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幸福是一种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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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走在自己的路上

我走在自己的路上了。

成功与失败、幸福与苦难都已经降为非常次要的东西。

最重要的东西是这条路本身。

认识你自己

“认识你自己!”——这是铭刻在希腊圣城德尔斐神殿上的著名箴言,希腊和后来的哲学家喜欢引用来规劝世人。对这句箴言可做三种理解。

第一种理解是,人要有自知之明。这大约是箴言本来的意思,它传达了神对人的要求,就是人应该知道自己的限度。希腊人大抵也是这样理解的。有人问泰勒斯,什么是最困难之事,回答是:“认识你自己。”接着的问题:什么是最容易之事?回答是:“给别人提建议。”这位最早的哲人显然是在讽刺世人,世上有自知之明者寥寥无几,好为人师者比比皆是。看来苏格拉底领会了箴言的真谛,他认识自己的结果是知道自己一无所知,为此受到了德尔斐神谕的最高赞扬,被称作全希腊最有智慧的人。

第二种理解是,每个人身上都藏着世界的秘密,因此,都可以通过认识自己来认识世界。在希腊哲学家中,好像只有晦涩哲人赫拉克利特接近了这个意思。他说:“我探寻我自己。”还说,他的哲学仅是“向自己学习”的产物。不说认识世界,至少就认识人性而言,每个人自己身上的确都有着丰富的素材,可惜大多被浪费掉了。事实上,自古至今,一切伟大的人性认识者都是真诚的反省者,他们无情地把自己当作标本,借之反而对人性有了深刻而同情的理解。

第三种理解是,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个体,都应该认识自己独特的禀赋和价值,从而自我实现,真正成为自己。这种理解最流行,我以前也常采用,但未必符合作为城邦动物的希腊人的实情,恐怕是文艺复兴以来的引申和发挥了。

成为你自己

童年和少年是充满美好理想的时期。如果我问你们,你们将来想成为怎样的人,你们一定会给我许多漂亮的回答。譬如说,想成为拿破仑那样的伟人、爱因斯坦那样的大科学家、曹雪芹那样的文豪等等。这些回答都不坏,不过,我认为比这一切更重要的是:首先应该成为你自己。

姑且假定你特别崇拜拿破仑,成为像他那样的盖世英雄是你最大的愿望。好吧,我问你:就让你完完全全成为拿破仑,生活在他那个时代,有他那些经历,你愿意吗?你很可能会激动地喊起来:太愿意啦!我再问你:让你从身体到灵魂整个都变成他,你也愿意吗?这下你或许有些犹豫了,会这么想:整个变成了他,不就是没有我自己了吗?对了,我的朋友,正是这样。那么,你不愿意了?当然喽,因为这意味着世界上曾经有过拿破仑,这个事实没有改变,唯一的变化是你压根不存在了。

由此可见,对每个人来说,最宝贵的还是他自己。无论他多么羡慕别的什么人,如果让他彻头彻尾成为这个别人而不再是自己,谁都不肯了。

也许你会反驳我说:你说的真是废话,每个人都已经是他自己了,怎么会彻头彻尾成为别人呢?不错,我只是在假设一种情形,这种情形不可能完全按照我所说的方式发生。不过,在实际生活中,类似情形常常在以稍微不同的方式发生着。真正成为自己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世上有许多人,你可以说他是随便什么东西,例如是一种职业、一种身份、一个角色,唯独不是他自己。如果一个人总是按照别人的意愿生活,没有自己的独立思考,总是为外在的事务忙碌,没有自己的内心生活,那么,说他不是他自己就一点也没有冤枉他。因为确确实实,从他的头脑到他的心灵,你在其中已经找不到丝毫真正属于他自己的东西了,他只是别人的一个影子和事务的一架机器罢了。

那么,怎样才能成为自己呢?这是真正的难题,我承认我给不出一个答案。我还相信,不存在一个适用于一切人的答案。我只能说,最重要的是每个人都要真切地意识到他的“自我”的宝贵,有了这个觉悟,他就会自己去寻找属于他的答案。在茫茫宇宙间,每个人都只有一次生存的机会,都是一个独一无二、不可重复的存在。正像卢梭所说的,上帝把你造出来后,就把那个属于你的特定的模子打碎了。名声、财产、知识等都是身外之物,人人都可求而得之,但没有人能够代替你感受人生。你死之后,没有人能够代替你再活一次。如果你真正意识到了这一点,你就会明白,活在世上,最重要的事就是活出你自己的特色和滋味来。你的人生是否有意义,衡量的标准不是外在的成功,而是你对人生意义的独特领悟和坚守,从而使你的自我闪现出个性的光华。

在历史上,每当世风腐败之时,人们就会盼望救世主出现。其实,救世主就在每个人的心中。耶稣是基督徒公认的救世主,可是连他也说:“一个人得到了整个世界,却失去了自我,又有何益?”《圣经》中的这一句是金玉良言,值得我们永远牢记。

走在自己的路上

面前纵横交错的路,每一条都通往不同的地点。那心中只有一个物质目标而没有幻想的人,一心一意走在其中的一条路上,其余的路对于他等于不存在。那心中有幻想而没有任何目标的人,漫无头绪地尝试着不同的路线,结果只是在原地转圈子。那心中既有幻想又有精神目标的人,走在一切可能的方向上,同时始终走在他自己的路上。

一个人年轻时,外在因素——包括所遇到的人、事情和机会——对他的生活信念和生活道路会发生较大的影响。但是,在到一定年龄以后,外在因素的影响就会大大减弱。那时候,如果他已经形成自己的生活信念,外在因素就很难再使之改变;如果仍未形成,外在因素也就很难再使之形成了。

孔子说:“三十而立。”我对此话的理解是:一个人在进入中年的时候,应该确立生活的基本信念了。所谓生活信念,第一是做人的原则,第二是做事的方向。也就是说,应该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要做怎样的人、想做怎样的事了。

当然,“三十”不是一个硬指标,孔子毕竟是圣人,一般人也许晚一些。但是,“立”与不“立”是硬道理,无人能够回避。一个人有了“立”,才真正成了自己人生的主人。那些永远不“立”之人诚然也在生活,不过,对于他们的生活,可用一个现成的词形容,叫作“混”。这样的人不该再学孔子的口气说“三十而立”,最好改说“三十而混”。

我走在自己的路上了。成功与失败、幸福与苦难都已经降为非常次要的东西。最重要的东西是这条路本身。

他们一窝蜂挤在那条路上,互相竞争、推搡、阻挡、践踏。前面有什么?不知道。既然大家都朝前赶,肯定错不了。

你悠然独行,不慌不忙,因为你走在自己的路上,它仅仅属于你,没有人同你争。

我不是一个很自信的人,但我的自信恰好达到这个程度,使我能够不必在乎外来的封赐和奖赏。

我曾经也处于被虚荣迷惑的年龄,因为那时候我还没有看清事物的本质,尤其还没有看清我自己的本质。我感到现在我已经站在一个最合宜的位置上,它完全属于我,所有追逐者的脚步不会从这里经过。我不知道我是哪一天来到这个地方的,但一定很久了,因为我对它已经如此熟悉。

自己的园地

你们读过法国作家圣埃克苏佩里写的《小王子》吗?如果没有,那就太可惜了,一定要找来读一读。在我看来,它是世界上最棒的一篇童话,哪怕你们拿全世界的唐老鸭和圣斗士来跟我交换,我也决不肯。

童话的主人公是一个小王子,他住在一颗只比他大一点的星球上,与一株玫瑰为伴,天天为她浇水。有一天,他和玫瑰花拌了几句嘴,心里烦,便离开他的星球,出去漫游了。他先后到达六颗星球,遇见了一些可笑的大人。例如有一个商人,他的全部事情就是计算星星,他把这叫作“占有”。他就为“占有”而活着。他告诉小王子,他已经“占有”了五亿零一百六十二万二千七百三十一颗星星。小王子问他:“你拿它们做什么呢?”他答:“我把它们存到银行里去。”小王子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商人便解释说:“这就是说,我在一张字条上写下我的星星的数目,然后把这张字条锁在抽屉里。”小王子问:“这就完了吗?”商人答:“当然,这样我就很富啦。”在别的星球上,小王子遇见的大人也都在为他不明白的东西活着,什么权力、虚荣、学问呀。他心想:大人们真是怪透了。

小王子最后来到地球。在一片盛开的玫瑰园里,他看见五千株玫瑰,不禁怀念起他自己的那株玫瑰来。他的那株玫瑰与眼前这些玫瑰长得一模一样,但他觉得她是独一无二的。这是为什么呢?一只聪明的狐狸告诉他:“是你为你的玫瑰花费的时间,使你的玫瑰变得这么重要。对于你使之驯服的东西,你是负有责任的。”

这句话说得好极了。一个人活在世上,必须有自己真正爱好的事情,才会活得有意思。这爱好完全是出于他的真性情,而不是为了某种外在的利益,例如为了金钱、名声之类。他喜欢做这件事情,只是因为他觉得事情本身非常美好,他被事情的美好所吸引。这就好像一个园丁,他仅仅因为喜欢而开辟了一块自己的园地,他在其中培育了许多美丽的花木,为它们倾注了自己的心血。当他在自己的园地上耕作时,他心里非常踏实。无论他走到哪里,他都会牵挂着那些花木,如同母亲牵挂着自己的孩子。这样的一个人,一定会活得很充实。相反,一个人如果没有自己的园地,不管当多大的官、做多大的买卖,他本质上始终是空虚的。这样的人一旦丢了官、破了产,他的空虚就暴露无遗了,会惶惶然不可终日,发现自己在世界上无事可做,也没有人需要他,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事实上,我们在小时候往往都是有真性情的。就像小王子所说的:“只有孩子们知道他们在寻找些什么,他们会为了一个破布娃娃而不惜让时光流逝,于是那布娃娃就变得十分重要,一旦有人把它拿走,他们就哭了。”孩子并不问破布娃娃值多少钱,它当然不值钱啦,可是,他们天天抱着它,和它说话,便对它有了感情,它就比一切值钱的东西更有价值了。一个人在衡量任何事物时,看重的是它们在自己生活中的意义,而不是它们在市场上能卖多少钱,这样一种生活态度就是真性情。你们长大了,当然不会再抱着一个破布娃娃不放,但是我希望你们不要丢掉小时候对待破布娃娃的这种态度,不要丢掉真性情,不要丢掉自己真正的爱好。

小王子十分幸运,他在地球上终于遇见了一个能够理解他的大人,那就是这篇童话的作者。他和小王子特别谈得来,不过,正因为如此,他在大人们中间真是非常孤独。他和大人们谈什么都谈不通,只好和他们谈桥牌、高尔夫、政治、领带什么的,而他们也就很高兴自己结识了一个正经人。后来,小王子因为想念他的玫瑰花,回到那个小星球上去了。那么,现在这位圣埃克苏佩里在哪里呢?他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法国最出色的飞行员,在一次飞行中失踪了。

我相信,他一定是去寻找他的小王子了。

自爱和自尊

自爱者才能爱人,富裕者才能馈赠。给人以生命欢乐的人,必是自己充满着生命欢乐的人。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既不会是一个可爱的人,也不可能真正爱别人。他带着对自己的怨恨到别人那里去,就算他是去行善的吧,他的怨恨仍会在他的每一件善行里显露出来,给人以损伤。受惠于一个自怨自艾的人,还有比这更不舒服的事吗?

只爱自己的人不会有真正的爱,只有骄横的占有。不爱自己的人也不会有真正的爱,只有谦卑的奉献。

如果说爱是一门艺术,那么,恰如其分的自爱便是一种素质,唯有具备这种素质的人才能成为爱的艺术家。

人与人之间有同情,有仁义,有爱。所以,世上有克己助人的慈悲和舍己救人的豪侠。但是,每个人终究是一个生物学上和心理学上的个体,最切己的痛痒唯有自己能最真切地感知。在这个意义上,对每个人来说,他最关心的还是他自己,世上最关心他的也还是他自己。要别人比他自己更关心他,要别人比关心自己更关心他,都是违背作为个体的生物学和心理学特性的。结论是:每个人都应该自立。

我曾和一个五岁男孩谈话,告诉他,我会变魔术,能把一个人变成一只苍蝇。他听了十分惊奇,问我能不能把他变成苍蝇,我说能。他陷入了沉思,然后问我,变成苍蝇后还能不能变回来,我说不能,他决定不让我变了。我也一样,想变成任何一种人,体验任何一种生活,包括国王、财阀、圣徒、僧侣、强盗、妓女等,甚至也愿意变成一只苍蝇,前提是能够变回我自己。所以,归根到底,我更愿意是我自己。

对于别人的痛苦,我们的同情一开始可能相当活跃,一旦痛苦持续下去,同情就会消退。我们在这方面的耐心远远不如对于别人的罪恶的耐心。一个我们不得不忍受的别人的罪恶仿佛是命运,一个我们不得不忍受的别人的痛苦却几乎是罪恶了。

我并非存心刻薄,而是想从中引出一个很实在的结论:当你遭受巨大痛苦时,你要自爱,懂得自己忍受,尽量不用你的痛苦去搅扰别人。

失败者往往会成为成功者的负担。

失败者的自尊在于不接受施舍,成功者的自尊在于不以施主自居。

做自己的一个冷眼旁观者和批评者,这是一种修养,它可以使我们保持某种清醒,避免落入自命不凡或者顾影自怜的可笑复可悲的境地。

尽管世上有过无数片叶子,还会有无数片叶子,尽管一切叶子都终将凋落,我仍然要抽出自己的绿芽。

人人都在写自己的历史,但这历史缺乏细心的读者。我们没有工夫读自己的历史,即使读,也是读得何其草率。

记录成长

成长是人生最重要而奇妙的经历之一,我们在一生中有两次机会来体验这个经历,一次是为人子女,在父母抚育下长大,另一次是为人父母,抚育孩子长大。然而,我们所经历过的事情,未必就是我们所了解的。事实上,在这两种情形下,我们的处境都带有某种不可避免的盲目性。因此,孩子怎样长大——始终是一个需要我们特别关注的题目。

在这方面,有一个做法值得提倡,就是从孩子出生那天起,就坚持不懈地为孩子写日记,记录孩子的成长过程。在我看来,凡是有文化的父母都应该这样做,这是他们能够为孩子也为自己做的一件极有价值的事情。

当一个人处在成长中时,他必然是当局者迷,无法从旁来观察自己的成长过程。一颗种子只是凭着生命的本能发芽和生长罢了。生命在其早期阶段有多少令人惊喜的可爱的表现,可是对这生命的主人来说,它们往往连记忆也留不下,成了一笔在岁月中永远遗失的财富。我们在孩提时代是如此,现在我们的孩子也是如此。如果你是一个珍惜自己的生命经历的人,你一定会为这种缺失而遗憾。那么,既然现在你做了父母,你为什么不为你的孩子来做这一件可以减轻其遗憾的事情呢?我相信,在孩子长大后,做父母的能够送给孩子的最好礼物就是一本记录其童年趣事和成长细节的日记。

当然,在做了父母以后,我们也未必是旁观者清。孩子的成长并非一个发生在父母的生活之外的事件,它始终是与父母自己的生活交织在一起的。孩子长大的过程,同时也是父母抚养和教育孩子的过程,我们身在这同一个过程中,并不是超脱和清醒的旁观者。一个人即使是专门的教育家,一旦自己为人父母,抚育孩子长大仍然是一种全新的经验,必须在实践中摸索。正因为如此,记录孩子的成长对于我们自己也有了必要。当我们这样做的时候,我们同时也是在对自己抚育孩子的经验进行反省和思考,被记录下来的不仅是我们观察到的孩子学习做人的过程,也是我们自己学习做父母的过程。因此,这一份将来送给孩子的珍贵礼物,同时也是我们自己生命中一段重要历程的宝贵留念。

我承认,持之以恒地做这件事是相当困难的,因为我们不只是做父母,除了抚育孩子之外,我们还有许多别的事情要做,不得不为了生存或事业而奋斗。在日常的忙碌中,我们很容易变成粗心的,甚至麻木的父母。不过,在我看来,这恰好是我们应该坚持做这件事的又一个理由,它也许是防止我们变成这样的父母的一个有效方法。一旦养成了习惯,记录的必要会促使我们的感觉更敏锐、观察更细致。通过记录成长,我们也在更好地欣赏和研究成长。

议论家

我是一个患有恐会症的人,病因在于不自信。无论什么会议,但凡要求出席者发言的,我就尽量谢绝。如果实在谢绝不了,灾难就来了,自得到通知之日起,我就开始惴惴不安。一旦置身于会场,我就更是如坐针毡。通常我总是拣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的座位,期望能侥幸地躲过发言。我知道自己对于许多事情是无知的,我的自尊心和虚荣心都不允许我炫耀我的无知,对这些事情说些人云亦云的空话和言不及义的废话。

由于自己的这种弱点,我十分佩服那些敢于在会议上侃侃而谈的自信者,留心听取他们的发言。然而,在多数情形下,我惊奇地发现,他们对于所谈论的事情并不比我更有知识,只是更有谈论的勇气罢了。我的另一个发现是,这样的自信者是一个相当固定的人群,他们每会必到,每到必滔滔不绝,已经构成当今学界的一个新品种。让我试着给这个新品种画像——

他们当然是一些忙人兼名人,忙于出席各种名目的会议,因频繁出现在传媒的各个版面上而出名。在一切热闹的场面上,你必能发现他们风尘仆仆的身影。无论流行什么时髦的话题,你都不可避免地要听到他们的声音。他们如此辛勤地追赶时髦,每一次都务求站到时髦的最前列去,以至于你几乎难以分清,究竟他们是在追赶时髦,还是在领导时髦。从保守主义到自由主义,从卡夫卡到后现代,从公共交通到住房改革,他们谈论一切,无所不写。他们的所谈所写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便是充满着发言的激情,所发之言却空洞无物,大同小异,两者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事实上,他们对自己所谈论的事情未必真有兴趣,他们最关心的事情就是要在所有这些事情上插上一嘴,否则便会觉得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甚至会感到人生的失落和空虚。他们是一些什么人呢?不能说他们是理论家,因为他们并没有自己的理论体系。也不能说他们是评论家,因为他们并没有自己的评论领域。他们最恰当的称呼是——议论家。他们是一些以议论一切事情为庄严使命的人。

自从发现这个新品种以后,我的恐会症有增无减,简直可以说病入膏肓了。我害怕即使我能够成功地逃避发言,我的出席也会使我成为这个新品种的沉默的陪衬,而这是我的自尊心和虚荣心更加不能允许的。所以,虽然我是一个顾情面而不善于拒绝的人,但相当一段时间以来,我还是鼓起勇气谢绝了大部分会议的邀请。

自我二重奏

一 有与无

日子川流不息。我起床,写作,吃饭,散步,睡觉。在日常的起居中,我不怀疑有一个我存在着。这个我有名有姓,有过去的生活经历、现在的生活圈子。我忆起一些往事,知道那是我的往事。我怀着一些期待,相信那是我的期待。尽管我对我的出生毫无印象,对我的死亡无法预知,但我明白这个我在时间上有始有终,轮廓是清楚的。

然而,有时候,日常生活的外壳仿佛突然破裂了,熟悉的环境变得陌生,我的存在失去了参照系,恍兮惚兮,不知身在何处,我是谁,世上究竟有没有一个我。

庄周梦蝶,醒来自问:“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这一问成为千古迷惑。问题在于,你如何知道你现在不是在做梦?你又如何知道你的一生不是一个漫长而短促的梦?也许,流逝着的世间万物,一切世代,一切个人,都只是造物主的梦中景象。

我的存在不是一个自明的事实,而是需要加以证明的,于是有笛卡尔的命题:“我思故我在。”

但我听见佛教导说:诸法无我,一切众生都只是随缘而起的幻象。

正当我为我存在与否苦思的时候,电话铃响了,听筒里叫着我的名字,我不假思索地应道:

“是我。”

二 轻与重

我活在世上,爱着,感受着,思考着。我心中有一个世界,那里珍藏着许多往事,有欢乐的,也有悲伤的。它们虽已逝去,却将永远活在我心中,与我终身相伴。

一个声音对我说:在无限宇宙的永恒岁月中,你不过是一个顷刻便化为乌有的微粒,这个微粒的悲欢甚至连一丝微风、一缕轻烟都算不上,刹那间就会无影无踪。你如此珍惜的那个小小的心灵世界,究竟有何价值?

我用法国作家辛涅科尔的话回答:“是的,对于宇宙,我微不足道;可是,对于我自己,我就是一切。”

我何尝不知道,在宇宙的生成变化中,我只是一个极其偶然的存在,我存在与否完全无足轻重。面对无穷,我确实等于零。然而,我可以用同样的道理回敬这个傲慢的宇宙:倘若我不存在,你对我来说岂不也等于零?倘若没有人类及其众多自我的存在,宇宙的永恒存在究竟有何意义?而每个自我一旦存在,便不能不从自身出发估量一切,正是这估量的总和使本无意义的宇宙获得了意义。

我何尝不知道,在人类的悲欢离合中,我的故事极其普通。然而,我不能不对自己的故事倾注更多的悲欢。对我来说,我的爱情波折要比罗密欧的更加惊心动魄,我的苦难要比俄狄浦斯的更加催人泪下。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不是罗密欧,不是俄狄浦斯,而是我自己。事实上,如果人人看轻一己的悲欢,世上就不会有罗密欧和俄狄浦斯了。

我终归是我自己。当我自以为跳出了我自己时,仍然是这个我在跳。我无法不成为我的一切行为的主体,我对世界的一切关系的中心。当然,同时我也知道每个人都有他的自我,我不会狂妄到要充当世界和他人的中心。

三 灵与肉

我站在镜子前,盯视着我的面孔和身体,不禁惶惑起来。我不知道究竟盯视者是我,还是被盯视者是我。灵魂和肉体如此不同,一旦相遇,彼此都觉得陌生。我的耳边响起帕斯卡的话语:肉体不可思议,灵魂更不可思议,最不可思议的是肉体居然能和灵魂结合在一起。

人有一个肉体似乎是一件尴尬的事。那个丧子的母亲终于停止哭泣,端起饭碗,因为她饿了。那个含情脉脉的姑娘不得不离开情人一小会儿,她需要上厕所。那个哲学家刚才还在谈论面对苦难的神明般的宁静,现在却因为牙痛而呻吟不止。当我们的灵魂在天堂享受幸福或在地狱体味悲剧时,肉体往往不合时宜地把它拉回到尘世。

马雅可夫斯基在列车里构思一首长诗,眼睛心不在焉地盯着对面的姑娘。那姑娘惊慌了。马雅可夫斯基赶紧声明:“我不是男人,我是穿裤子的云。”为了避嫌,他必须否认肉体的存在。

我们一生中不得不花费许多精力来伺候肉体:喂它,洗它,替它穿衣,给它铺床。博尔赫斯屈辱地写道:“我是他的老护士,他逼我为他洗脚。”还有更屈辱的事:肉体会背叛灵魂。一个心灵美好的女人可能其貌不扬,一个灵魂高贵的男人可能终身残疾。荷马是瞎子,贝多芬是聋子,拜伦是跛子。而对一切人相同的是,不管我们如何精心调理,肉体仍不可避免地要走向衰老和死亡,拖着不屈的灵魂同归于尽。

那么,不要肉体如何呢?不,那更可怕,我们将不再能看风景、听音乐、呼吸新鲜空气、读书、散步、运动、宴饮,尤其是——世上不再有男人和女人,不再有爱情这件无比美妙的事。原来,灵魂的种种愉悦根本就离不开肉体,没有肉体的灵魂不过是幽灵,不附有任何生命的激情和欢乐,比死好不了多少。

所以,我要修改帕斯卡的话:肉体是奇妙的,灵魂更奇妙,最奇妙的是肉体居然能和灵魂结合在一起。

四 动与静

喧哗的白昼过去了,世界重归于宁静。我坐在灯下,感到一种独处的满足。

我身上必定有两个自我。一个好动,什么都要尝试,什么都想经历。另一个喜静,对一切加以审视和消化。这另一个自我,如同罗曼·罗兰所说,是“一颗清明宁静而非常关切的灵魂”。仿佛是它把我派遣到人世间活动,鼓励我拼命感受生命的一切欢乐和苦难,同时又始终关切地把我置于它的视野之内,随时准备把我召回它的身边。即使我在世上遭受最悲惨的灾难和失败,只要我识得返回它的途径,我就不会全军覆没。它是我的守护神,为我守护着一个任何风雨都侵袭不到也损坏不了的家园,使我在最风雨飘摇的日子里也不至于无家可归。

五 真与伪

我走在街上,一路朝熟人点头微笑;我举起酒杯,听着应酬话,用笑容答谢;我坐在一群妙语连珠的朋友中,自己也说着俏皮话,赞赏或得意地大笑……

在所有这些时候,我心中会突然响起一个声音:“这不是我!”于是,笑容冻结了。莫非笑是社会性的,真实的我永远悲苦,从来不笑?

多数时候,我是独处的,我曾庆幸自己借此避免了许多虚伪。可是,当我关起门来写作时,我怎能担保已经把公众的趣味和我的虚荣心也关在了门外,因而这个正在写作的人必定是真实的我呢?

“成为你自己!”——这句话如同一切道德格言一样知易行难。我甚至无法判断,我究竟是否已经成为我自己。角色在何处结束,真实的我在何处开始,这界限是模糊的。有些角色仅是服饰,有些角色却已经和我们的躯体生长在一起,如果把它们一层层剥去,其结果比剥葱头好不了多少。

演员尚有卸装的时候,我们却生生死死都离不开社会的舞台。在他人目光的注视下,甚至隐居和自杀都可以是在扮演一种角色。也许,只有当我们扮演某个角色露出破绽时,我们才得以一窥自己的真实面目。

卢梭说:“大自然塑造了我,然后把模子打碎了。”这话听起来自负,其实适用于每一个人。可惜的是,多数人忍受不了这个失去了模子的自己,于是又用公共的模子把自己重新塑造一遍,结果彼此变得如此相似。

我知道,一个人不可能也不应该脱离社会而生活。然而,有必要减少社会的交往。我不妨和他人交谈,但要更多地直接向上帝和自己说话。我无法一劳永逸地成为真实的自己,但是,倘若我的生活中充满着仅仅属于我的不可言说的特殊事物,我也就在过一种非常真实的生活了。

六 逃避与寻找

我是喜欢独处的,不觉得寂寞。我有许多事可做:读书,写作,回忆,遐想,沉思,等等。做着这些事的时候,我相当投入,乐在其中,内心很充实。

但是,独处并不意味着和自己在一起。在我潜心读书或写作时,我很可能是和想象中的作者或读者在一起。

直接面对自己似乎是一件令人难以忍受的事,所以人们往往要设法逃避。逃避自我有二法,一是事务,二是消遣。我们忙于职业上和生活上的种种事务,一旦闲下来,又用聊天、娱乐和其他种种消遣打发时光。

对文人来说,许多时候,读书和写作只是一种消遣或一种事务,比起斗鸡走狗之辈,诚然有雅俗之别,但逃避自我的实质则为一。

然而,有这样一种时候,我翻开书,又合上,拿起笔,又放下,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什么,找不到一件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只觉得心中弥漫着一种空虚怅惘之感。这是无聊袭来的时候。

当一个人无所事事而直接面对自己时,便会感到无聊。在通常情况下,我们仍会找些事做,尽快逃脱这种境遇。但是,也有无可逃脱的时候,我就是百事无心,不想见任何人,不想做任何事。

自我似乎喜欢捉迷藏,如同蒙田所说:“我找我的时候找不着;我找着我由于偶然的邂逅比由于有意的搜寻多。”无聊正是与自我邂逅的一个契机。这个自我,摆脱了一切社会的身份和关系,来自虚无,归于虚无。难怪我们和它相遇时,不能直面相视太久,便要匆匆逃离。可是,让我多坚持一会儿吧。我相信,这个可怕的自我一定会教给我许多人生的真理。

自古以来,哲人们一直叮咛我们:“认识你自己!”卡莱尔却主张代之以一个“最新的教义”:“认识你要做和能做的工作!”因为一个人永远不可能认识自己,而通过工作则可以使自己成为完人。我承认认识自己也许是徒劳之举,但同时我也相信,一个人倘若从来不想认识自己,从来不肯从事一切无望的精神追求,那么,工作绝不会使他成为完人,而只会使他成为庸人。

最合宜的位置

我相信,每个人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一定有一个对于他最合宜的位置,这个位置仿佛是在他降生时就给他准备了的,只等他有一天来认领。我还相信,这个位置既然仅仅对于他是最合宜的,别人就无法与他竞争,如果他不认领,这个位置就只是浪费掉了,而并不是被别人占据了。我之所以有这样的信念,是因为我相信,上帝造人不会把两个人造得完全一样,每个人的禀赋都是独特的,由此决定了能使其禀赋和价值得到最佳实现的那个位置必然也是独特的。

然而,一个人要找到这个对于他最合宜的位置,殊为不易。环境的限制,命运的捉弄,都可能阻碍他走向这个位置。即使客观上不存在重大困难,由于心智的糊涂和欲望的蒙蔽,他也可能在远离这个位置的地方徘徊乃至折腾。尤其在今天这个充满诱惑的时代,不少人奋力争夺名利场上的位置,甚至压根没想到世界上其实有一个仅仅属于他的位置,而那个位置始终空着。

我的这个认识,是在许多年里逐渐清晰起来的,现在可以说到了牢不可破的地步。我丝毫不怀疑,我现在所在的这个位置是最适合我的,因此,外界的诱惑对我发生不了什么作用。可是,若有人问我这究竟是一个什么位置,我好像又说不清楚。可以肯定的是,完全不能用学者、作家之类的职业来定义它。如果勉强说,就说它是一种很安静的生活状态吧。现在我的生活基本上由两件事情组成,一是读书和写作,我从中获得灵魂的享受,另一是亲情和友情,我从中获得生命的享受。亲情和友情使我远离社交场的热闹,读书和写作使我远离名利场的热闹。人最宝贵的两样东西——生命和灵魂,在这两件事情中得到了妥善的安放和真实的满足,夫复何求,所以我过着很安静的生活。

我当然知道,这种很安静的生活适合我,未必适合别人。一定有人更适合过一种轰轰烈烈的生活,他们不妨去叱咤风云,指点江山,一展宏图。人的禀赋各不相同,共同的是,一个位置对于自己是否最合宜,标准不是看社会上有多少人争夺它、眼红它,而是应该去问自己的生命和灵魂,看它们是否真正感到快乐。

与自己谈话的能力

有人问犬儒派创始人安提西尼,哲学给他带来了什么好处,回答是:“与自己谈话的能力。”

我们经常与别人谈话,内容大抵是事务的处理、利益的分配、是非的争执、恩怨的倾诉、公关、交际、新闻等。独处的时候,我们有时也在心中说话,细察其内容,仍不外上述这些,因此实际上也是在对别人说话,是对别人说话的预演或延续。我们真正与自己谈话的时候是十分稀少的。

要能够与自己谈话,必须把心从世俗事务和人际关系中摆脱出来,回到自己。这是发生在灵魂中的谈话,是一种内在生活。哲学教人立足于根本审视世界,反省人生,带给人的就是过内在生活的能力。

与自己谈话的确是一种能力,而且是一种罕见的能力。有许多人,你不让他说凡事俗务,他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只关心外界的事情,结果也就只拥有仅仅适合与别人交谈的语言了。这样的人面对自己当然无话可说。可是,一个与自己无话可说的人,难道会对别人说出什么有意思的话吗?哪怕他谈论的是天下大事,你仍感到是在听市井琐闻,因为在里面找不到那个把一切联结为整体的核心,那个照亮一切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