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末代皇帝的后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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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告别抚顺

汽笛长鸣,震吼在万籁俱寂的雪野,车灯像两道闪电,疾速劈开淡淡的夜幕。风驰电掣的京沈第十二次特快列车,奔驶在一望无垠的东北平原上。

窗外,寒星悬挂天边,不时眨着眼,似乎好奇地凝视着车厢内几位尚未安眠的特殊旅客。车后,留下的仿佛是条被甩掉的而且愈来愈渺远的黑影。笔直的铁轨飞速地向前延伸,皎洁的月光照在上面,反射出与雪色不同的耀眼白光。列车,正在奔向黎明的北京。

或许,洞悉内情之人会说,这是一辆时代的列车,正飞跃历史的台阶,追赶那逝去的光阴。自然,这只是指众多旅客当中的几位。他们显得与众不同,既不像年轻人那么活跃,也不似老年人惯有的那种安宁的神态。这些人穿着令人扎眼的清一色服装,里面三新的蓝棉衣和棉裤,充服呢面的新棉鞋,连棉帽也一个样式。虽然,他们身下是卧席,却很少躺下休息,总爱趴往窗口贪婪地呼吸新鲜空气,浏览车外疾掠而过的景物。渐渐,夜深了。也许,他们在白雪皑皑的夜色中看不太清什么,却时常回眸注视着远处斑斑点点摇曳的灯光。尽管他们大多已年逾半百,脸上仍透出近乎青年人才有的兴奋而喜悦的神情。看得出,那是一种对新的生活的渴望!

其中,一个戴着黄框眼镜、身材颀长的人,尤为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忽而两手托腮,静静地思考着,忽而又掏出钢笔刷刷地在纸上写着什么。这位年过五旬的特殊旅客,就是中国末代皇帝——爱新觉罗·溥仪。

这些久久难以入睡之人,除了陪同他们的抚顺战犯管理所干部李福生以外,都是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特赦令和最高人民法院通知,首批特赦的国民党和伪满洲国人员。他们乘坐着这列“特快”,将从抚顺返回各自阔别已久的家乡。

“近乡情更怯”。一路上,溥仪有说有笑,眉飞色舞。然而,离北京愈近,他却愈发变得心情凝重,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忽然,他抬起双眼,巡视着即将分别的四名伙伴,像要在他们饱经沧桑而又欢快的脸上寻觅出自己的未来。距他相坐不远的叫郭文林,是原伪满第十军区中将司令。那位嘴里爱哼哼两口京剧的山东人叫赵金鹏,是原国民党第三绥靖区上校参谋,他年岁不甚老,牙齿倒过早地脱落了,那满口泛光的金牙,就是在管理所内镶的。贺敏,原国民党一个铁路局的处长,与坐在溥仪身边的老孟同是国民党战犯北京组的组长。他靠在被上,与旅伴悄声交谈着,他打算先到天津看望儿子,然后赴湘与久别的妻子团聚。说到这儿,他冲溥仪和老孟努嘴一笑。

那个与溥仪邻铺的老孟,叫孟昭楹,是一位性格直爽的山东大汉,原系国民党北平警备司令部少将参议。在管理所,老孟被树为国民党战犯中改造较好的“样板”;溥仪几乎与他并驾齐驱,被树为伪满战犯组的典型。大会上,都曾听过彼此介绍自觉改造的体会,表示要向对方学习。特赦归途,他俩又相约并肩坐在一起。

眺望着夜色笼罩的原野,此刻,溥仪的心潮伴随着隆隆作响的车轮声起伏……

难以忘怀啊,那个初秋的清晨。

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向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建议,在庆祝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十周年的时候,特赦一批确实已改恶从善的战争罪犯、反革命罪犯和普通刑事犯……提请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考虑上述建议,并且作出相应的决议。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主席毛泽东。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音员那洪亮的声音,像一声惊雷,震撼着溥仪的心扉。他和同伴凝神屏气地站立在管理所甬道的扩音喇叭下,倾听着全国人大常委会和国家主席刘少奇签署的特赦令:

第二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第九次会议,讨论了毛泽东主席所提出的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关于特赦确实已经改恶从善的战争罪犯、反革命罪犯和普通刑事罪犯的建议。会议一致同意这个建议。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第二十一条第十五项的规定,决定:在庆祝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十周年的时候,对于经过一定期间的劳动改造,确实改恶从善的蒋介石集团和伪满洲国的战争罪犯、反革命罪犯和普通刑事罪犯,实行特赦。

“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特赦令……”

他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紧张得几乎快要蹦了出来。他明知不会宣布具体名单,但仍企盼从中听出端倪。

根据第二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第九次会议的决定,对于确实改恶从善的蒋介石集团和伪满洲国的战争罪犯、反革命罪犯和普通刑事罪犯,实行特赦……这个命令,由最高人民法院和高级人民法院执行。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刘少奇。一九五九年九月十七日。

……

溥仪似乎惊呆了!不仅仅他一个,几乎所有人在播音员的声音消失的一刹那,无不陷入了无言的沉寂中。思索、诧异,彼此交换惊喜交加的目光……尔后,高大的灰墙内不约而同地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沸腾的景象,在那段日子里,他一闭上眼睛,就会在脑海里浮现。

说来也怪,只要他单独一人呆着,便惟恐特赦后的管理所会剩下孤零零的自己。他失眠了。正当处于剧烈的思想矛盾之时,代理所长金源约他到办公室,在夜晚的灯光下,第一次与他谈起特赦。脸上涌起的红晕,说明这个话题仍使他感到尴尬。

“谁有希望被特赦?”溥仪举出了心目中认为最有可能的几人,只是难以启齿说出内心深处的忧虑。“好好努力吧!”谈话结束,金源的勉励燃起了他的希望之火。十二月二日晚,金源在医护所又一次与他面对面谈心,“你考虑自己改造得怎么样……”瞧他一副认真思索的表情,金源面带微笑地说:“特赦的条件叫改恶从善,你可以自我衡量一下。”

他沉思半晌,抬起头,激动的声音微微发颤,“伪满战犯中,我是改造得比较差的一个,像现在,生活自理能力就比不上别人。论罪恶,我是封建统治阶级的头子、伪满洲国皇帝,罪恶最大。所以我根本没想到自己有特赦的可能。”

“如果特赦你,那你打算怎么办?”

听到这出乎意料的问话,溥仪顿时泪如泉涌。“若真有那么一天,那是对我的宽大,不是我应得的。我是人间的大废物啊!”泪水顺着他的面颊流了下来,“这一批特赦即使没我,我也不会闹情绪。”

回到宿舍,他眼望窗外的繁星,彻夜未眠。

仅隔一天,溥仪与全体战犯被通知列队进入俱乐部礼堂。“抚顺战犯管理所特赦大会”——舞台上方的大红横幅迎面扑入眼帘。如此突然,使他变得不知所措,双眼只是直勾勾地望着主席台上就座的两鬓花白的前所长孙明斋和代理所长金源。

在肃穆的气氛里,金源主持特赦大会。辽宁省人民政府副秘书长侯西斌代表政府作了简短讲话。“宣布特赦名单。”金源的话音刚落,辽宁省人民法院副院长刘生春代表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人民法院走上讲台。

“爱新觉罗·溥仪!”

疑似梦中。他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望着那么多双充满期待的热情目光,他才感到这的确是真的!他热泪盈眶,大步迈到主席台前,微微低着头倾听刘副院长郑重地宣读特赦通知书。

遵照一九五九年九月十七日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特赦令,本院对在押的伪满洲国战争罪犯爱新觉罗·溥仪进行了审查。

罪犯爱新觉罗·溥仪,男性,五十四岁,满族,北京市人。该犯关押已经满十年,在关押期间,经过劳动改造和思想教育,已经有确实改恶从善的表现,符合特赦令第一条的规定,予以释放。

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人民法院

一九五九年十二月四日

惊喜交加的泪水像断线珍珠般地淌落,当双手捧过特赦通知书时,他已成了泪人。他激动地将它紧紧贴在心窝——这是取得了重新做人的资格证明啊!

在所有战犯中,他是被宣布获赦的第一人。怎样返回座位上的,他已记不清了,只听到一阵阵掌声,仿佛令人激奋的热浪阵阵扑来。

热泪模糊了双眼。他依稀看到其他获赦的九名同伴也走到主席台前,那是伪满战犯郭文林,国民党战犯孟昭楹、赵金鹏、周震东、杜聚政、业杰强、唐曦、白玉昆、贺敏。他们从眼前走过时,溥仪已无时间概念,只觉得过了很久很久……

此后的那些日子,他是在激动和期待中度过的。七日那天,他与其他特赦人员集中在一间屋内静候出发。傍晚,一些伪满犯人将他拽到了专意为他和郭文林送行的晚会上。他与每个人紧紧握手,泫然泪下,久久不舍松开。如果不是金源请他话别,晚会不知何时才能结束。

当他推开所长办公室的门时,孟昭楹刚刚落座。金源客气地给他俩分别倒了杯开水,然后,和气地问起他们特赦后的打算。

“我想回北京。因为,我的弟弟和几个妹妹住在那里。”

“噢,那是说不回长春了?”原来,溥仪讲过服从安排,也可在东北工作之意。

“是的,我过去在长春做过日本傀儡,是无颜回那儿的。”溥仪直率而又面带愧色。

金源转过头来,又和蔼地问起老孟:“你呢,想回哪儿?”

望着询问的目光,老孟瞅了溥仪一眼,“我也打算回北京。”

“领导同意你们回北京。”金源看着溥仪和老孟,郑重地说,“回去后,你们的工作也会有安排的。”

溥仪的眼中闪现出不同以往的兴奋,最后的一点顾虑打消,心里也踏实多了。这就是说,他不但可以像一名公民那样生活,也能有自己的工作岗位了。

“这次特赦,是新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次。”金源慢慢地站起身,“实事求是地讲,你们过去都是对人民有罪的。有的是该杀,而未杀。”

听到这里,溥仪不禁低下了头。屋里是那么静,简直连掉根针都能听得见。

“你们被特赦,也是自我改造的结果。希望你俩到社会上,要继续改造思想,更好地为国家出力……”

东北的腊月,滴水成冰。听了金源的一席话,溥仪心里像燃烧着一团火。走出办公室,他望着夜空的满天星斗,却异乎寻常地解开了棉衣领口的扣子……

清晨,在抚顺战犯管理所召开的隆重欢送会上,他那激动的心潮,更是难以抑制。溥仪与大家情不自禁地引吭高歌。在惊心动魄的歌声和口号声里,他被人们抬起抛到空中。郭文林和那些国民党特赦人员也被如法炮制,整个大厅沸腾了!

溥仪的脸,红得像喝醉了酒。他何曾有过如此发自内心的高兴时刻?然而,重新开始的生活,对他是陌生的。行前,金源对溥仪等人语重心长地做了叮嘱:“在管理所十年间,社会发生的巨大变化,是你们缺乏了解的。”他建议说,“回到家,要先向家乡的人们道个歉,求得谅解。因为过去你们做了对不起他们的事情。即使人们怀疑你们是否改造好了,那也可以用事实做出真正的回答嘛。”

他仿佛针对溥仪似的:“自然要明白,现在的家庭是新家庭,家长制度不复存在了,不能拿出旧日家长的态度,要在思想上互相帮助。”

“珍惜新的生命!在人生的道路上,改造和考验是长期的。要经受住考验,向前走而不能后退!”金源最后的这段话,他记在了心上,临别也留赠给了杰二弟。

迎着旭日东升的朝霞,溥仪等六名特赦人员在金源和李福生陪同下,踏上驶往沈阳的列车。

“到社会上,我担心能否生活……”列车在行进,溥仪对并排而坐的金源说出了心存的疑虑。那不完全是能用语言打消的,列车上发生的一桩事使他受到了启迪。在驶离抚顺不远的李石寨站,一位青年妇女身背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儿上了火车。车厢里的人们纷纷起身让座,正巧,离他不远的一位旅客腾出座位,她感激地坐下,将痛苦呻吟着的孩子紧紧地搂抱在膝上,期待中露出焦灼的神色。最初,他以为那是母女俩,末了儿才知她们是师生。刚才正上课,学生突然腹痛不止,校医诊断是患了阑尾炎,但她的父母又远在矿上工作,女教师像对待亲生子女那样,果断地抱她赴沈阳开刀治疗。车站上素不相识的工作人员得知,立即免票放行,而且提前跟沈阳联系好了医院。

耳闻目睹这一切情形的溥仪,起初担心到社会上会遭人白眼,受到歧视,如今,体会了人与人之间的崭新关系,感到对孟子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憧憬,已并非虚幻!想着,想着,他忽然哭出了声。旅客的目光,纷纷惊奇地投向这位动情的老人。

“我是伪满皇帝溥仪,”他冲动地将脸转向众人,“过去我犯了罪,现在被特赦……原以为我到社会上寸步难行,现在,亲眼看到新社会相互帮助,太受感动了……”

他伫立良久,瞧着车厢内融于温暖气氛中的男女老少,顿然觉得,与逐渐远去的抚顺相反,自己离现实社会中的人们愈来愈近了。

在沈阳火车站,溥仪与金源等人依依惜别。列车缓缓启动,渐渐地驶离站台,他仍从车窗探出头,恋恋不舍地挥着手。

始终跟随他们的摄影师,将这一有意义的场面,摄入了历史的镜头:

中国末代皇帝正在向“昨天”告别!

列车在前进。溥仪的思绪已飞向了明天。他若有所思:孟大哥,你今年多大岁数了?

“我是宣统元年生人。”幽默的老孟与面前这位昔日的宣统开起了玩笑。

你可真会说笑话。

真的。

老孟确是宣统元年生人,这年整整五十一岁。溥仪比他大三岁,却总是客气地称他为孟大哥。

“咱们到社会上,决不能落在别人的后面。”溥仪又转到另一个话题,在不同的岗位上,也要继续互相勉励。

“对,应该记住所长的话,到社会上也要争当标兵。”这位宣统元年出生的人,和宣统发出了一致的心声!

列车驶入天津站,已是次日拂晓,窗外依然一片漆黑。送别贺敏、赵金鹏之后,溥仪等人怎么也睡不着了,索性都坐了起来。一路上,管理所的李福生总是问寒问暖,连大家的饭费也都是他付的。临出所,每人发了十八元盘缠,北京将近,却连一分钱都还未花出去。

伟大的首都——北京就要到了,列车即将驶入北京车站……列车女播音员的清脆声音,唤醒了沉睡的人们。顿时,欢声笑语弥漫了整个车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