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不停地俯下头转过去看他，其他人也是。大多数时候，他把头压得很低，不过偶尔，我会遇见他正好向我投来的目光。
我从未见过他那样的双瞳，宛如一片明亮的汪洋：一只眼睛晴朗活泼，一只眼睛沉郁幽暗；一只眼是闪烁的湛蓝，一只眼是黯淡的灰蒙蒙；两个眼瞳中都有黄棕色的斑点。它们令我记起一个看过的电视节目。当时镜头对准狮子的脸，然后不断放大，直到它的眼睛占据了整个屏幕……那眼睛不就跟新同学的一样吗？
去年汤姆刚到我们班，我也没有忍住好奇心，一直盯着他看。我并非存心那样，只是我的脑子不受控制地把他想象成一个来自美国间谍家庭的孩子——就像电影里的那样。后来他跟我说，他一度以为我有什么毛病呢。新同学可能有同感吧。可是如果不让我注意新来的人实在是太难了，何况他还有狮子般的双瞳。
早上第一节课是地理，所以不能马上跟新同学打招呼。课间我在操场上到处找他，却怎么也找不到。第二节课是体育。新同学没有加入我们，他坐在角落盯着自己的帆布背包。那个包是红色的，搭配黑色的背带，已经很脏了。我猜他可能忘了带体育课的服装和用具，因为背包空瘪瘪的。我试着向他招手，可是他没有抬头看我——一次也没有。
每次上体育课，我都设想自己在接受训练——为了以后加入到丁丁的大冒险中。我努力地想成为地球上跑得最快的人。但问题是，我的腿还没有长到我满意的长度，所以跳高的时候，尽管我已经尽全力往上跳了，却还是会被卡住。每年生日我都会许同一个愿望：希望至少再长高四英寸[3]。平时我尽可能地多喝牛奶，好让骨头能够快速生长。但是从去年生日到现在，我也只长高了一点五英寸而已。现在我已经九岁零九个月了。
我很想在新同学面前至少成功跳高一次，但是又被卡住了。还好他没有注意，他一直都盯着自己的背包。
下了体育课是午餐时间。乔茜、汤姆、麦克和我决定去找新同学，这样他就不用孤零零一个人吃饭了。我们在操场的门口等他，但是新同学一直没出来。汤姆去男厕所寻找，因为去年他在第一天谁也不认识的时候，就躲在厕所。可是现在里面没人。
“可能他不小心去和低年级的人吃午餐了？”乔茜说道。可是食堂里也没见他。
下午有历史课，全班要分成几个小组，老师允许新同学自己一个人做，不加入其他小组。卡恩老师花在他身上的时间，比其他任何小组的都长，她还用手指着练习册教他。
“可能他耳朵听不见？”有人小声说道。
“可能他不会说英语？”
……
“他肯定有什么问题！”这一次，大家都这么说。
那天下午，我敢肯定没有一个人听到角斗士在古罗马时期的生活是怎么样的，因为我们都忙着讨论新同学呢。而新同学肯定也知道我们在干什么，因为整节课他的脸就像发烧的烙铁。然后，最后一个课间，他又消失了。
“他肯定在教室里。”麦克说道。我们已经在操场找了整整三圈。口袋里的柠檬硬果糖已经开始溶化，看起来就像亮黄色的蘑菇。
放学了，所有人都还在讨论新同学，猜想着他是谁。一整天过去了，可是除了名字，谁也不知道他的其他事情，就连克拉丽莎也是——她可是他的同桌呢！很多人跑过去找她，问她有没有和新同学搭上话，她只是摇摇头，说他还在用低年级的练习册，所以他的阅读和书写肯定不太好。
校门口很多人围着珍妮。珍妮在学校很出名，因为她的小道消息非常灵通，什么事情都了解一点。我们也跑过去听她在说些什么。
珍妮是隔壁班的；她的头发是全校最长的；她很喜欢窥探别人的秘密，然后再散播出去。那些故事有的是真的，但多数真假参半，因为她会捏造一些内容。去年，她说乔茜在一场足球比赛中作弊，说她靠假摔获得一次点球的机会。可是当时我和汤姆都在场，亲眼看到她被一个叫罗伯特的高年级男生踢到腿，然后摔倒了。之后好几个星期，她腿上都有一块澳大利亚形状的瘀青。但是不管我们怎么解释，不管我们把瘀青当作证据展示了多少次，都没有人相信我们，就连当时在场的其他人都不信。
有时候即使大家明知那是谎言，也更愿意相信它，因为谎言往往比真相更有意思，尤其是谎言印在报纸上的时候。现在我知道了这一点，明白为什么妈妈总说政治家是骗子，但凡在电视上看到他们总要大骂。也许珍妮长大了也会成为一名政治家。
我们慢慢走近珍妮。她跟所有人说，新同学每次课间都跟桑德斯校长待在一起，因为他在以前的学校做了一些不好的事情，如果让他和我们一起待在操场太危险了。可是我不相信她，我知道麦克也是，因为麦克质问了她消息的来源。珍妮很生气，在胸前画“十”字发誓，说她是听欧文老师和提姆斯老师在教师办公室外面闲聊的时候说的，他们觉得卡恩老师太可怜了，庆幸自己不用接收那个学生，因为他是一个不好管理的小孩。我们来不及问其他问题，就听见珍妮的爸爸在车里按喇叭催促她，于是她跑开了。
看着她上了车，我们又转过身来面对着学校大门，想看看新同学会不会出来，但是一直没有等到他。
“他可能已经走了吧！”乔茜说道。
汤姆和麦克也点头。
“再等两分钟吧！”我说道。希望他还没有走。
还好我们坚持在那里守着，因为几秒钟之后，新同学出现在了操场上。卡恩老师牵着他的手，他低垂着头。这时候，坐在校门外板凳上的一个阿姨站了起来，喊着“科——诶——！”跑向他。那个阿姨穿着一件长长的棕色外套，戴一顶羊毛帽子，还围了一条鲜艳的红围巾。她和卡恩老师站着聊了很久，不停地点头。我们什么也听不见，因为站得太远了。
“她会是他的妈妈吗？”乔茜说道。我认为不是，因为新同学没有拥抱她，而且在她身边，他看起来还是拘谨。
“该走了。”麦克说，指着自己的手表，它像潜水艇一样发出了“哔哔”的响声。麦克的手表很特别，它能显示下一趟公交车什么时候到，本来它就是用来帮助麦克准时到达车站的。
“别急！等一等！”我说着。不知怎的，就跑到了新同学面前。
“你好！”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对他说道。
卡恩老师和红围巾阿姨低头看着我。我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颗柠檬硬果糖。
“给你！”把糖递给他。我感觉不太好意思，因为它已经有点溶化了，不过吃起来味道肯定还是不错的。这就是柠檬硬果糖的好处：不管变得多么不好看，但永远那么美味。
我猜可能自己说话的声音太大，吓到了他，他往后退了一步。
“没事的，艾哈迈德，你可以收下。”红围巾阿姨一边说着，一边用手做出动作，很像在比画手语。
可是新同学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自己整个藏在她的手臂后面。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因为我从来没有把人吓成那样过。阿姨轻声细语地对他说了什么，一会儿之后，他才迟疑着伸出手来，接住柠檬硬果糖；他直勾勾地盯着我，瞬间又把自己藏起来了。
“谢谢你！”阿姨说。她看着我，脸上绽开一个微笑。我喜欢她深邃的棕色大眼睛，因为它们看起来很和善；也喜欢她红红的脸颊；不过最喜欢的，是她帽檐下金发随风飞舞的样子。“艾哈迈德在回家的路上，会好好享用这颗糖的！”
我点点头，转身跑向我的朋友们。我开心极了，因为卡恩老师对我笑了，而且笑得很漂亮，还向我飞眼——以前爸爸觉得我做了很棒的事情，或是和妈妈开玩笑的时候，也会这样。我长大后，也要像这样对别人飞眼，让他们感觉到自己是很特别的人。
回家的路上，我做了一个决定：明天只要新同学把目光落在我身上，无论何时，我都要向他飞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