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济时入主侍从室后,不少王世和时代的“老人”受到打压,意见纷纷,但有两个人却是春风得意,心情比任何时刻都舒畅。
他们就是俞济时的老部下——项传远和居亦侨。
项传远在侍从室多年不见晋升,不久升任副侍卫长,为俞济时的得力助手,而将自己的亲属冯圣法降为侍从室第三组组长。
居亦侨呢?俞济时外出时经常命他随同出发,宠护有加,逢人就夸赞说:“嗨,介绍一下,我的老部下!能双手打枪,举枪向后甩去,百发百中。你们谁要是动手比枪法,肯定是他手下败将!”
其实,这时侍从副官及侍卫官都已具备双手打枪的技能。在宣铁吾当侍卫长时,他曾令侍从们向居亦侨学习“双枪”和“向后甩枪”的技长。之后,那些从溪口选拔来的侍卫官都是蒋介石的近亲,没经过军校打靶的基础训练,就被派去武装卫士的练靶场加强实习,由精于双枪技能的侍从副官或侍卫官进行教练。但无论是侍从副官还是侍卫官,枪法都比不上居亦侨,就是会“向后甩枪”的专能,也不如居亦侨习惯、灵活。俞济时带着居亦侨出行,一则加强侍卫力量,二则也是培植自己的亲信。
尽管居亦侨日日跟随着俞长官,在尔虞我诈的侍从室里没有任何后顾之忧,甚至还不时受到人们的恭维,但还是总感到有些不满足,隐约觉得自己缺少了些什么。到底是什么呢?他自己也想不明白,重复着逝水般的日子,当着可以“向后甩枪”的侍从官。
1943年夏的一个夜晚,陪都重庆闷热得像个蒸笼。蒋介石身着浅灰色中山装,脚穿一双乌黑发亮的镂空皮鞋,急促地走进了挂满军事地图的办公室。屋里不透风,更加闷热,电扇飞转着,也不能驱热。他心里烦躁,脱去上装,侍从在一旁的居亦侨急忙接过,看着蒋介石在室内来回踱步,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居亦侨连忙倒了一杯冰镇矿泉水放在桌上,笔直地站在旁边,额上渗出汗珠也不去抹。蒋介石突然问道:“居副官,你是江苏人吧?”
居亦侨忙答道:“是!先生,我的老家在江苏吴县。”
“听说长江下游挺进军总司令李明扬三个月没有拿到军饷。有人报告,他和新四军军长陈毅经常在一起,相交甚深。嗯,你明天出发,到泰州考察一下,是否确有其事。”
“知道了,请先生放心,我明天就出发。”
“李明扬不打共产党,”蒋介石阴沉地说,“空投的东西很多,还经常要军饷。军饷,他都送给新四军了,发给他呢,算啥!”
居亦侨挺直身子专注地听着。
“居副官,你穿便衣去,打扮成一个普通商人,从重庆先到上海,由上海通电报后,再去李明扬总部,同他谈谈军饷问题。”蒋介石说到此,把手一挥,又叮嘱说,“他同陈毅的关系,你不必问,看看情况就是了,了解一下是否有勾结。”
“是,我知道了,一切遵令!”
居亦侨敬礼之后,转身走出了办公室。从重庆经过敌占区去上海再去泰州,千里迢迢,风险重重,怎么才能安全地来去呢?居亦侨决定去帮会帮忙。
尽管王世和因为侍从室人员与“黑帮”有染,因此而下台,但侍从室多数人与重庆的帮会有着或明或暗的联系。为什么?重庆党政军要员云集,各方势力都很大,而那些没有强大后台的小民时常受到政府、权贵们的无端欺负,哭诉无门,就是花尽银子把状纸递上去了,还官官相护,政府也是只打老百姓、不打权贵。而权贵们,对政府哪个部门都不怕,就怕那地下横行的“黑帮”。因此,多数人有什么事情或者困难,往往不找政府去找“黑帮”,反而能要回一些公道。这样,在重庆的青帮、红帮、袍哥等势力越来越强大,几乎渗透到党政军各个部门,侍从室人员也不干净,在弱肉强食的社会难免也受人欺负、吃哑巴亏,而蒋介石知道了必定要骂人,因此众人也不敢向他告状,只好也向“黑帮”输诚结好,以求亲朋好友有难相求时能“必应”。现在居亦侨有重要任务了,知道靠无能的军警去保护自己,反而难以保住性命,于是干脆去找“讲哥们义气”的“黑帮”帮忙。
他沿着小道慢慢上山,来到南温泉畔青山绿树环抱的一座半中半西的楼房里,拜见武汉红帮大哥杨庆山和袍哥大爷范绍曾,说:“两位大哥,我奉命去江苏北部敌后游击区,不知如何走法?请两位大哥指点。”
杨庆山欣然地说:“你只需带几件随身便服,沿途由我们联系,保证给你打通关口,安全到达上海。”
范绍曾接口说:“你先乘轮船到万县,从此由他们当地掌舵的接待,一站一站接送下去,该走什么路,沿途的舵把子会具体安排,居住食宿你就放心好啦!”
居亦侨拿了联系方法,第二天,穿着灰色府绸长衫,一身平民打扮,踏上了轮船,从重庆到万县,又顺长江乘大木船到达宜昌。以后,有时步行,有时乘船,有时坐小车,每一段路红帮都有人陪同、保护着他。
途中,他经过中共管理的民主区,只见这里百姓情绪安定,街镇、村庄整洁,庄稼长势喜人。而敌占区市面畸形发达,乌烟瘴气,烟赌娼妓到处都是。两相比较,大相径庭。居亦侨心中暗暗钦服共产党,并且由衷感叹说:“中共治政有方啊!”
陪护人员告诉他说:“鬼子都怕八路。”
“为什么?”居亦侨问。
“八路见着鬼子就打,根本不按套路出牌,因此鬼子不敢惹他们。”
进入湖北境内后,居亦侨从宜昌到达了日军占领的古城荆州。为了安全起见,他住在当地大哥王光华家里。王光华与对岸三斗坪的第30军军长池峰城取得了联系。一个漆黑之夜,交通站挂出信号,居亦侨乘一叶小船飞快地向对岸划去。船老大摇船技术高超,几乎听不到桨声。到达对岸时,互对信号口令,池峰城派副官长前来迎接。居亦侨进入了国军防地,和老友池峰城在地下室会晤,而后,在三斗坪住了三日,夜间再乘小船回到荆州,经沙市、武汉抵达上海。
到达上海后,他与李明扬部在嘉定乡村的游击总队联系,再乘火车到达镇江,坐小轮船去扬州,再乘汽车到达泰州。
几经周折,他终于到达了李明扬的总部。
李明扬备了一桌丰盛的酒菜,殷勤地接待居亦侨这位重庆来客。
李明扬原是黄埔军校的老教官,虽然身材矮小,但留着长须,有着老士官的翩翩风度。他摸着唇边的胡须,笑容可掬地举起酒杯说:“老弟来的目的,不要你讲,我也知道。你一路辛苦,今天先为你洗尘。干杯!”
“谢谢,谢谢李老师!”居亦侨举杯回礼,一饮而尽。
“我是老头子了,饿死也没啥,士兵要吃饭,”李明扬伸出双手说,“中央几个月没有发军饷,让我拿什么东西给他们吃?”
居亦侨没有出声,默默地听着。
李明扬侃侃而谈:“你知道吗?这里干什么都得靠胆量,人要机灵,不然就可能命丧鬼子的枪口下。咱们自己人打自己人,算什么玩意儿?你回去报告委座,中国人不能打中国人。过去军阀混战,没一个有好结果。我没有卖国,对付共产党,对付新四军,这算啥!现在是一致对敌的时刻,韩德勤向委座禀报,说我李明扬按兵不动。饷发给我,人可以多留一些;不发给我,人要走光。新四军没有饷,他们自己想办法,我可有什么?陈毅到这里来,还是老做派,喝点酒。他是我的老朋友,喝酒聊天,没有什么别的关系。”
李明扬主动地把他和陈毅的事抢先说出。居亦侨长期在侍从室混,这听话听音的本事比一般人强得多,何尝不懂他的意思呢?李明扬接着说:“明天,你下去查查账,到营房去看看。”
“不必,不必看。军饷三个月没发,确是事实。我一定向委座报告。”居亦侨笑着说。
“老弟不远万里而来,要不要到新四军那儿去看看?”
居亦侨听到这话,心里一怔:这李老师真厉害啊。蒋介石事先关照过自己看看李明扬与陈毅究竟有什么“勾当”,此刻他竟然顺水推舟,于是便回答说:“老师,去看看也无妨。”
“你不怕有人说你同共产党接触吗?”李明扬洞察底蕴,笑着问居亦侨。
“同你一起去,我还怕什么?!”
“好,那我们明早就出发!”
苏北夏天早晨4点多钟天就亮了。李明扬与居亦侨一起缓步向前,警卫员不带武器,跟在他们后面。走了约二里路,就到了新四军总部。
在门口,有穿蓝灰色布军装的警卫战士持枪立正在门口。李明扬走近过去,和气地问道:“陈司令在哪里?”
战士回答说:“我去报告,请稍等。”
他很快地回来,打开右面的一扇门,对李明扬说:“陈司令在等你们。”
居亦侨和李明扬一起进去,只见陈毅坐在办公桌前一把扶手椅上。这是一座破旧古庙,四周墙壁斑驳,露出了砖石,桌椅也是旧的,但房子里面清洁,桌椅、地面一尘不染;左边墙上挂着军事地图,一个竹制书架上摆满了书。陈毅穿着粗布灰色军装,因为天热敞开上装,露出结实的胸脯,左臂上佩带着蓝黑色新四军臂章。他看见李明扬进来,微笑着转过身,两人握手。
而后,李明扬说:“我给你介绍一个小朋友。”
陈毅笑了笑,态度十分友好地说:“好,很好啰!”接着,和居亦侨握了握手。居亦侨有礼貌地说:“陈军长,你好!”
“小居是从重庆来,是中央派来的,专程到我那边的,我把他带到你这里来看看。”
“好,好,欢迎!”陈毅指着长板凳说,“请坐下谈。”
于是,李明扬和陈毅像老友似的谈起来了。从他们的谈吐中,居亦侨感到他们互相信任,好似莫逆之交。
谈话之后,陈毅领着居亦侨在兵营里走了一圈。居亦侨见新四军官兵一律穿着灰色布军装,分不清军官、士兵,在操场、空地上练操练武。营房也十分清洁、整齐。居亦侨突然想起了国民党川军的重庆北碚兵营,那里营房低矮、阴暗、潮湿,到处是纸屑、烟蒂和菜皮,肮脏发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饭菜味、厕所味和陈旧墙壁发出的霉味,引起人们阵阵恶心,官长则躲在空气不流通的地下室打麻将,有时发出鸦片的气味。这里虽然是敌后,精神面貌却让人一震!
谈着,走着,看着,时光过得很快。“嘀嘀哒,嘀嘀哒……”忽然响起了军号声,这是吃午饭的信号。陈毅客气地说:“李老总,就在这里吃饭啰!”
李明扬不假思索地说:“好,小居,我们吃了中饭再走。”
“开个小灶,烧点菜,喝喝酒。”陈毅说。
“不要,不要添菜,你知道我的脾气,我不会多喝酒。”李明扬连忙阻止。
陈毅也不客气:“那我们就去食堂一起吃吧。”
他们走进食堂,一桶青菜焖肉端到他们面前,菜上面浮着一层油。一个士兵拿起勺分菜,每人一勺,官兵一样。菜桶旁边放着一箩筐白米饭、一箩筐馒头,米饭和馒头任自己喜爱添加。有的站着吃,有的蹲着吃。陈毅、李明扬和居亦侨也各自领了一份饭菜吃了起来。
居亦侨第一次感受到官兵这样平等,不由得对新四军的好军纪肃然起敬。但他什么也没说。
陈毅吃完饭,对居亦侨说:“小居同志回去,如实报告,我们这里就是这样,我和李老总就是如此,一致对敌。”
居亦侨见陈毅毫不见外,回答说:“当然,当然,上面也知道,在敌后打仗很辛苦。”
“再辛苦,我们也不怕,中央不及时发饷,叫我怎么打仗嘛!”陈毅诚恳地说。
就这样,居亦侨勘察了李明扬和陈毅的情况,辗转回重庆去。
敌后这一段“一致对敌”的生动情况使居亦侨深有感触,回到侍从室后,作了如实的汇报。蒋介石听后,沉思了片刻,握起“华美牌”铅笔,在公文上作了如下批示:
军需署:
迅速设法按照规定发给李明扬和友军陈毅军的饷需,不得迟误。
中正
民国三十二年五月二十八日
这次居亦侨万里苏北之行的结果,倒是令他有些意外。
20日之后,6月18日,蒋介石趁共产国际解散之际,又下令在陕北的胡宗南调往陕甘宁边区,7月7日,胡宗南炮击陕甘宁边区的关中地区,掀起了抗战以来的第三次反共高潮。蒋介石批示给李明扬和陈毅的饷需后来到底发下去了没有,居亦侨不得而知。
8月,俞济时因事离开侍从室,蒋介石调宣铁吾接任侍卫长之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