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本年一月三十一日,我们我们(与)伟大领袖毛主席一同吃饭、照相,这是我永远不能忘记的最光荣和幸福的日子,给我给极大的鼓舞力量……
细心的读者或许已发现,上面摘录的溥仪写给友人的这段简短的信,竟写错了两处,这在其平日书信中确不多见。倘若,若亲眼目睹这龙飞凤舞的字迹,而一改溥仪往常书写工整的习惯,则不难想象,他那超乎寻常的喜悦。
一九六二年一月三十一日,一个天气晴朗的早晨。
“溥仪先生在吗……”一位政协工作人员匆忙地推开群众出版社编辑室的门。
“哦……”进门不久的溥仪正与文达探讨修改自传,这时惊异地抬起头:“有什么急事?”
“领导请您马上回政协。”
来人的进一步回答,使他吃了一惊。原来,毛泽东主席要接见他!他显得有些惊慌失措,指着皱巴巴的衣裳,吭吭哧哧地说:“这……身衣服怎么好去呢?”文达笑了:“这好办,我这儿有衣服。”说着,找出一套深蓝色花呢中山服。溥仪忙带着衣服乘车返回了全国政协。
他跑到后院,找到赵大妈兴奋而焦急地说:“我得马上去中南海见毛主席,可衣服还没熨呢。”
“几点钟开车?”
“十点。”
赵大妈一听就急了:“你怎么不早告诉我?这不是现上轿,现扎耳朵眼儿吗!”她吩咐他:“快去连处长那儿拿熨斗来。”
十点钟,溥仪穿着赵大妈熨得平展展的衣服,乘小卧车驶往中南海。随着车轮飞转,他的脑海不能不浮现出前几天与涛七叔的一段对话……
那天,载涛请他到家里尝黄羊肉,吃着饭,他问七叔:“听说您见过毛主席?”
“当然见过。”载涛啜了一口酒,慢条斯理地对溥仪和同来的三妹的次子宗光说:“毛主席可风趣了,那次我见到他时,周总理正在旁边。毛主席微笑地指着总理,对我说:我是《红楼梦》里的老夫人,不大管事,他才是掌家的……”
溥仪瞪大双眼,听得入了神,拿筷子的右手停在空中,忘了将夹着的黄羊肉放入口中。载涛面带一种神秘色彩,凑近说:“你知道吗?我还当着毛主席的面提了个意见呢!我说,‘满清’的提法不合适,应该改。当时,总理赞成地说:‘清朝就是清朝嘛,为什么不提’元蒙,‘单提满清?’主席听后,点点头,‘说得有道理。’同意了我的看法。”载涛摘下眼镜,大口大口地嚼着黄羊肉:“嗨,当初我提意见时,心里直打鼓呢。”
溥仪记起来了,他向载涛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敢情毛主席这么民主啊……”想到这儿,忐忑的心情平静了许多。
小轿车驶进中南海,停在颐年堂前。
在一位工作人员的引导下,他走进宽敞的客厅。王季范、章士钊、程潜、仇鳌已先到了。寒暄之间,房门打开了,毛泽东满面春风地走进来与溥仪这五位皆已年过半百,而经历大相径庭的老人热情握手。
这五人中,除了溥仪,都是毛泽东的老熟人。王季范,是毛泽东的夫人杨开慧之父的老同学;章士钊,是清末著名的《苏报》主笔,曾把皇帝斥为“小丑”,做过旧政府教育总长,时任中央文史馆馆长;仇鳌与毛泽东是湖南同乡,也是中央文史馆馆员;程潜是前清秀才,当过非常大总统府陆军总长、国民党湖南省主席,解放后,任毛泽东的家乡——湖南省省长。毛泽东在青年时期,还在他的第六军中当过兵,与他素来稔熟。
惟独溥仪与毛泽东是初次见面。当他与毛泽东握手时,激动地说:“我万没想到能见到您……”
“请坐嘛!”毛泽东微笑着以浓重的湖南口音询问了溥仪的近况,又问道:“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啊……”
他恭敬地一一作答后,开始检讨起过去的“旧债”。
“有的事,你要负责任,而有些事不是你一个人所做的。”毛泽东截住了他的话题。稍停片刻,毛泽东问他:“当初做皇帝的时候,你对下面的大臣是怎么对待的?”
“刚登基时,我还是个孩子……”他边思索边说,“事情都不是我做,大部分是我父亲载沣和七叔来做。再大一点时,他们顶多问问我也就完事了。但是,到了伪满就是另外的情形了。”
“你到了政协,应该好好总结一下历史上的教训……”
“是。”溥仪轻声低语,“那时,还不是个傀儡!”他指的是三次“登基”只是名义上的皇帝,伪满时又成了日本人手里的木偶。
“几十年前,我也是你的臣民哟!”毛泽东看他有些紧张,对溥仪幽默地说。
“岂敢,”他诚惶诚恐地站起来,“我是罪人,我是罪人啊……”
毛泽东摆了摆手,待溥仪坐下后,意味深长地说:“在客人当中,数溥仪先生年岁最小喽。”
时过不久,毛泽东邀大家去吃午饭,说笑着走在前面。溥仪因客人都比他年岁大,谦逊地随在最后。章士钊等人谦让他先走。毛泽东回头看到彼此相让的场面,走过来握住溥仪的手,与他手拉手走进了饭厅。
算来,除了溥仪,在座的五位客人连同毛泽东,都是湖南人。毛泽东招待客人,素来喜欢请曲园酒楼的厨师做家乡菜。这次,毛泽东依旧以四菜一汤招待历经清末的“五老”。席间,毛泽东热情地给溥仪搛菜,还特意拽他坐在身边。说起来,毛泽东关注溥仪,远非今日始。
溥仪成了公民以后,毛泽东在接见外宾时,常常以哲学家的眼光,从溥仪谈起阶级的改造,建议他们去亲眼看一看这位前皇帝的历史性变化。一九六〇年五月九日,也就是溥仪蒙赦半年后,毛泽东接见伊拉克、伊朗和塞浦路斯的外宾时,说:“被打倒的阶级,我们也要改造。”接着,介绍了一九五九年的特赦:“其中,还有一个皇帝,他在北京,名叫溥仪。他从三岁到六岁时统治全中国,统治我们。”
说着,毛泽东又做了个手势:“他后来被推翻了。现在有进步,已经被赦免,不是战犯了,恢复了他的自由。他今年才五十三岁。他说,他现在真正解放了、自由了。他现在北京植物园工作。你们有兴趣可以集体找他谈一谈。就是这样的人,我们也并不杀他,改造好了,还有工作能做,只是不能做国王就是了。”
毛泽东以轻松的口吻提到的这位历史人物,引起了外国朋友的极大兴趣,他们随后拜访了溥仪,还告诉他,是毛泽东介绍来的。
“你们都是青年人,大概不会认识中国的最后一个皇帝溥仪。”
一九六一年四月一日,毛泽东和团中央书记胡耀邦接见古巴青年代表团时,又一次提起溥仪和他的过去,“他的特点是很怕死,胆子小,表示愿意改造自己。”说到此,毛泽东站起身,声调显得气势恢弘:“阶级是可以改造的,溥仪也可以改造!”西班牙语的‘皇帝’怎么说……听到翻译的回答,毛泽东又介绍了溥仪的状况。
“我想问主席一个问题,”古巴青年代表团团长米尔莱说,“你对像溥仪这样剥削阶级的改造是否有信心?”
“有信心!溥仪是改造得比较好的一个。”毛泽东不由感叹地说:“我没见过他。”又转身问胡耀邦,“你是否见过?”
“我也没见过。”胡耀邦遗憾地摊开两手。
“有许多外国记者同他谈过话,”毛泽东对古巴青年代表团那些聚精会神的年轻人说,“你们有兴趣,也可以找他谈谈嘛……”
他不仅介绍各国外宾与溥仪交谈,也弥补了自己的遗憾。这次,在颐年堂的客厅里,毛泽东一边吃饭,一边拿起筷子劝溥仪:“你来尝尝我们湖南的苦瓜嘛!”说着,他拿筷子夹起湖南风味的辣子炒苦瓜给溥仪放进布碟。
“味道怎么样?”他不知溥仪是否吃得惯。
“很好吃。”溥仪辣得鼻尖冒出了汗。
稍稍过了会儿,他看到毛泽东一根接一根抽烟,抽得太厉害,于是提了一点意见:“毛主席,我看您抽烟整口整口地咽下去,这样对身体不好……”毛泽东笑着点头,表示接受。
饭后,毛泽东提议与溥仪合影留念。他喜不自禁地站在了毛泽东身边。“咔嚓!”揿动快门后,毛泽东忽然向摄影记者吕厚民招手说:“我们两人站的位置不对!客人应该站上首,再照一张。”
溥仪还没反应过来,毛泽东已与他互换了位置,让他站在了自己右边。吕厚民又一次揿动快门,一幅具有历史意义的照片诞生了!
告辞前,溥仪对毛泽东说:“非常感谢您对我们的招待。”
“以后还会有机会见面的。”毛泽东说着,送他们走出客厅,还亲手打开车门请溥仪坐进去,又关好了车门。溥仪在车里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一个劲地向毛主席作揖。
不久,溥仪与毛泽东的合影寄来了,他小心翼翼地将照片放在宿舍桌子的玻璃板下,衬底的是一张白纸,上面用毛笔书写了一行漂亮的楷书:“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毛主席”。过了一天,连老发现那幅合影又被他挪挂在屋子正中的墙上。溥仪振振有词:“这张照片应该放在高处,让人一进门就看到。”没隔两日,连老看到照片又被移到床前。他说,希望睡前和醒来第一眼就能看到照片。
毛泽东接见他的第二天,溥仪来到植物园,欣喜地对田老和诸葛正义说:“这次接见使我终生难忘!”
他不只一次地这样说。在他一位亲戚的日记上也有类似记载:
一九六二年二月三日(星期六)。下午三时下班,到全国政协找溥仪,为的是祝贺他在一月三十一日见到毛主席。谈话时,溥仪很激动,并流出了眼泪。他说,六二年一月三十一日是我终身难忘的一天。
不久,溥仪又向殷兆玉谈起了此事。一天晚上,在中山公园来今雨轩,由廖沫沙和市统战部副部长贺一平、市民政局局长李恕及殷兆玉等人出席作陪,宴贺溥仪受到毛泽东接见。激动中,溥仪喝得醺醺然,被殷秘书用小轿车送回了家。谁料,动乱中这竟成了廖沫沙的罪状之一。大字报将此写成“三家村”搜集毛泽东情报的一次“黑宴”。自然,这是后话了。
溥仪受到毛泽东接见只有一次,而毛泽东却不只一次关心着他。这须提到两年后的一天。
一九六四年二月十三日,旧历正月初一。室外,春寒料峭,人民大会堂北京厅却是一派春意。下午三时整,毛泽东、刘少奇、邓小平、彭真、陆定一等党和国家领导人,出席了著名的“春节座谈会”。
……
“高树勋已经入党了。”邓小平说。
这时,坐在章士钊和黄克诚中间的毛泽东,接过邓小平的话茬,说:“高树勋是起义的,可见人是会变的。”
“宣统皇帝溥仪今天还来拜年。”康生插了话。
“是给你拜年?”毛泽东问道。
“他是到政协拜年的。”
“对‘宣统’,要好好团结他,”毛泽东环视左右,风趣地说:“他和光绪皇帝都是我们的‘顶头上司’,我做过他们下面的老百姓。听说溥仪每月只有一百多元薪水,怕是太少些了吧……”
谈到这里,他扭过头对章士钊说:“我想拿点稿费,通过你送给他改善改善生活。不要使他‘长铗归来乎,食无鱼’。”然后,又诙谐地补充了一句:“人家终归是‘皇帝’嘛!”
四个月后,毛泽东接见智利新闻代表团时,又兴致勃勃地谈起溥仪:“有一个清朝皇帝,他在全国政协搞文史资料工作。他现在自由了,可以到处跑啦。过去当皇帝,好不自由……”
的确,“自由”,这个普通的字眼,对一般人来说或许不算什么,而前半生始终过着“囚禁”般傀儡生活的溥仪,才深深理解它的价值和涵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