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神棍哥哥(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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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四打黄仙

李桃儿看着鸟笼里的黄皮子,对李呼儿说:哥啊,你养它干啥啊?

李呼儿:爹说了,抓着黄皮子,就可以治黄皮子了。

李桃儿看看正在抽烟的李久福:爹,为啥呀?

李久福吐了一口烟:丫头片子,问这事干啥?不用你知道。

李桃儿撅着嘴继续看着黄皮子,很不服气:我不得意它,去年它对我放个屁,现在我还能闻着臭味儿呢。

李呼儿:去写作业去,你不逗它它能冲你放屁?

李桃儿八岁的时候拿筷子戳黄皮子,被那兽儿一个响屁甭哭了三天,李呼儿气得把黄皮子吊在房梁上,实实在在地拿鞭子抽,打得黄皮子直呲牙,要不是李久福把鞭子夺了去,黄皮子就死了。

李呼儿:这畜生把老幺儿吓哭了。

李久福:崩一下没事,你抓一个不容易啊,把他打死了你运气也就没了,留着吧,靠它营生呢。

李呼儿一瞪黄皮子:再敢放屁,就真打死你。

在李桃儿的记忆中,哥哥在此之后又打了黄皮子三回,两次是给别人治黄皮子,一次是因为王铁英去卫校念书。那第一回是老高家二姑爷,起夜撒尿,尿了一半,一只黄皮子从两腿之间跑过,当时就把二姑爷吓瘫了,这一吓开始没觉怎样,到早上一醒,发现床湿了。这二姑爷整整一天尿失禁,还嘴里嘀咕:吓死我了,吓死我了。老高家来人找李久福,李久福去张罗白事去了,家里只有李呼儿,那人要走,李呼儿叫住那人:啥事?

高家人:我姑父被黄皮子吓着了。

李呼儿:在家等着,我去治。

高家人:你会吗?

李呼儿:我咋不会?我爹会我就会。你回去吧,我一会儿就过去。

高家人:我等你一块儿过去?

李呼儿:不用,你先回,我准备准备。

高家人走了,李呼儿摩拳擦掌,心跳加速,去里屋抱起鸟笼,对着鸟笼说:争点儿气啊。说完把鸟笼口打开,把黄皮子装进一个布兜子里,扎上口,系了一个活扣儿,又拿针线把布兜缝在衣服里怀,最后拿着马鞭,直奔高家。

还没到高家大门口,李呼儿就看见一帮人围在那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或高声议论,或窃窃私语,说的无非都是那些在乡间传了数百年的黄仙儿轶闻。李呼儿长吸了一口气,边走边说:借光了,借光了啊,让我进屋看看。人们纷纷回头,都一脸疑问仿佛在说这小子他爹咋不来。李呼儿就像看懂了众人的目光一样,一眼严肃地说:我爹不在家,我也能治它。

高家人迎出来,把李呼儿让进屋,说二姑爷在炕上躺着呢。李呼儿往屋里一看,只见四五个人围着一个男的,那男的躺在炕上,脸色煞白,汗珠成流,枕头边放着一个脸盆,不知道里面是水还是尿,整个屋子一股尿骚气。炕头儿上高老爷子正在那抽烟袋,见到李呼儿进来,拿烟袋杆子一指他二姑爷:先生,给我姑爷治治吧。

李呼儿走到那男的身边,见他双眼微合,嘴唇发青,就用手有模有样地翻了一下那男人眼皮,其实他也不会看什么,只是做做样子,便跟屋里人说:大伙儿都出去一会儿吧,我给他治治,啊,把窗户、门都关上,还有窗户帘子都拉严实了。高家人哪敢不听,全都出屋去了,就连腿脚不灵便的高老爷子,也都给搀到院子里去了。

李呼儿见人都出去了,试探着问那姑爷子:哎,能说话吗?

姑爷子明显气虚:啥事啊?大仙。

李呼儿:那畜生就在屋里呢。

姑爷子像让针扎了一般,一下子支起身子:哪呢?哪呢?

李呼儿:你看不着,你看不着,快躺下。

姑爷子:啊,啊,我躺下啦。

李呼儿又走到高家姑爷子跟前儿:你呀,你得拿枕巾蒙住脸,不管听着啥,都不能起来啊。

姑爷子:好好,不起来。

说完那高家姑爷子很自觉地把枕巾盖在脸上。李呼儿虽然紧张,但还是憋不住想笑,硬挺着没笑出来。

李呼儿在屋里转圈儿,敲敲打打,都是装相,嘴里还叨咕着:天仁地厚,谷米满仓,大仙自取,莫扰忠良;天仁地厚,谷米满仓,大仙自取,莫扰忠良啊。他一边转圈一边叨咕,一边悄悄把手伸进里怀,摸一下那装着黄皮子的布口袋,温热温热的,他小心把布兜的活口解开,往里一掏,捏住那小兽的细脖儿,拎出来,另一只手拿出随身带的麻绳,三下两下,在黄皮子后腿上绑了一扣。

李呼儿咳了一声:黄大仙我给你抓着了,起来吧,活动活动腿脚。说完李呼儿往出走,院子里早就围了更多的人,李呼儿拎着黄皮子的样子一出现,立刻引来一阵惊呼,那表情似乎都在说这小子有能耐啊。

李呼儿向高家院门走去:借光,借光啊,咬着你啊?远点儿,别伸手啊。李呼儿把黄皮子吊在院门上,从腰里抽出马鞭,当空抽了一响鞭,这时候人群才真正闪开得更远了。李呼儿嘴上念叨:敬你是地仙,不取你性命,再来祸一方,打你魂破散;敬你是地仙,不取你性命,再来祸一方,打你魂破散呐。手里鞭子朝着黄皮子方向一鞭接一鞭,鞭鞭脆响,一鞭连一鞭,震得小孩直眨眼。

这边儿打着呢,那边高家姑爷子从屋里出来了,拎着一根烧火棍,李呼儿见这架势紧忙收手,去解麻绳,好像自言自语:教训教训就行了,打死可是不行的。高家姑爷子看见李呼儿解绳子忙说:大仙啊,让我打它两棍子。李呼儿一本正经地说:不能打死啊,这黄皮子有爹有妈有子有女,教训完了就行了,打死了赖你们家一辈子。这话可把高家吓坏了,就连老爷子都忙说:快回屋吧,看你那裤裆上还有尿画儿呢,丢人不丢?这一句把街坊四邻都逗乐了,李呼儿忙解下麻绳,拎着黄皮子就走了,看热闹的也就散了,有几个顽皮孩子跟在李呼儿屁股后儿傻追了一段儿,也都被李呼儿吓唬走了。

当天晚上,高家给李久福家送来八块钱和五十个猪肉酸菜馅儿饺子,李久福让李呼儿收下了。李呼儿问李久福:爹,你说那高家姑爷子咋就好了,真是黄仙显灵吗?

李久福乐了:你糊弄人把自己糊弄进去啦?你咋弄的你自己不知道?

李呼儿:那我看高家姑爷都站起来了。

李久福:那高家姑爷子我从小就认识,十二三岁还尿炕呢,大晚上的光膀子起夜撒尿,多半是受邪风了。

李呼儿知道李久福的意思是自己撞大运了,但还是有一种感觉在心里游荡,那个感觉慢慢变成了一句话,一个问句:我是不是真成大仙儿了?

第二天,王铁英就来找李呼儿,李呼儿笑嘻嘻地刚要说话,就被王铁英一句话给顶回去了:你这辈子是不是就想靠装神弄鬼活了?

李呼儿一下被问蒙了,支吾着:我,我爹。

王铁英再次打断李呼儿的话:早知道你这样,我不会帮你抓那黄皮子的,我问你,你是不是骗的人家老高家?

李呼儿做贼心虚:你小点声儿,我跟你说。

又没等李呼儿说完,王铁英抢话过去:你要没骗人你怕我大声说吗?

李呼儿也急了:你吵吵啥啊?我不就干这个的吗?

王铁英:你不念书也罢了,可以种地可以收粮可以养鱼,你就一定要当个神棍?

李呼儿显然被刺激到了:你谁啊?你管我干啥?你不是我爹不是我妈,你管我干啥?我想咋地就咋地。

王铁英两个眼睛一红,眼泪终于止不住留了下来:李呼儿,想不到你是这样一个不思进取的人。

李呼儿:我就不思进取了,我就神棍了,你别管我了,以后咱俩谁也不认识谁。

王铁英:好,你说的出可要做的到,谁也不认识谁。

王铁英说完扭头就走,李呼儿也不去拦,正在气头上的他还大骂了一声:滚。

王铁英一个寒假没去找李呼儿,年后开学去了县里,等到春暖花开的一天早晨,她从宿舍里刚出来,就看见满脸堆笑的李呼儿。王铁英转头就走,李呼儿几步窜到她前面:铁英。

王铁英:我不认识你。

李呼儿提起一个小布兜儿:给你的,铁英。

王铁英:这是装黄皮子的兜儿吧,我不要。

李呼儿见打破僵局有戏:你看你认识我了吧,这里面不是黄皮子,是黄皮子最爱吃的咸鸭蛋。

王铁英没了之前的冷冰:你才黄皮子呢。

李呼儿嘿嘿地笑了几声:铁英,别跟我生气了,我不耍黄皮子了。

王铁英:那你干啥?

李呼儿:找活儿干呗,现在不都说改革开放吗,做买卖呗。

王铁英:行,我相信你。你一冬天都没来找我。

李呼儿:去年雪多,我爹不让我远跑,天天接老幺儿放学呢。

王铁英:只要你不骗人,不装神弄鬼,我就不生你气,我就认识你。

李呼儿:好,好,好好。

过去的一个冬天,李久福确实不让李呼儿远跑,雪不仅多还特别厚,西去的老人也比往年多上那么几个,李呼儿在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里,跟着他的白事先生老爹,跑遍了全乡。

东北平原的冬天十分漫长,万物猫冬,雪藏生机,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生灵的躁动便如期而至。王铁英二十岁这年的夏天,又一次看见李呼儿治黄仙儿,她的爱情在一声接一声的鞭响下结束了。

那天是暑假的第一天,王铁英在自家院子里洗衣服,忽然听到外面吵吵嚷嚷,出门一听,都说村长家闹黄皮子了,凭女人天生的敏感,王铁英在心里对自己说:李呼儿,千万别是你。

本来不该李呼儿去治黄皮子的,但是李久福偏偏说自己喝多了,没法出门,村长媳妇儿跑过来时,李呼儿仿佛看见她脚下跟着一阵旋风,李呼儿看看早上只喝了一口酒的李久福在炕上说胡话,心就凉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一句:完了。

村长媳妇儿:老李头儿在家吗?小李在家吗?快救命,我老头儿让黄皮子缠上啦。李久福很配合地在炕上打起呼噜,李呼儿无奈,晃晃悠悠走到门口,慢慢开门:村长咋啦?

村长媳妇儿:他在家往死喝酒,喝完酒非要穿我衣服,问我俊不俊,哎妈呀,吓死我啦,我寻思一定是闹黄皮子了。

李呼儿:见着黄皮子了?

村长媳妇儿:没见着,他年轻那会儿用弹弓子打过黄皮子,一定是黄皮子啊,小李啊,你快点儿的吧。

李呼儿:婶子啊,你先回去,我收拾收拾马上过去啊。

村长媳妇儿:好,快点啊孩子。

李呼儿看着村长媳妇儿哭天抹泪儿地往回走,拿了一截麻绳,提着鸟笼子就出了门,没走几步,想起忘了拿鞭子,回屋去取,再一转身出来,看见王铁英站在他面前。

李呼儿没有想到王铁英会跑到他家门口:铁英,你咋来了?

王铁英:你是不是又要去耍黄皮子?

李呼儿:村长家。

王铁英:村长家怎么的?村长你也去骗?

李呼儿:小点声儿行不行?行不行?

王铁英:你要是光明正大的,就不怕我大声儿。

李呼儿:你能不能小点声儿,我求你了。

王铁英:李呼儿,你也知道这事儿丢脸吗?

李呼儿恼了:王铁英,我脸皮厚,我啥也不怕,但是我家不如你家,我家没地没牲口,我爷俩儿不干这个,我全家都得挨饿,我妹还得上学呢。

王铁英:那你说你做买卖,就是骗我,你还不如不说,还不如不去找我。

李呼儿:你看看咱村,能有啥买卖?我去县里混,我爹咋办,他身体不好,我不在家我妹咋办?我十五就不上学了,我其实啥也不会干,我能做啥买卖?

李呼儿一连串的发问让王铁英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应,但她心里有深深的失望,最后留给李呼儿一句:但是你却选择了最没有出息的活法儿。

王铁英说完转身就走,李呼儿半低着头,看见两颗晶莹的东西落在土地上。只过了几秒钟,李呼儿猛地用袖子擦了一把脸,眼睛红红的,但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他把鞭子牢牢攥住,向村长家后院儿的柴火园走去。

李呼儿之所以先去柴火园,是因为夏天没穿外套,黄皮子没法儿往屋里带,他轻手轻脚地跑进柴火园子,选了一处角落放下鸟笼,抱起一捆苇子盖在上面。收拾妥当,李呼儿东张西望地从柴火园往出走,生怕被人看见,幸好全村的人几乎都围在村长家的大门口看热闹,才没有人注意到他。

李呼儿提着鞭子出现,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阵躁动,男女老少们似乎都准备看一出好戏,而李呼儿正是这戏的主角。村长媳妇儿还坐在院子里哭,屋里似乎传来一阵阵媚笑,一个女人的媚笑,村长媳妇儿每听到一次那媚笑就打一个冷战。她看见李呼儿来了,赶紧抓住李呼儿的胳膊,用手指着屋门:里面,里面。

李呼儿见过很多死人,有凶神恶煞的,有安静慈祥的,有胖的,有瘦的,有面目不全的,也有虽死犹生的,李呼儿见过很多疯人,有千杯不醉的,有舞刀弄枪的,有男的,有女的,有口吐莲花的,也有一言不发的。但是当李呼儿见到村长,便在有限的见识里,新添了一种疯人,汉子臭美的。

村长上身穿着一个粉背心,背心上有一朵朵娇艳的红花,下身穿一条花裙,裙角盖过了脚踝,右手拿着一只酒盅,左手掐着兰花指,一见到进屋的李呼儿,又是一阵媚笑,转过头去很害羞的模样。李呼儿见到这样的村长,冒了一身的冷汗:村长?村长?

村长:你叫我吗?小哥哥?

李呼儿:村长,你不认识我啦?

村长:我认识你,你不就是那东土大唐来的唐僧,去西天取经吗?你不认识我啦?

李呼儿:认识,认识。

村长:你这个宝和尚,我要吃你的肉,长命百岁。

李呼儿心里恐惧,实在不知道咋办,眼瞅着村长就要下炕来咬自己,他紧忙退后,拿鞭子隔空抽了一响,出乎意料的是,村长还真的停下脚步,很惊恐的样子,李呼儿又抽了一响鞭,村长捂着脸又退后几步,李呼儿乘势再打一鞭,一声脆响下村长已经退到了墙角。

村长捂着脸,捶胸顿足哭号:挨千刀的唐僧,你打你相好的,天杀的唐僧,你打你媳妇儿,哎呀,哎呀。

李呼儿看着村长,摸着门道,又是一个响鞭:媳妇儿,睡觉,睡觉就不打你。

村长眨眨眼,狐疑地看着李呼儿,李呼儿再打一个响鞭:媳妇儿,睡觉去,睡觉去就不打你。

村长的眼睛显出了一丝倦意,手里的酒盅也掉在了炕上,在眼毛忽闪了几下之后,靠在墙角睡着了,刚一睡着就打起了呼噜,李呼儿从这呼噜里终于听出了那么一点男人味儿。李呼儿出了屋门,对院里的人说:村长睡着了,消停了,畜生跑了,我去抓,你们谁也不用跟过来。村长媳妇儿一听村长睡着了,十分激动,又抓住李呼儿的胳膊:孩子,多亏你啦,我们干点啥?

李呼儿:等村长睡醒,啥也不用干,谁也不能进屋吵吵啊。

村长媳妇儿连声说是,目送着李呼儿出去抓黄皮子。李呼儿装模作样在村长家房前屋后转了好几圈,十多个不怕事的顽童跟着找,自然找不到,李呼儿就开始向柴火园望去,大喊一声:在那边儿呢啊,谁也别跟着我啊,跟着我的回家就得闹黄皮。胆小的父母开始喊回自己的孩子,众人看着李呼儿飞跑进园门,不到两分钟提着一只大黄皮子走过来,众人的眼神如饥似渴,仿佛这场大戏到了最精彩的部分。但是,接下来最精彩的部分,却没有什么新意,与在高家抽黄皮子的一个样儿,吊黄仙,训黄仙,打黄仙,唯一不同的训话,没有几个人听出不同,那李呼儿边打边说:好你个黄毛大仙人,偷走了良心去败光,好你个黄毛大仙人,拆散了人间好鸳鸯。王铁英坐在院子里,哭红了眼,哭碎了心,他没听到李呼儿的训话,只听到一声声鞭响,每响一鞭,眼前的村庄就扭曲一点,每响一鞭,心中的村庄就模糊一点。李呼儿回到家的时候已经精疲力尽,看见坐着抽烟卷儿的李久福,只问了一句话:爹,你知道唐僧的媳妇儿是谁吗?

一个月后,王铁英等来了省城卫校的通知,在全家的目送下,她坐上了出村的大马车,她一个劲儿地跟家人挥手,眼圈哭得通红。李呼儿站在更远的地方看着马车上的王铁英,心中百感交集,村长疯病好了之后,他成了全乡都出名的半仙,但是他再也没去找过王铁英,连王家门口的小路,都没再走过。王铁英看见更远处的一个人影,然后扭过头,宁愿看着左右摇摆的马尾,也没再回头看一眼。

那天晚上,李桃儿被李呼儿吓哭了,李呼儿把黄皮子吊在房梁上打,打得黄皮子直抱头求饶,李桃儿从没见过李呼儿这么凶,这么狠。第二天一早,李呼儿发现鸟笼子口开了,黄皮子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