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凯丰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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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出生入死在中央苏区(3)

纪在兴说:“团座,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如今这世道就这么势利,有钱的人宁可得罪一方百姓,也不能得罪半个上级。那个被劫的家伙,之所以不给我们一点施舍,可是摸透了国民党官场的风气,有省主席罩着他,哪个敢不给他笑脸?哪个敢碰他一根汗毛?”

魏炽鸣说:“这回我可要栽在这畜生面前了!”

纪在兴把耳屎搅松动后,将头先侧左边,再侧右边,分别将左右手小指伸进耳内旋动着。纪在兴小指上蓄着青玉色的长指甲,长指甲真好使,不一会儿,就将绿豆大的耳屎挖出来。挖出之后,他先研究似的看了看,再鼓着嘴,吹开去说:“团座,怕什么,上有指示,下有把式。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活人几时被屎尿憋死过?”

魏炽鸣问:“你小子有办法把被劫的财物找回来?”

纪在兴说:“浮财到了最缺钱的共匪手里,成老虎嘴里的肉。”

魏炽鸣问:“与虎谋皮、火中取栗,那你放什么屁?”

纪在兴说:“你知道不知道,前天夜里,是何克全带领红军下山,把那个恶富人劫了?”

“去!”魏炽鸣耻笑着说,“何克全?是你爷爷吧?”

“团座,确实是何克全。”

“你是大白天你看见神了!”

“没看见怎么了,我们不能说看见了吗?”

“你的意思是……”

“子债父偿,就叫何秋美赔恶富人被劫的东西。”

“何秋美这些年,被我们榨得富人变穷鬼,穷鬼变甘蔗渣了。老鼠尾巴上的疖子,再挤再压也就那么点脓血了。”

“何秋美家小,可斌公祠很大,还怕填不了那个被劫人的窟窿?”

“上次为还我们两人的赌债和风流债,不是敲过斌公祠一回竹杠了吗?为了那竹杠,何家老族长何庆泉差点被老子崩了。”

“上次向他们要钱,是我们还风流债。斌公祠人知道内幕,当然要跟我们拼命喽。这次要钱,冠冕堂皇,是叫他们为教子不严受惩罚付款!赣南匪患那么严重,前不久又把国军的第四次‘围剿’打垮了。这一次,我们可以堂堂正正、大张旗鼓地办!抓不到共党红军,追不回被抢的钱财,杀杀他们家族的嚣张气焰还不应该吗?”

“由斌公祠出钱填洞?”

纪在兴站了起来,说:“何止填堵?翻他一番!多出的部分,留下来你我对半分。这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逮住一回,就狠狠地干他一家伙!”

魏炽鸣问:“要是他们不给呢?”

纪在兴说:“何克全家穷钱不穷人,把何克全的婆娘送县里,就说前天夜里,是孙氏仇恨我们抓过她,是她给何克全一伙带的路。”

魏炽鸣一拳头打在纪在兴胸前,大笑着在原地转了一圈后,食指戳在纪在兴的心窝上说:“你小子真是狼心狗肺啊!”

…………

族长何庆泉,这回是拄着拐棍进的斌公祠,路上走得颤巍巍的。

何庆泉沙哑着声音,把今天开会的由来告诉大家后,要大家拿主意。

听说又要用族里的钱去填那恶人被劫的钱窟窿,大家都不吱声。

过了一袋烟的工夫,有个年龄稍小点的房长终于忍不住了,他目光绕过何庆泉,压低声音对何秋美说:“秋美哥,人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连累族上吧?那年,克全去武汉读大学,族上帮了不小的忙。去年,说他当上共产党的头头,国民党要处罚你家,我们又为他出了一大笔钱。这次克全下山,不去别乡,却单单洗了自家门前的人,这不是惹火上身、烧自家的祠堂吗?这次如果又要族上去填那个老虎的嘴巴,族上拿得出这么多钱吗?”

有人开了头,就有人跟上。跟上去的人声音明显大了起来:“是啊,秋美哥,读大学,走正路,帮个学费伙食费什么的,那个也没什么说的。可参加共产党,造国民政府的反,那可是下大牢杀脑壳的买卖。要是族里给钱,去塞那个被劫的大洞,等于告诉别人,我们何姓人家都跟何克全一样,想叫现政府倒台。我这个人胆子小,爸妈没给我生两个脑壳啊!”

有人声音更高了说:“子不教,父之过。秋美,你生了这么个有能耐的儿子,你就替他去还那笔债吧!”

有人简直在喊着说:“秋美他就是砸锅卖铁,也凑不齐保安团所要这笔钱的零头!”

“那就按保安团说的,把克全的婆娘交出去,让她去抵那笔债!”

“对,就叫他婆娘去抵债!”

“我赞成,杀一儆百嘛,多事之秋,我看族上就该杀只鸡给猴子看看了。不然,今后何家子孙都不会安分,都会到外面去惹是生非!”

“祠堂里的会费不是专给何秋美家集的,为什么每次都要给他救急?”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一下就把祠堂的气氛搅热闹了。

首先说话的人一看势头,感到是时候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站了起来,说:“总在这里磨牙帮,屁用都没有!走,把孙氏绑了,送保安团去,以证明我们跟何克全没有任何关系!”

“好!”所有说话人都跟着站了起来。

“爷爷!”一个声音传进祠堂来。

大家转头往门口一望,全都闭了嘴巴。

只见何克全的妻子孙氏,满头大汗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孙氏手里拿着一根棕绳。孙氏走进祠堂后,站在何庆泉面前说:“爷爷,克全连累了族里。我这个婆娘应该替他还债,您就让族里人把我吊了,送到县里去吧。”

老族长何庆泉家离斌公祠较远,平时很少关注这个孙媳妇,只听说何克全被通缉后,孙氏为了他吃过不少苦头,受过不少折磨。但她吃苦不叫苦,受折磨不喊冤,劝她改嫁她摇头,家里的苦活累活争着做,顶了一个男劳力。在何庆泉的心目中,孙氏应当是挑得百斤起,放得一担下的那种女性。但他一点也没想到,今天站在自己面前的孙氏,竟是这样的文静,身子竟是这样的单薄。

就在何庆泉审视她的那时候,孙氏转过头来,望着关注自己的各位房长说:“爷爷、伯伯、叔叔、大哥,大家放心吧,克全的婆娘再无能,今后也不会连累大家了。”

孙氏这么一说,说得那几个站起来的男人只差没把脑壳塞进自己的裤裆去。

何庆泉问孙氏:“孙媳妇,你真的愿意替克全还债?”

“愿意。”

“真的不怕挨保安团的枪子?”

“爷爷,人生一世,也就草木一秋,总是要死的。为了自己男人去死,我觉得值。”

“你舍得丢下你两个小小年纪的女儿?”

“克全说过,舍得舍得。人只有舍了,才能得到。我为克全死了,我的女儿今后就会跟我学样,也会为他们将来想做大事的男人去死的。”

因儿子的原因,儿媳妇一再受到连累,羞愧难当的何秋美这时再也忍不住了,突然起身,“扑通”一声,跪在何庆泉面前,失声哭喊着说:“大伯,我求求你,祠堂不能送克全家的去县里。克全的所作所为,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要送就把我这个当爸的送去,我替克全去死,去还那阎王债!”

何庆泉紧抿着乌黑的嘴唇,半眯的眼睛里放出令人发憷的光。他的下巴在抖动,灰白的长胡须也在抖动。他双手紧握拐棍的顶部,缓缓站了起来。

何秋美知道,老族长要宣布最终决定了。

在当时的乡下,什么是一言九鼎?老族长的话就是一言九鼎!他一开口,就成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啊。

何秋美抓住最后一点时间,仰望着何庆泉的嘴巴,声泪俱下,说:“大伯,就让我去吧!我何家已经对不住克全婆娘了,我不能再对不起她啊,大伯!”

何庆泉看都不看何秋美,却把目光射向刚才说话的那几个人,轻声召唤说:“你们几个过来。”

那几个人听到召唤,赶紧过去。

当那几个人成一字排在何庆泉面前时,何庆泉抬起棍子,指着孙氏说:“你们都站好了面对着她。”

那几个人赶紧转过身去。

何庆泉突然发声说:“都给我跪下!”

那几个人以为听错了,不约而同地把头转向何庆泉。

何庆泉眼睛一鼓,朝每人身上狠狠抽了一棍,厉声怒吼:“你们都给我跪在孙氏面前!”

挨了打的几个人,连大气都不敢出,同时跪了下去。

何庆泉指着跪地的人,对各房房长说:“你们看看,这就是何家的子孙,这就是我们何家的子孙啊!大家说,丢不丢人?”

祠堂里的人回答:“丢人!”

何庆泉加大声音问:“丢不丢人?”

声震屋宇:“丢—人!”

何庆泉说:“是丢人,这人丢大了!就这几个何家子孙,他们不但不愿替何家人受‘罚’,还要把嫁进何家的孙家女子推出去,替何家人还‘债’,他们是男人吗?不是人,是浑蛋,是畜生!”

跪地的人知道,今天他们犯了何家宗祠的大忌,他们坏了何家祠堂仁义道德的规矩!于是,他们全都急促地向老族长磕着头,把头磕得山响,乞求老族长说:“老族长,我们说错话了,做错事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高抬贵手吧!……”

何庆泉根本不答理他们,问全体房长说:“大家说,该怎么处置他们!”

房长们异口同声说:“按祖上规定,各打三十大板!”

何庆泉挺直身子,郑正宣布:“好,执行家法!”

“爷爷!”孙氏急得再次跪下地去,恳求道,“执行家法的应该是我,不能打他们啊!”

何庆泉没听孙氏的求情,高声宣布:“保安团要的钱,祠堂出一半,其余的由我何庆泉补上。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德是安身之本,生可领人走正路,死可令人静夜思!大家别这样看我,这钱我何庆泉愿意出。在这里,我再问各位房长,还知道不知道什么是何氏家族的祖训?”

全祠堂人昂首挺胸,齐声高诵:“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何庆泉高声说:“大声一点!”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好,给这几个不守祖训的家伙上家法!”

十七、赣南的冰刀霜剑

一九三四年赣南的深秋,比往年冷多了,一些不该飘落的树叶提前凋零,一些还不该枯萎的茅草提前枯死。

大片大片的晚稻因为秋旱,颗粒无收,干稻草立在田野里,就像火灼过一样,焦黄焦黄。

大雁排着人字形队伍,在深秋的天庭下,一拨又一拨地迁往南方。

入夜以后,寒风骤起,枯枝败叶被摇得沙沙作响。林间的獐子、麂子等野兽,把身上的寒冷通过声音明明白白地告诉人们:

“嗷—”

“嗷—”

已经是凌晨一点时分,凯丰推开卧室门。

豆大的美孚灯光中,廖似光还在缝着衣服。

凯丰把马灯捻灭,挂在墙壁上,问:“怎么还没睡?”

廖似光瞟了眼凯丰说:“没看到你快要当爸爸了,我在为他的出生做着准备呢。”

“什么?”凯丰像被火灼了一下,吃惊地转过身,打量着灯光中的廖似光。这一打量才发现,廖似光的腹部果然隆起老高了。这段时间因为忙工作,经常不回家,即使晚上回到家里,因累得太狠,往往倒头便睡,对妻子关心太少。他又犯了大错了啊—在这非常时期,廖似光怎么能怀孩子呢?

廖似光想孩子的心情是能理解的。凯丰和她在上海生过一个女孩。正当廖似光为她和凯丰爱情的结晶高兴之时,组织通知才分娩三天的她赶紧离开上海。因为她和凯丰的身份因叛徒出卖已经暴露,必须转移到江西苏区。通知的同志说,凯丰已经在开往广东的轮船上等她,一刻都不能耽误。为了路上安全通过敌人的封锁线,组织决定他们将孩子暂留上海。面对组织的决定,廖似光心如刀绞、泪流满面。当红十字医院的护士把孩子从廖似光怀里抱过去时,廖似光晕倒在了地上。上海的孩子现在是生是死,凯丰和妻子一无所知。没想到对上海女儿的牵挂刚刚有所缓解,现在遇上一道难题。

廖似光没有注意凯丰的变化,继续走着针线说:“凯丰,我们在上海的毛毛要是在身边,该缠着你和我叫爸爸、妈妈了。”

“似光……”凯丰被廖似光告诉的消息闹得不知所措。他不是不喜欢孩子,有时恨不得马上把家乡和上海的孩子都接到身边来,让自己担当起当爸爸的责任和享受做父亲的快乐。可现在是什么时候?四面楚歌,遍地狼烟,别说是孩子,就是手里有枪的红军官兵都前途未卜、生死不知。妻子这时怀孩子,等于雪上加霜啊!

“怎么了,凯丰?”廖似光停住针线活,关切地望着凯丰。此时此刻,她希望从丈夫的嘴里,得到她想知道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