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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9章 遥,风雪千山(一)【实体版】

韩天遥没有再唤,也不敢再唤。

他只低低道:“十一,我们回去,回杭都……我也想……再看一眼维儿。”

戳在雪地的竹杖抖个不住,他的腿却僵直得厉害,一步一步,往前拖得艰难。

终于,他也倾身倒于雪地。

几乎用尽最后的力气,他将背上的十一拉到自己怀中,小心将她拢紧。

他叹道:“对不起,十一……”

他不是十一的好情人,他不是维儿的好父亲。

他没法带十一回杭都,更没法再去看一眼维儿,尽一尽做父亲的责任。

这一辈子,他甚至注定不可能听维儿唤一声父亲。

飞扬而下的雪花渐渐将他们掩埋时,他柔声道:“十一,不能同生,共死可好?”

但他的声音连他自己都已听不到。

意识模糊之际,恍惚有孩童欢乐的歌声,又有清脆稚.嫩的呼叫:“奶奶,奶奶,这里有两个人,两个……死人!”

十一说,维儿已经会坐会爬会认人,再隔几个月,应该会扑在母亲怀里撒娇了。

维儿再长大些,大约也会这么清脆脆地唱歌,清脆脆地喊着父亲母亲了吧?

可惜他应该听不到了。

连他的十一,都可能听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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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因为有人发现了两个“死人”,他们竟不曾变成死人。

有时候人的际遇真的玄幻莫测,又或者宋与询的在天之灵依然在默默庇护着心爱的女子,二人都已绝望放弃时,有一种叫作绝处逢生的幸运从天而降。

韩天遥苏醒时,对上男童乌溜溜一双大眼睛时,几疑身在梦中。

而那男童已惊喜地跳起来,冲着外面高喊道:“奶奶,那大哥哥也醒啦!”

和他恍惚中听到的男童声音一模一样。

原来竟不是幻觉。

一对出诊归来的孙祖俩经过了那里,顺便检查了下两个“死人”,然后把他们捡了回去。

如今他正身处一间小小的茅屋中,身下是粗陋却温暖的土炕。他身畔,十一长发散乱,面色惨白,双目紧阖,让他瞬间屏住呼吸,慌忙伸手去摸时,觉出她肌肤柔软和暖,这才放下了心。

身后,有苍老的妇人声音在说道:“她早先便醒过两次,只是这病势凶险得很,能止住咳血便不错了!”

一个伛偻着背的老妇人走进来,眯着浑浊的眼睛将他打量一回,满是皱纹的脸便露出一丝满意之色,“你倒还不妨事。伤得虽重,但看筋骨是习过武的人,身体底子好,只要退了烧,悉心调养些日子,自然会恢复过来。”

韩天遥已知他们不是一般的福大命大,居然遇到医道高手相救,正要致谢时,老妇人已止住他,说道:“也不必谢我。我又不是那蛮夷之人,医者仁心,断无见死不救之理。只是你们恐怕不宜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韩天遥顿时明白,“有人在搜查?”

“东胡人在搜,搜右手和右胸有伤的男子。”

“婆婆一听,自然知道是我。”

游过大运河虽险,但东胡人摸不清虚实,再不肯就此放弃,天明后渡河继续搜查也是意料中事。难为这老妇人明知他们是占据中京的东胡人一心想抓的异国“奸细”,居然还敢收留。这老妇人眯着眼,甚至轻蔑地笑起来,“你们是楚国人!我一看你们随身所携之物,便知你们是楚国人!他们大动干戈地想害,老身自然不惜一切地想救。”

“婆婆……也是楚国人?”

“我是中京人。但我祖父是当日中京皇宫的太医,至今留着怀宗皇帝褒扬咱们陆家医术高超的亲笔圣谕呢!当年中京陷落前,怀宗皇帝记起祖父救过太后,还厚厚赏赐过,祖父才得以在国破家亡后另置家业,隐姓埋名行医为生。”

这陆婆婆视楚国为故国,自然视楚人为亲人,收留二人便顺理成章。只是她一介平民,有儿孙家人,一旦被东胡人发现窝藏奸细,无疑是灭顶之灾。

正说着时,只听得旁侧十一清弱平静的声音:“既是怀帝时的忠良之后,我等更不能连累婆婆,待我们稍稍收拾,即刻便离去。”

韩天遥转头看时,正见十一强撑着坐起身,面容憔悴不堪,独眸中依然闪烁锋芒,并不曾因重病显出半分畏缩退却。

陆婆婆盯着她,“夫人的衣物我已经洗净晾干,另外还看到了些佩饰……似乎是宫中之物。”

十一浅笑,“婆婆,我是宁宗的养女,如今在杭都宫中侍奉皇上。因有些私事前来中京找这位韩公子商议,不想被东胡人发现了行踪。”

“原来是皇家之人!”陆婆婆惊叹,忙道,“你们伤病成这样,也不必立刻便走。这几日各处要道都有人把守,镇上也查得严紧,尤其是医馆和药铺都被细细盘问过。我老了,药铺早给孩子们在打理,只在乡间住着,有相熟的乡亲生病过来相请,这才出去走一遭,暂时应该查不到我这里。你们先住着,我叫人帮着留意,有东胡人过来便叫你们躲避。”

韩天遥欠身道:“那有劳婆婆!”

陆婆婆转身离开,却疑惑般摇头叹息,“侍奉皇上的人……这一对儿竟不是夫妻?瞧来瞧去,一脸的夫妻相嘛……”

陆家小童蹦蹦跳跳地跟在她身后,问道:“奶奶,什么是夫妻相?”

陆婆婆道:“像你爹娘一样,看彼此的模样像在看着自己的命,便是夫妻相……”

炕上二人从不知晓夫妻相还能这样解释,一时怔住,然后看向彼此模样,竟真有看着自己性命的错觉,一时连心跳都似缓了。

陆婆婆必然断定二人是夫妻,这才将二人一起安置于炕上。算来二人昏睡这两日,如夫妻卧于同一衾被下,竟比任何时候都要亲密得多。

好一会儿,十一眼圈似有些红,却很快垂下睫来,淡淡道:“终不能连累别人。抓紧时间再休养半日,赶紧离开吧!”

“嗯。”

韩天遥应了,忽张开臂,将她拥入怀中。

十一懒洋洋地笑,“韩天遥,你是不是病糊涂了?”

韩天遥道:“若我糊涂,你必定也糊涂了。若不是糊涂得彻底,怎会看着彼此的模样,像看着自己的性命?”

“你想多了。我是皇上的妃嫔,有夫之妇。你卑鄙过一次,还想继续卑鄙?”

“有夫之妇?卑鄙?”韩天遥不怒反笑,“当日.你我有过口头婚约,皇上却用一张并不属于他的遗旨,强纳了你!”

十一叹息,“他既继位为君,那遗旨便属于他。”

“所谓遗旨,是先皇最后的心意。难道先皇最后的心意,是让心爱的养女嫁给当时的晋王世子?”

“韩天遥……”也许病得厉害,十一答得有些无力,“别忘了,晋王世子得以登基,少不了你的诸多谋略。”

韩天遥松开了手,竟无言以对。

一着错,满盘皆输。大好局面的棋,是被他的怨愤和报复一手毁坏殆尽。当他意识到他失去了什么,终于肯放下自尊和骄傲去挽回时,一切已无法回头。

他呼吸粗重,胸中一阵阵地浊气翻涌,脏腑间被什么牵扯似的痛着。但他终究平静下来,缓缓道:“即便你已注定不是我的,也不能妨碍这一世我会将你放在心底。十一,我喜欢你,始终如一,从未更改。”

十一没有说话。

身下的炕烧得很暖,普普通通的民家棉被给烘出了天然的棉花清香。这况味,竟比宫里金雕玉镂的暖炉更舒适,更惬意。即便身畔多出一个人,她依然能放松冻伤并重病的身体,汲取着寻常百姓家的散漫和温暖。

不知是因为女子,还是因为刻意低调,陆婆婆并没有太大名气,但一身医学委实不比太医差多少。韩天遥虽昏睡两日,到底退了烧,再服下两剂药,精神便大有好转。最头疼的,果然还是十一的那身病。

陆婆婆将那脉诊了又诊,愁道:“这咯血之症既有外因,又有内因,病势既成,不时反复,极难根治。外因还好说,若是情志不舒、郁结于心,那真真没法治了!夫人出身富贵,衣食无忧,到底哪里来的那许多不快活,弄出这气血淤滞、肝火犯胃等种种症候?如今也只能开药慢慢调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