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休闲爱好甩不掉的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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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孤独的男人 (1)

在诺曼底我们居住的小村庄里,只有一条公路穿过村庄。如果你从村外来,想要沿着这条路穿过村庄,根据走过来的不同方向,你经过的第一座或最后一座建筑物是一间小平房,具体说来是用混凝土块搭建的圆拱形房屋。屋顶上覆盖着大块的波形金属和塑料板,有些是绿色的,有些是奶白色的,这些塑料板搭成一个遮阳棚,门正上方的板还有些下陷。这座房子看起来的确不堪入目,所以它门前竖起的“不准入内”的标牌看起来简直就是对别人的侮辱。“就好像别人都想……”人们都说,“我是说,真的太……”

这座房子是一个叫做杰基的男人搭建的,他以前和他的妻子以及妻子已成年的女儿一起住在里面。他妻子的女儿,也就是他的继女,叫克洛蒂尔德,有些智障。夏天的夜晚,吃过晚饭后,他妻子就会给女儿穿上睡衣或浴袍,带着她走向村子的一边,或者走向相反的方向,那边的道路会越来越陡峭,蜿蜿前进,看不到尽头。天气不同,她穿的鞋子也会不同,有时候穿一双花格呢的卧室拖鞋,有时候是一双及膝的塑料靴子,穿上靴子后,她就会像鹅那样歪歪扭扭地走路。我从邻居那里听说,她被送到一所特殊学校读书,但我觉得那只不过是个简陋的作坊罢了,学生们都在那里做些简单的手工活,比如说把螺栓放进包里。虽然我从未听到过她说话,但我的确听到过她的声音。我知道这样听起来有些自相矛盾,但如果必须描述一下从她嘴里发出的声音的话,我会说是一种“欢快的低吟”,听起来并不沉闷低落,反而欢快愉悦。虽然我觉得克洛蒂尔德算不上是个朋友,但我得知她在附近时就会很开心。她的母亲和继父也是,我对这一家人的感觉都是如此。

杰基的腿有些毛病,所以他平日尽可能地少走路。他开着一辆小卡车,车开动后也很安静,就像个玩具车一样。当我步行去镇上时,经常会遇到他,他就会停下车来,搭我一程。有一次坐在他的车上时,他手舞足蹈了半天,想告诉我他脑袋里有个金属片。当时我的法语听力还不太好,他指指自己的太阳穴,又指指仪表板上的杂物箱,指过来,指过去,令我十分费解。“你发明了那个杂货箱?你的杂货箱很有自己的想法?对不起……我不……我不太明白。”

后来我才了解到,杰基小的时候,他在附近的一块田地里发现了一颗没有引爆的手榴弹。他拉了导火索就把手榴弹扔了出去,但扔得不够远,所以他脑袋里才有了金属片,腿也炸伤了,他的听力也因此受损,他眼睛四周布满了蜘蛛网一样的疤痕,眼圈呈现出深色的阴影。他留着平头,前额深陷了下去,下巴微微前倾。如果他是个身材魁梧的人,那么他的形象一定会吓住不少人,不过事实上他身材矮小,身高仅5.2英尺,顶多也就5.4。每当村民们谈起杰基的时候,他们使用的最多的词就是“慢性子”和“温和”,所以当警察们狂风暴雨般地来到那座炉渣砖砌成的小房子前,破门而入,把杰基抓进监狱的时候,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一群残暴的强盗。杰基被抓走后,就有人从当地村委会那里打听到最新消息,不到一小时,村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了警方怀疑杰基对他妻子的外孙女们进行性骚扰。那两个孩子一个六岁,一个八岁,不时会来到他们家里来做客,待一个多小时然后离开。而且警方还怀疑杰基对克

洛蒂尔德也进行了性骚扰,但我却一点儿都不相信这个说法。休说我只是不愿意去相信,我告诉他他说得很对,我的确不愿意相信。杰基被警察带走后不久,克洛蒂尔德和她母亲也就离开了我们这个村庄,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们。

于是那座房子也就没人打理了,原本就丑陋的房屋变得更加不堪入目。邻居们每每经过那里,都会对它评头论足一番,认为它是那么影响村容。我一边表示同意他们的观点,一边为我自己的法语水平感到羞愧。噢,我的听力和理解力的确有了进步,他们对我说的话我全都能听得懂,但每当我也想要说几句时,嘴巴和舌头就像打了结,一个词也说不出口。虽然我不在意多和别人打交道,却没有意识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家里的电话响了,我会选择不接听;邻居们过来敲门,我会躲进卧室里,或者藏到沙发后面去,直到他们离开。

我想,如果我能像杰基那样在监狱里,毫无藏身之处,情形该有多么大的不同啊!虽然监狱里的生活条件比较艰苦,但的确是学习一门外语的理想去处。在那里,你就可以完全沉浸在外语的听说环境中,还可以提前学习一些尚未在民众中普及开来的俚语。那里的语言环境和我学习法语的学校不同,你听到的句子大多都是以动词开头的祈使句,例如:“转过身去!”或者“接住!”之类的话。不过你还是有机会可以和别人私下对话的,例如在监狱的食堂、活动室或者工艺品商店等。虽然我不知道法国监狱里是不是有这些地方,不过根据我的想象,的确有的。“告诉我,克劳德,你喜欢我这个曲线优美的陶罐上釉后的表面吗?”

对于这句话,我只会说:“告诉我,克劳德,你喜欢这个……表面吗?”

“釉”这个词学习起来倒也不算困难,“曲线优美”一词也是。学习这些名词和形容词时我还是很轻松的,但是要是给曲线优美的陶罐上釉的话,我的脑子就有点反应不过来了。在英语里面,这个句型还是挺简单的:“把……放在……上”,不过这句话在法语里面就要复杂得多,我可能就要使用这样的句型:“你喜欢的那个上过釉的曲线优美的陶罐是我上过的吗?”或者是“你喜欢的那个曲线优美的陶罐,那个我之前上过釉的陶罐吗?”

为了保险起见,我可能最好把这个句子分成三次说:

“看看这个曲线优美的陶罐。”

“喜欢它上过釉的表面吗?”

“釉是我上的。”

如果我不练习这些自己凭空想象的、发生在监狱工艺品商店里的虚拟对话,而是去和邻居们对话,我早就能说一口流利的法语,而且也不会再给自己找理由了。但我的法语还是没有任何的进步,因此每当有人问我在法国待了几年的时候,我都想找个地缝钻下去。“我在外面的时间很多,”我总是说,“每年我都在美国待两个半月,在英国至少待两个月,有时候会更长。”

“噢,那么你是什么时候来法国的呢?”

“什么?”

“我说你……来……法……国……多……少……年……了?”

然后我可能会说“我最喜欢吃鸡肉”或者是“大型的蜜蜂对人类很危险”之类的话来转移话题。

其实,只有和熟识的人在一起时我才能轻松地对话,最终我选择了杰基,当然这是他刑满获释之后的事情了。他被警察带走后大概在监狱里关押了三年,有一天我从他的小房子前经过的时候,忽然发现屋外的晾衣绳上挂着一双小小的黑色袜子。

“你觉得这是谁的袜子啊?”我问马路对面的女人,然后她的表情立刻就变了,鄙夷地说:“你觉得还能是谁的啊?”

本来我以为杰基会像他的妻子和继女一样离开家乡,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但他似乎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身上也没有一分钱。他把自己的袜子挂在晾衣绳上以后就拿起了靶子和锄头修理草坪了。这也太奇怪了,如果这是在美国,有一个犯了儿童性骚扰罪的人回家了,那可就有热闹看了,但这里却出奇的安静。根据我的观察,大家没有举行任何形式的集会,但似乎都私下里达成了一致,谁都不和那个男人说话,甚至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大家都无视他的存在,如果幸运的话,这种被孤立的感觉有朝一日会迫使他远走高飞。

他回到小房子里大概一个星期,当我从他房门前经过时,看到他正站在那里琢磨花园里种的甘蔗。杰基一直待我不错,所以当他抬起头和我打招呼时,我应用了一下刚到法国时学习的一系列礼节中的一种。“很高兴再见到你。”我说,然后和他握了手。

“你为什么要那样做呢?”休后来问我,我说:“嗯,那我还能做什么呢?人家和你打招呼,还主动把手伸了过来,你就应该一句话也不说就走开吗?”

“如果那个人对儿童性骚扰的话,是的。”他说。不过他嘴上这么说,我倒想看看换成是他,他会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