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末代皇帝的后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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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逝世

觉全身倦乏,走路多即喘……

七月十一日,溥仪的病历上悄然出现了如上自述。当日,协和医院的吴德诚大夫诊后,写下了:“继续服蒲老中药,两周后复查”的医嘱。

没等到两周,仅仅第九天,他突感体软虚弱,步履维艰,就近在人民医院做了检查,结果病情严重!医院立即采取了输血的紧急措施。

八月一日,他又出现了新的症状:“自觉晚上气虚、出汗、食欲不振……”服药后,病情不仅未缓解,从八月中旬开始,他反而周身困乏,每日总是长睡不醒!

基于病情发展,医院从八月十七日起,要他改为每星期复查一次。与医生的预料相吻合,九月初,他的病情猝然加重:走路时气喘更急,夜间睡觉则感呼吸艰难,经常要头下加高三个枕头,才能勉强入睡。往往未到拂晓,由于胸闷,又会从昏睡中醒来,在痛苦中两眼睁到天亮。

“啊,血!”

清晨,他起床后竟然在自己的痰中见到了暗红色的血块!为了不使妻子难过,他偷偷地吐在痰盂里。但血痰仍未停止……

面苍白,尿毒口味……喉部有数肿大淋巴结,质硬,右肾区如圈示,似有硬块。

继之而来,九月十二日,医生做出了新的诊断。更可怕的是,最后确诊的结论是:

贫血性心脏病,心力衰竭。

各种症状准确无误地表明,溥仪的肾癌已经到了尿毒症晚期!

杰二弟焦虑不安,特邀北京肿瘤医院院长吴恒兴夫妇至家,商议如何诊治。因溥仪出现贫血,吴院长提出了输血浆的治疗方法。于是,拜托西园寺公一之子乘飞机赴日,迅速将固体血浆空运至京。可是,这些对溥仪急剧蔓延的肾癌来说,已无济于事了。

“国庆”前夜,街上喧闹非凡,锣鼓、鞭炮响作一团。溥仪静静地躺卧病床。白天,他去院外散步,偶感风寒,这时感觉一阵阵发冷。

“你坐过来。”他轻声唤过妻子,仔细端详着她久已瘦削的面庞,用明显浮肿的双手,无言地握住她纤细的手臂。看着,看着,他深陷的眼眶里滚出一颗晶莹的泪珠,顿时,泪水如打开闸门的潮水奔涌而出……

他慢慢地摘下眼镜,以清晰的声音中带着极为感伤的语调:“我对不起你……”一句话没说完,他的眼泪却扑簌簌地落在了被子上。

“我知道,我的日子不长了。可是我放心不下你呀!我不在了,谁来管你呢?现在正闹文化革命,你以后找谁去呢……”

顿了一顿,他的面容似乎变得更为严肃:“国家将我这么一个战犯改造过来,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可惜这些年净生病,没有能多做什么事,对不起国家啊!”

他长吁了一口气,又反复念叨说:“对不起国家,也对不住你哟……我知道这病是不会好了……”说着,难过地侧转脸。

“别着急,慢慢会养好的。”妻子安慰他。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这个病我自己知道,你不用安慰我了……”

她没料到,这竟是溥仪辞别人世前与她的最后一次长谈。

十月四日,溥仪在妻子搀扶下,最后一次迈入协和医院的大门。门诊记录上简述了他近日的病情:

尿少。近日数量更少,食欲不好,不吐,有时昏睡,气闷心悸……睡时得用高枕,脸浮肿,下肢可凹性浮肿,轻微。气促,舌苔厚……

大概谁也难以想象,就在身体如此的状况下,溥仪还与妻子热心地为他们的“大媒”——沙曾熙的女儿莎莉撮合了一桩婚事。十月五日,夫妇俩约请男女青年到自己家里见面。在他们面前,溥仪流露出的不是一个绝症病人的悲观情绪,而是一副和蔼可亲的面容。相会后,他不顾客人的阻拦,吃力地走到门口,与妻子送别这对恋人。

这是溥仪最后一次送出门的客人。

萧瑟秋风轻拂着地上的落叶,日渐稀疏的枝头显示了仲秋的来临。说来也怪,自从红卫兵进院攀过铁梨树和海棠树,当年,铁梨树不但一个梨未结,甚至连梨花也没开。两棵茁壮的海棠树渐渐蔫萎,这时已令人痛惜地死掉了。

一抹斜阳照在枯干上,似乎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倒使人产生了一种近于凄凉之感。仿佛成了习惯,每日晚饭后,溥仪总爱倒背双手,吃力地徜徉在院内。连日来,他那苍白的脸色变得灰暗了。五日晚饭后,他非走出院门到南操场附近去遛遛不可,像要最后看一眼他每日走过的熟悉的街道。妻子拗不过,只得陪着他强挣着走出院外。归来后这一夜,他久久没能进入梦乡。

十月六日清晨。窗外的启明星刚刚隐去,溥仪的病情发作了,在床上翻来滚去,疼痛难忍,额头上浸出一颗颗黄豆般大小的汗珠。妻子叫醒了保姆,要将他马上送往医院。老戴夫妇被惊动,也赶了来。溥仪临出房门,不知怎么,从抽屉里胡乱抓了一把糖放进嘴里,大口地嚼着,显得饥饿万分。戴大嫂说:“哎呀!先别吃了,赶快去医院。”又夺过糖放进他的上衣口袋,“想吃就先放兜里边。”他可怜巴巴地看着,顺从地点了点头。

他被送进人民医院急诊室——抢救尚可,但提到住院却被拒之门外。与协和医院联系的结果,仍无两样。当日上午,周总理秘书的电话打到了人民医院,这样,他才住进了住院处第九号病房。

世间的偶然性,常令人吃惊地产生奇妙联想。中国封建社会里,“九”是皇帝专擅的数字。不但皇帝被称为“九龙天子”,而且与之相关的数字,也无不和九结下渊源,如:“君之门以九重”,北京作为皇城,设置“九门”,管城的官员其官职被称做“九门提督”,紫禁城内的门钉皆为横九、竖九共八十一颗,所有的台阶也全是九的倍数。连天安门城楼最初建造时,也是“九九”建制。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清朝,对“九”更是迷信到了极点,非但贡品一律以“九”为基数,宫廷大宴群臣时,各种菜肴的定数是九十九品,就连皇帝生日所演的节目也被专称为“九九大庆会”。

溥仪特赦后,倘若有人告诉他,患病时要按皇帝的规矩,将他置于“九”病房,无疑会遭痛谴。而现在,浩劫剥夺了溥仪住高干病房的权利而使他搬入普通病房——“九”病房,并在那里去世。假如有人说,这恰巧应了皇帝的“吉数”。若溥仪九泉有知,也必定会斥之为荒谬。

是不是这样理解更为符合他的意愿?溥仪作为人民的一员,逝世在“人民”医院,而且就在从前视之为阳数极限的“九”病房,正是对他过去帝王身份的彻底否定……

这种理解,绝非臆想。因为,在最后的几天里,他尤其表现出了对“旧我”的否定。十月七日晚,老万来到医院,正值溥仪输氧。医生悄悄告诉他,溥仪这次“系心脏衰竭”,由于尿毒症并发,“随时都有危险的可能”。但一两天后,他的病又稍有转机,能够慢慢挪下床了,为了少给护士添麻烦,他一反平日的毛病,不顾行动艰难,一步一挪地将纸屑、点心渣扔进墙角的垃圾筐,而且尽力把桌子收拾干净。

护士长看到窗台上放着两个没吃的鸡蛋和一个空墨水瓶,打扫卫生时,将其扔进了纸篓。溥仪看在眼里,没有言语。过了一会儿,又拖着浮肿的双腿走到墙角,吃力地弯下腰,用他那肿胀的双手,重新拾了起来。

“你干吗又捡回来?”不一会儿,回到病房的护士长看到照旧放回窗台上的原物,疑惑地问他。

“鸡蛋还没有坏,空瓶也可以用,扔掉太可惜了……”

望着一本正经、满脸浮肿的溥仪,护士长感慨至极,简直不能相信,站在她面前的就是过去那个奢侈无度的“皇上”!

病情稍轻,溥仪便胃口大开。一次午饭,他竟然买了两份肉丸子,来不及拿起筷子,顺手就抓起一个扔到了嘴里。虽然他的记忆力变得很糟,有时又出现买饭忘带碗,上厕所忘带手纸的笑话,但他配合医生治疗的态度却相当认真。每当实习的张大夫通知他去诊室检查时,他就赶紧掏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对不起,请你再说一遍。”然后,将医嘱认真记录下来。

死神的脚步,一步步逼近他。十月八日,溥仪在逝世的九天前,用钢笔在窄窄的医疗手册上写下了最后的字迹:

小妹,我感气虚。你来时千万把“紫河车”(胎盘粉)带来,今天晚上服用。

曜之

他颤巍巍地把本子推给了来医院的保姆,请她马上给妻子送去。短短的二十几个字,一笔一画,显得异常吃力,好像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是的,他留给世间的最后字迹,没有闪光的辞句,也没有在那个年月里惯常的所谓临终前的豪言壮语。可是,字里行间分明透出他对生活的渴望和对所剩不多时光的珍惜,那里面,回响着他对自己日渐衰弱的生命的呼唤!

闻知溥仪病重,亲友纷纷来到医院。当天,五妹夫妇带来两套印有“为人民服务”字样的毛主席纪念章。

“大哥,你猜我给你带什么来了?”溥仪猜不出,当瞧见五妹手上托着的金光耀眼的纪念章,喜出望外。五妹帮他把两枚纪念章细心地别在上衣上,他接连说着:“谢谢,谢谢!”眼中露出欢愉的神色。王耀武、宋希濂、杨伯涛……赶来了。小小的病房挤得满满的。溥仪正要输氧,却固执地侧卧起身,非要与每人握手,吃力地说:“我的身体不行了……不能工作了……对不起国家的培养!”

十月十二日,蒲老行色匆匆,从家中赶来探望。临走前他搓着两手,面有难色地对医生说:“唉,很难办了……”溥仪在世的最后几个月,隔不了几天,就得去找蒲老诊病。有时医生要接蒲老来,溥仪却执意不肯:“蒲老年事已高,身体又不好,不要让他跑路了,还是我去他那里吧。”前不久,他还乘公共汽车去过蒲老家,并未请人陪同。这次,蒲老来了,可他却因病重无法与之交谈了。他与薄老握手道别,却无力将他送出门外,只好用目光注视着他的背影……

溥仪的病情明显恶化。十五日,遂转入单人病房。医生无可奈何:“尿中毒已到后期,无法可解。”可是,像回光返照,这一天他分外兴奋,话也格外多。日间,杜聿明与郑庭芨来看他。由于尿中毒,他的尿液排泄不出,疼得在床上来回打滚。导过尿,他才觉得稍好些。他多么想继续留在人世间啊,哪怕是抽一根烟的功夫!他向杜聿明伸出剧烈颤抖的右手:“你带烟了吗……我很长时间没抽烟了……好难受啊……”

杜聿明打破医院的惯例,掏出一根香烟,点燃后,送到了溥仪的嘴边。“谢谢。”他的声音微弱得简直听不清。躺在床上,他吃力地抽了几口烟,像是笑了。杜聿明和郑庭芨在一旁却止不住内心的悲痛,哭了……

他曾“立嗣”的侄子毓嵒和妻子来了。溥仪口喘粗气地说了几句话,声音弱小:“我看来不行了……死后,也没什么遗产可留下的,现在是新社会……不讲究这些……就留下一句话,好好干……为国家服务吧!”

二妹夫妇来看他,溥仪说话已时而含混不清。晚饭时,护士问他:“吃什么?”因溥仪发音听不清,只好请二妹夫念菜单,想吃的便由他点头示意。

一个医生悄悄叫出了郑广元:“溥仪已经不行了,最多也就在这一两天。”

吃过饭,溥仪精神好了些,强挣扎地望着两鬓斑白的二妹:“我知道自己得的是绝症。”这位最怕提到死的大哥,此刻直言不讳地含泪说:“很快,我就要离开人间……可惜,我为国家……但我现在……真正是‘人’了!”

这时,他的眼睛流露出了欣慰的目光。告辞时,溥仪直勾勾地望着二妹夫妇走出大门,似乎察觉了这是最后的一面。

掌灯时分,李以劻来看过他,临走,伏在他耳边说:“溥大哥,我要走了。”溥仪不愿他走,想让他多陪伴他一会儿:“你……不要……等二弟来……你再走。”他留下了。过了一会儿,范汉杰迈进门,溥仪握着他的手,轻声叫了一声:“范大哥……”又潸然泪下。他情知将不久于人世,难过地说:“我不该死得这么快!我还没多做点事……”已近午夜十一点,他仍轮番握着两人的手,泣不成声。

十月十六日,多云间晴。这是溥仪弥留世间的最后一天。

他虽插上了氧气,但仰卧在病床上,嘴里仍不断喘着粗气。尿毒症,使他全身呈明显水肿,脸部一摸一个“坑儿”。看上去,像是比平常脸庞大得多。他时而微闭双目,时而圆睁两眼,直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断断续续的微弱呻吟,显示出难以忍受的痛楚。

乌蒙蒙的天空时阴时晴,由于夜里只下了几滴雨点,清晨的病房,空气浑浊憋闷。忽然,溥仪想起了三天两头儿来看他的赵大妈,非要妻子马上将她找来。八点多钟,赵大妈拐着一双小脚走近病床。

“溥仪!”

听到熟悉的声音,他立刻睁开了眼,迟钝的目光使劲瞅着赵大妈,嘴角出现了微微笑意。

“溥仪,还认得我吗?”

他轻轻点了点头,“赵大妈……”声音微弱,只有彼此二人听得清。

“她呢?”

“回家……端药……”溥仪的回答有气无力,停了停又张大嘴喘了口气,“这回……我可……不行了……”

赵大妈难过地转过了头,不忍看到他绝望的神态。妻子拿来了汤药,赵大妈一直看着他喝下。赵大妈要走了,他紧紧攥着她的手,不舍得松开……

连续陪床几天的溥杰,人困体乏。午饭后,三妹派次子宗光来替换杰二舅。空荡的病房内,只剩下了孤单单的宗光一个人陪伴着溥仪。间或,只有一位女护士走进房来探视一下。

下午,溥仪的呼吸变得更为急促,大口大口地吞咽着空气,额头上布满因疼痛而渗出的冷汗。忽然,他颤动了一下,双眼紧盯着宗光,竭尽全力然而却是软弱无力地喊着:“河车丸……河车丸……”

他的声音完全嘶哑了。双手向着空中不断乱抓,像是希图抓回他那正在消弱的生命之光。宗光拿出蒲老特意配制的“河车丸”,端来了开水,小心翼翼地扶起他,帮他勉强服下了药。

病痛依然没有减轻。溥仪牙关紧咬,身子不住扭颤,手指一会儿使劲捏被角,一会儿又拼命地抓住床边,脸部疼得变了形……不一会儿,断断续续地喊着:“河……车丸……河……车……丸。”颤抖的声音变得愈来愈弱小。

临近黄昏,一位年轻大夫走进病房,给溥仪注射了一针“安茶硷”。过后,他似乎变得安静了。事实上凶恶的死神已来到他的身旁。

夜暮降临,街灯一盏盏亮了。不知什么时辰,医院对面终日吵闹的高频喇叭也停止了刺耳的叫嚷,病房里一片寂静。

“不好了……”宗光步履踉跄地跑出病房,喊来了值班医生。原来,就在打针后不久,宗光这位街道的“红医工”,拿起溥仪那块嘀嗒作响的金壳怀表,想给他号脉。当他扶起手腕时,发觉溥仪已经“休克”,脉搏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跳动了。

……

晚间,妻子和保姆赶到了医院,与宗光悲怆地守候在溥仪身边。他在世的最后一刻,充满渴望的眼睛时睁时闭。有时,他忽然睁开双眼凝视着面前的人们,许久许久……他不忍离去呀!他不忍离开这曾给予他第二次生命的世界,也不忍离开教他做人的那些良师,与他结下深厚情谊的朋友、同事……

他又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胸脯剧烈地起伏着。仿佛,他要吞咽下最后一口空气来延续那垂危的生命……猛然,他变得彻底平静了,像睡着了那样安详,惟独双眼仍然努力睁大着……溥杰来到了床前,他好像放心了似地闭上一只眼,但嘴还是张得大大的。

他是想说什么,还是想看什么?

或许,他想最后看一眼抚顺战犯管理所的几位白发苍苍的所长和管教人员,因为他是在那里踏上新的人生道路的;也许,他想与北京植物园、全国政协的领导和伙伴们再深情地握一次手,他在他们当中懂得了学习、工作;他也一定想再看一看敬爱的周总理、陈毅、徐冰、廖承志、廖沫沙……以及许许多多他所钦佩的人们!

也许,他那未曾闭合的嘴想要说,前半生的生活,自己有的只是羞耻与罪恶,认贼作父的汉奸生涯不仅给祖国带来了屈辱和苦难,连本身也未认识到作为一个中国人的自豪。在短暂的后半生,他成为了公民,有了和普通人一样的情感、幸福,正是与千百万人民一起,为祖国的繁荣努力的同时,也深切感受到了作为一个中国人的骄傲!

他那张开的嘴巴好像嚅嚅而语,似乎对眼前令人心寒的浩劫在发出疑惑不解的质询……但遗憾的是,这一切毕竟成了过去。他没能说出一句话,也没有留下什么“遗嘱”。

一九六七年十月十七日,凌晨二时十五分,中国末代皇帝——爱新觉罗·溥仪的心脏在北京人民医院第九号病房,停止了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