厅,她想晚些再让他载自己离开,又不愿在屋内撞见母亲,便朝后院走去。
脑袋发疼,走过熟悉的小路,往事在脑海跃起,她颤抖地抬起手,张口狠狠咬住手背,另一只手拍自己的脑袋,想将那些画面驱散。
……
嘭地从父亲房间传来,十六岁的自己正抱着满分试卷往那边去,听到父亲的呵斥声,忍不住停下来,正好听到那句――
“安子珩,记住了,安子夏是你同母异父的妹妹!不是你一开始以为的我的私生女,更不是你母亲谎称的养女!你母亲撒谎想减少罪恶感,却不曾想过她的谎言又造了一次孽,可笑,真是可笑!”
隔着门缝望见父亲一只脚踩在哥哥脸上,她瞪大眼,惊慌地后退,却撞到了不知何时过来的母亲。
“妈妈,爸爸说的不是真的,我是你们的孩子对不对?他在骗人对不对?”她紧张地询问着,却发现母亲面如死灰,脸上布满泪痕。
她永远无法忘记房门打开那刻安剑新扫向她们母女的眼神,那么憎恶,像盯着什么肮脏的东西。
未料到的是,母亲突然抬手狠狠掌掴在她脸上,打得她摔在地上,口腔溢了血腥,她当即哭出声,旋即听到一声低吼,尔后便听到哥哥发疯地从房内冲出来,撞开安剑新和薛宜,护在了她面前。
她没有见过这样的安子珩,即便是他以前在其他富家子弟面前护着自己也从未这样,他肩膀明明在颤抖,却张开手臂将她护着。
“是我的缘故,与夏夏无关。不会再有下次,绝对不会。”
他一遍遍重复着,子夏看不清他的眼神,可那声音,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沉重,藏着太多难言的痛苦。
……
“呜……”
往事的画面在记忆里那么清晰地存在着,无法避免,安子夏在后院的秋千椅坐下,保持着咬手背的动作,直到皮肤咬破,血腥味入了口腔,她狠狠吸着伤口,想借那味道散开心房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