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末代皇帝的后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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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尊严

一天,溥仪顶着夏日的骄阳,汗涔涔地迈入园领导办公室,涨红的脸上透着焦急的神色。

这一年,在全国民兵代表会议上,毛泽东和朱德提出了“加强民兵建设,保卫祖国”的号召。植物园建立民兵组织的决定,在职工大会上宣布后,园内沸腾了。他不厌其烦地去找胡维鲁、王直安,要求参加民兵,最后又缠上了田老:“不是讲全民皆兵吗?”田老在动员会上的发言成了他的依据,“我作为公民的一员,有责任保卫祖国,维护国家的尊严。”

“你的积极性是好的,但你的年纪……”谁想,田老的话刚出口,就被打断了。

“年纪大了难道就没有保卫国家的责任吗?”尽管田老一再相劝,无论如何也难以说服他,只得答应“再考虑一下”。

他欣然而去。不多一会儿又风风火火而来,向田老郑重地递上一份申请书。他的心情难以平静,回到宿舍,羡慕地拿起保安当年身穿军装的照片,反复端详,喃喃而语:“我非参加民兵不可……”

“既然领导考虑你年岁过大……”

“你怎么也这样认为?”溥仪没等保安说完,便抢白道,保卫祖国难道只是青年人的事吗?

他的心情,保安何尝不理解?上午,议论国际形势时,他俩就有过一番探讨。谈到帝国主义和战争的关系时,保安指着园内的橄榄树说:橄榄树下无和平,帝国主义存在,就有战争的可能性。

溥仪在旁边连称“对,对”。又补充说:“我们每个人都有维护国家尊严的责任。”含义很明白,不让参加民兵,他是不甘休的。后来,连负责民兵工作的王直安也不禁叹服道:溥仪那股执拗劲,真叫人招架不住啊。

这样,溥仪破例当上了一名超龄民兵。

我是民兵了!他乐得蹦了起来,马上跑去告知保安。晚上,他躺在床上,心中却似浪卷涛翻。仿佛成了习惯,每逢有什么高兴的事,难以抑制的兴奋总使他不能平静下来,久久进入不了梦乡……

十九世纪初叶,随着洋枪洋炮打入中国,紫禁城侍卫挎上的洋枪,却成了腐朽的标志。他当“宣统”时,知道得并不很清楚,即使被逐出宫时,也不晓得八旗、绿营之后的清兵乃至宫内的亲兵,究竟糟到了何种地步。特赦后,溥仪为撰写自传,访问了一些遗老和故人,才知一直被蒙在鼓里。

前几天,他碰到赵荫安,才得知当年御林军的真实情形。他出宫的前几年,宫里还有一千多名护军,由黄志臣和毓四爷这两个统领指挥。护军虽有枪,但大多生了锈,拉不开栓,每天只是应卯站岗,从不对进出宫的人认真盘查。大门口站俩人,有的门口只有一人懒洋洋地斜挎着枪。他们一次站岗六小时,每五天休息一次,其他时间就吃喝嫖赌抽大烟。安分一点的,有的在宫内扎牙刷,做小买卖,毓四爷甚至还在京城内开了一个杠房。

护军只是清王朝腐朽的一个缩影。伪满宫廷,虽有了日本人装备的枪支,但因疏于擦拭,大多锈迹斑斑。溥仪当时的童仆孙博盛回忆说:缉熙楼一间屋的顶棚上藏满了枪,待拿下擦时,也往往生满了铁锈。在溥仪的经历里,见过不少军队,但惟有中国军队羸弱。如今,中国强大了,有了强大的军队和民兵,自己成了强者中的一员,怎能不感到兴奋和激动呢?

一九六〇年九月十五日,天刚破晓,他就一骨碌翻身起床。为了操练方便,他一改平常穿圆口鞋的习惯,换上了跟脚的五眼布鞋。

还真行,你没用人叫就起来了。保安夸奖溥仪。

“你知道,我在抚顺经过了将近十年的改造生活,哪能没进步呢?”

话虽这样说,他经过了战犯管理所的生活,一些地方仍有点与众不同,内衣就常是一天正穿一天反着穿。同事开玩笑说:“溥先生,这是你发明的卫生穿衣法。”有时,他的衣服钮扣错别在一起,衣襟左右拧着,裤带搭在外面。保安惟恐出笑话,上操前,按民兵的要求检查了他的着装,还帮他系上了风纪扣。

操场点名开始,第一名就叫到了溥仪。他腰扎武装带、手持步枪站立在队列里,挺胸答道:“有!”

他的个子最高,是队列里的第一排第一名。多么巧啊,按首都民兵师的编制,溥仪正编在一团一营一连一排第一班,成了保安同一班的战友。

不久,园里组织民兵去军事博物馆参观。人群缓缓向前移动,他仍静静地站立在舰艇模型前,若有所思。陪伴并负责他安全的保善,事后说:“当时我在旁边都等烦了。”溥仪在思考着什么呢?在回园后的座谈会上,保善才晓得他的默立意味着什么。

“过去,旧中国腐败透顶,国防力量弱。清朝统治者只知个人享受,慈禧竟然拿建造军舰的海军军费去修颐和园。就是现在,人民也不会答应她的。”作为祖国保卫者一员的溥仪,感慨地说:现在新中国强大了,帝国主义再也不敢欺侮我们了!

在民兵训练中,他这个超龄民兵,受到人们的尊敬。在总结会上,他还受到了表彰。一九六一年八月二十三日,他写给保安一封信的落款,是一行醒目的楷书:你的民兵战友,溥仪。可见,他是多么珍惜作为一名祖国保卫者的资格和尊严,而一直引以为自豪的。

然而,对什么是世上最有尊严和最富有的人,他却有过几种不同的答案。

不消说,三岁登基时,由于年龄的关系,他对此不可能有什么明确的认识。“辫帅”张勋的复辟,使他看到了军权能使其保持尊严和富有的地位——皇帝宝座。及至被苏军俘获又到了抚顺战犯管理所,他仍认为手中藏匿的稀世珍宝是尊严和富有的依赖。临特赦,他才慨然而言:没有四百六十八件珍宝,自信照样能生活。

但究竟什么是尊严和富有?在北京,他终于找到了答案。迎来特赦后第一个国庆的那天,他与杜聿明等人应邀参加观礼。当首都民兵簇拥着首都民兵师的巨大横幅走过来,他的心情更加激动,双眼努力搜寻着队伍,要在人流中辨认出与自己一起操练的战友。他毕竟是一名民兵,虽没能加入面前的行列,但看到了从未见过的场面,看到了人民的力量。

眼看中科院的大旗正通过观礼台前,忽然,植物园一个小伙子发现了他。大声地喊着:溥仪先生!他高兴地向他们不停地挥手,这时,他觉得内心是那么充实,也感到了作为一个中国公民的尊严!

他站在观礼台上,时而望着面前欢乐的人群,时而虔诚地仰望天安门城楼。当毛泽东和其他领导人登上天安门时,整个广场一片欢腾。这时,他激动得泪水淌了满脸,也顾不得擦一下,双手高举过头顶,跳起来大声欢呼: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他旁若无人,一直喊到嗓音沙哑。

站在他旁边的人,都微笑地望着这位年过半百的老人。自然,他全然不知了,二十年后,他长眠地下之时,当年紧挨着他的王旭东回忆说:“看着他发疯似的喊着,我当时想得很多。我知道,这不是假的,是在真诚地表达他对政府的感激之情!我联想,哪一朝的末代皇帝有好下场呢?但对溥仪,我们不仅没杀,而且要把他改造成新人。这是一项伟大的事业。我们要把他从思想上最贫穷的人,改造成最富有的人!”

他渐渐有了真正的尊严和富有的感受。不久,植物园所在的四季青乡开始了第四届人民代表选举。溥仪能否成为选民,不仅他焦急得吃喝不香,连园领导也讲不准,说要请示上级。不料,周总理竟派人打来电话:

“溥仪特赦后就是公民了,怎能没有公民权呢……”

这,他当然不知。过了两天,选民榜贴出来了。他忙拉着保安一起去看。在香山脚下——南辛村买卖街的红榜上,他一眼就看到了爱新觉罗·溥仪六个大字。

众人正围着选民榜议论着。一个农村青年说:“这个名字好怪呀,咋这么多字?”一位老者走过来神秘地告诉他:“这就是过去的宣统哟!听说他就在南植(原植物园分称南、北植)劳动……”殊不知,“宣统”正挨在身边,笑着仔细瞧选民榜呢。

选举那天,他和保安一起到南辛村的大院子里参加投票。他一反平日邋遢的穿戴,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制服,拿到选民证时,他激动地流了泪:

没想到我溥仪还有今天,获得了作为一名公民的权利和荣誉!

当他把选票投入票箱时,神情是那么庄严。事后,他深情地记述了内心的感触:一九六〇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我拿到了那张写着爱新觉罗·溥仪的选民证,我觉得把我有生以来的一切珍宝加起来,也没有它贵重。我把选票投入了那个红色票箱,那一刹间,我觉得自己是世界最富有的人。我和我国六亿五千万同胞一起,成了这块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的主人。

他懂得了什么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作为国家主人,他也常有一种尊严感。当上级动员大家勤俭节约,支援灾区时,他找到田老,掏出了下半年发的十五尺布票:我衣服够穿。这些布票用不了,留着也是浪费。还有,请收下我每月多余的粮食捐献灾区。

田老不禁乐了:你自己还不够吃嘛……他怎能不知这个大肚汉的饭量?

“我过去粮食每月三十九斤,最近调成每月四十五斤了。我请求每月仍发给三十九斤,余下的支援灾区。”

无论他怎样好说歹说,田老却一口回绝,毫无余地。两个月后,他又捧来了勒裤带省下的二十斤粮票,搁下就走。田老一把拽住他,他却振振有辞:按说,周总理和我当皇帝时的地位差不多。当初,即使饿殍遍野,我也要享受。但周总理与人民同甘共苦,连肉都不吃。我捐点粮票怎么都不行呢……他说着,甚至有些忿忿然了。

粮票捐出去后,他的粮食紧张到了极点,只好在保安的帮助下,精打细算,每顿少吃一点。以致他的笔记本上竟出现了一天计划吃几两的流水账。谁能想象得到,这就是曾挥金如土,以天下财富供其享用的皇帝的“用膳”记录?其实,只要简单对比一下他前半生的膳单,便可见此事的意义。

然而,他并非不食人间烟火。

说起来可笑,为了充饥,他甚至一次吞下十二根冰棍。他还用相当一部分工资买了高级点心和高级糖以充饥腹。就在他节约粮食的同时,钱却越亏越多,十月份的工资一分未剩,连十一月份的工资也预支光了。

也许有人不解,为什么他忍饿节约粮食,另一方面又挥霍地大吃?其实,这才是活生生的溥仪。

可贵之处在于,他毫不隐讳自己,还曾作了一段长长的有趣的自我解剖:“我特别贪吃。要是别人进来,又怕人家说自己贪吃、爱花钱,便把点心立即收到抽屉里,可嘴边还沾着点心末。这不是自欺欺人是什么?所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正如古语所说的,理不胜欲。”

实际,对溥仪完全不必过分苛求。他不是没有缺点,但他前半生给人的感觉是虚伪,而后半生站在人们面前的是一个诚实的溥仪。他在种种理欲之间,追求着作为一个人的尊严。

他不想离开植物园,乃至劳动将近一年,他竟向殷秘书写了一封长信,其中说:我来园已近一年,这里的领导和职工对我的帮助教育很大。从新的人与人的关系上,我也愿意留在植物园。

但他未能留下。新的工作岗位等待着他。临行前,植物园对他做了鉴定。这份珍贵的材料由于保管人的竭诚保护,才得以幸存。

溥仪要求进步,对自己的罪恶有一定认识。自我改造比较努力,劳动、学习都很认真。他除在温室劳动外,还主动参加大种秋菜、打野菜、打猪草等义务劳动。对技术学习也比较努力,已初步掌握了温室植物的日常管理。

在与他的家族和旧关系接触中,听到一些反动或错误的言论,能够分清是非……有的人和他拉关系,请客送礼,一般都被他拒绝。他还几次提出愿意多参加社会活动。主动节约粮票和布票,并要求下放农村参加生产。总起来说,溥仪的表现是好的。但对旧习惯克服不够,过去腐朽的生活作风还时有表现。用钱没有计划,好吃好喝。去年十月就借花了十一月的生活费,最近又花了十六七元买高级糖吃。对别人帮助方式简单。最近,他几次劝说溥杰和日本爱人离婚,引起溥杰的反感。此外,社会经验和管理自己生活的能力还很差,时常丢三落四……

这个一九六一年二月二日做出的鉴定,虽不免带有那个时代的“痕迹”,对溥仪的评价却还算鞭辟入里。但更重要的一点却应补充上——他在植物园有了新的生活信念,不仅懂得也获得了作为一个“人”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