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休闲爱好甩不掉的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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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一颗混凝土做的蘑菇 (2)

他们没有买回布莱德灵顿的第三件作品,却带回家一幅一个叫爱德纳西贝尔的人的作品。那更像是一幅石版画,而不是油画。画面上是一个正往篮子里放花的女人,花朵的黄色和餐厅角落里新贴的壁纸颜色十分接近,于是母亲就把它挂在了餐桌上方的墙壁上。我很讨厌将艺术品和家里的装饰品刻意搭配起来,但我母亲却愿意去尝试任何的新鲜事物。她接下来又买了一个被销售人员称为印第安纳瓦约族①风格的沙发,然后还有一件陶器,与家里装潢的风格相辅相成。那是一只四英尺高的花瓶,为了和旁边的一幅风景画的边框搭配,被母亲用来盛放暗红色的麦草了。

我母亲的姐姐乔伊斯看过我们卧室的最新照片后说,美国印第安人的风格可不仅仅像那些沙发垫子那么简单。“你了解那些人是怎样生活的吗?”她问。乔伊斯在新墨西哥州与当地的印第安人一起从事慈善工作。从她那里,我母亲了解到他们生活极度贫困,而且有可爱的克奇纳神②娃娃。

我父亲则更喜欢太平洋西北部的那些部落,而且开始收集那些部落里人们戴的面具,并把它们挂在了楼梯旁的墙壁上。每当你沿着楼梯上楼时,就能看到那些要么对着你傻笑,要么对你怒目而视的面具。我倒希望这些印第安风格的东西会让我父母抛弃一些他们买回家的早期艺术作品,但我的想法却没有实现。“我当然不能把‘克里奇先生’丢掉了,”我母亲说,“他还没开始升值呢!”

当时我已经读大二了,而且开始意识到我父母称呼的那些艺术家并非全国闻名,或者说永远不会变得全国闻名。我向肯特州立大学教我们艺术史的教授提到布莱德灵顿这个人,她把叼在嘴里的铅笔拿出来问:

①纳瓦约族(Navajo people,或 Diné):美国西南部的一支原住民族,为北美洲地区现存最大美洲原住民族群。纳瓦约族也拥有现今美国面积最大的印第安保留地。——译者注

②克奇纳神(Kachina):霍皮印第安人崇拜的祖灵。——译者注

“你说谁?”

“他还是个酒鬼?就住在北卡罗莱纳州?”

“不好意思,我从来没听说过他。”

至于其他那些艺术家,无论是爱德纳西贝尔还是斯蒂芬怀特,他们的作品只会刊登在《艺术新闻》而不是《艺术论坛》上。他们的油画或者石版画都只能在几乎总是位于旅游胜地的名为“吼叫的海鸥”或是“沙漠日落”之类的画廊中伴随着和谐的风声“光荣地展出”。我曾经试图向父母解释,但他们根本就听不进去。也许直至今日,我们的艺术史老师依然从未耳闻过布莱德灵顿这个人。但倘若哪一天他的肝脏停止了工作,那她肯定就知道他是谁了,至少我父亲是这么认为。“有时候就是这样的,”我父亲说,“有些艺术家只有离开人世以后,他们的作品才会有人欣赏。你看凡高!”

“那么每一位艺术家死后都会这样吗?”我问,“如果我明天下午被公交车撞死了,我上周画的画是不是就变得价值百万?”

“当然不会了,”我父亲说,“我的意思是,单单只是离开人世还是不够的,你必须得有才气才行。布莱德灵顿就是这样,西贝尔也是如此。那个做咖啡桌的女孩一定会名垂千古,不过你就不行了。”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呀?”我问他。

我父亲坐在纳瓦约族风格的沙发上,一字一句地说:“我的意思是,你画的那些东西根本称不上是真正的艺术品。”

“那你是这方面的专家吗?”

“我觉得是这样的,是的。”

“好,那你可以下地狱了!”我告诉他。

虽然我永远不会承认父亲说的话,但我知道他的意思,他觉得我的作品看起来顶多算是家庭作业。我的油画和素描这些需要真正技巧的东西如此,甚至我后期的设计作品依然是平淡无奇,没有任何的说服力。装满了剪下的手指甲的航空信封、用奶油软糖做成的林肯纪念堂模型……如果这些出自艺术家之手,一定会激起大家的热烈讨论。但如果是我的作品,它们看起来肯定毫无价值。如果我夸赞几句的话,那就是自抬身价,但在别人的眼中,它们不仅仅是家庭作业,而且是完成得很糟糕的家庭作业。

在三十岁那年,我主动放弃了做家庭作业。大概十年后,我到欧洲后不久便开始收集油画。我收集的作品中有几幅画是法国人或英国人的作品,主要是肖像画,大都源于19世纪。但我最喜欢的还是荷兰画家的作品,都是创作于17世纪的油画,例如《猴子吃桃子》、《从着火的房屋中逃出的男人》、《在地狱中被魔鬼折磨的人们》,等等。这些作品的标题如此鲜明,收藏它们怎么可能有错呢?艺术家们也都是些无名小卒,具体说来都是些拥有更加才华横溢的父亲的儿子们。但如果我自豪地向别人提起他们的名字时,总能引起到同样的反应——“你说的是凡德柏①吗?噢,对了,我想起来了,我是在卢浮宫里看到他的作品的。”

大家看到我收藏的作品时总会变得沉默起来。他们会背着手,身体前倾,细致地观察,同时他们肯定都在想我到底花了多少钱买这幅画。我想告诉他们,其实每一幅画的价钱比大家花费在汽车保险、汽车保养费包括油价和汽车刹车片上的钱要少得多。而我没有汽车,所以为什么不拿这些钱去买一些我自己喜欢的东西呢?而且这些画还会升值。虽然不会马上变得价值连城,但时间一长,我肯定能把我花的钱再挣回来的。所以从某个角度来说,我只是暂时保管它们。不过这样一解释就破坏了大家对我的良好印象,现在他们一定觉得我不仅富有,而且还很有品位,是个真正内行的收藏家。

但如果真正的收藏家到了我家,我的虚荣心立刻就会变得支离破

①凡德柏:全名比克凡德柏(Bik Van Der Pol),是来自荷兰鹿特丹的双人艺术创作团体,团体的名称取自于两位艺术家的名字:里斯柏斯 比克(Liesbeth Bik)和约斯凡德柏(JosVan Der Pol)。——译者注

碎。如果来的人是我父亲的话,情况会更糟糕。2006年冬天,我父亲来了,他在我家待了一星期评判我的审美。我收藏了一幅画着许多小猫玩乐器的画。理论上来说,这是一幅很可爱的画,不过在现实中,这幅画看起来会让人隐约的有些不愉快,那些玩乐器的音乐家更像是一个个小恶魔,而不是家里饲养的可爱宠物。我把它挂在了卧室,父亲问过价钱之后,摇了摇头,就好像目睹了一场灾难一样。“孩子,”他说,“他们一定是觉得你来了才卖这个价钱的。”

无论我买的是一幅油画还是一个床罩,我父亲的反应总是一致的。他的意思就是说,我头脑迟钝,别人都会占我的便宜。

“为什么这样一幅保留了三个世纪的杰作卖不到这个价钱呢?”我问。但他的目光已经转移到了墙上的另外一个眼中钉上面了。那幅画是荷兰作品,画面上的男人正在用最原始的方法做痛苦的足部手术。“这幅画我看两分钟就是浪费我的时间。”他告诉我说。

“那好吧!”我说。

“即使我被关进了监狱,监狱的墙上只有这么一幅画,我都不会浪费时间瞅它一眼。我宁愿盯着我的脚或者床垫看,都不会去看这幅画。哼,让我看它,没门!”

我尽量让自己听起来并没有满怀希望,“那有没有人要把你送进监狱呢?”

“没有,”他说,“不过把这幅画卖给你的那个人应该进监狱。我不知道你花了多少钱,但如果超过了十美元,你就应该告那个人诈骗。”他又检查了一遍,揉了揉眼睛,就好像被毒气熏了眼。“我的老天爷啊!你在想些什么啊?”

“既然每个人欣赏艺术的眼光和品位都不相同,你为什么总是这样批评我呢?”我问。

“因为你的品位太差劲了。”他告诉我。然后他就回想起了家里那个叫做“疯狂的男人”的艺术作品,现在它仍然挂在卧室外面的走廊里。“那是用水泥把三片黏土固定在一个木板上的作品。我每天都会坐下好好看看那个东西,一天不看都不行,”他说,“我可不是说扫一眼就行了,而是全方位地观察。一边看一边还会好好思考,如果你知道我的意思的话。”

“我知道。”我说。

休刚从杂货店回来,他又开始向休描述那件艺术品。“那是个叫普鲁克特的女孩子做的。我知道你肯定听说过她。”

“其实我没有听说过。”休说。

我父亲先用正常的语音语调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然后就开始歇斯底里地大喊。休只好打断他说:“噢,对了,我的确读到过关于她的报道。”

“你说的太对了,你肯定读过的。”我父亲说。

在开始收藏艺术品之前,我父母买过一些十分不错的东西,其中最好的就是在20世纪60年代初买来的一个草坪上的装饰品。它是用混凝土做的,是一个头顶着蘑菇的巨怪①形状。它大概有三英尺高,头顶着带斑点的红色菌盖,慈眉善目,坐在地上休息。但父亲并没有拿它装饰草坪,而是把它放在了后院的露台旁边。但让我和姐妹们感到惊讶,而且到现在也一直很惊讶的是,那只巨怪竟然完全顺从了这样的安排。换成是其他人,如果他们的个人品位遭到了否定或是嘲笑,他们一定会忍不住吼叫或者变幻成其他可怕的形象,但是他却不会。他的胡子上挂满了冰柱,丑陋的青蛙爬上了他尖尖的鞋子,“噢,没关系,”他似乎在说,“这些事情总会发生。”

甚至当我们到了青少年时期,开始对周遭的一切都冷嘲热讽时,我们也从未觉得巨怪丑陋过。我们从来不会把点着的烟头插进他的嘴巴,

①巨怪(troll):这里所说的巨怪是指斯堪的纳维亚神话中一种长相丑陋、爱恶作剧、令人讨厌的巨人。——译者注

或者采用各种手段去羞辱他,就像我们去羞辱“气球人先生”和厨房里母亲的那个女巫一样。后来,我和姐妹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家,后院就彻底荒废了,变成了一个废品厂,蛇开始在破旧的自行车和成堆的废旧建筑工具下做窝。但每次回到家,我们都会鼓足勇气跑到后院的露台上和“蘑菇先生”去会面。“你们,还有那个草坪装饰,”我妈妈会说, “上帝啊,你们一定觉得自己是在房车里面长大的吧!”

当母亲站在自己的卧室里面,被她收藏的艺术品所包围时,她总会警告我们说,死亡会展现出人类最邪恶的一面。“你们这些孩子平时觉得关系很亲密。等到我和你们父亲都走了,你们就该来瓜分我们的财产了。到时候你们再看看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

我和姐妹们一直这样坚定地认为,到了那个时候,我们都会极其平静地走过屋子,在属于我们的东西上写上自己的名字。丽莎会得到盛放甜品的碟子,艾米会得到搅拌机等,其他人都不会有任何的异议。不过令人伤心的是,我们发现有一件东西是我们大家都想得到的,那就是蘑菇先生。它和屋子里任何一件艺术品都不同,它象征着我们父母的过去,对我们来说,它就是最美的艺术品。父亲去世后,我便开始想象,不久后我们兄弟姐妹会同时疯狂地夺门而入,穿过西贝尔和布莱德灵顿的作品,穿过“疯狂的男人”和“气球人先生”,进入印第安人面具的领地。然后我们这六个头发已经灰白的真正的收藏家会争先恐后地在楼梯上推搡彼此,互相发起进攻,只是为了得到那个混凝土做的蘑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