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色的纱帐被风微微撩动,悄无声息地缠上两根丹柱,微弱的烛光穿过屏风,晃了晃,灭了。寝殿再不见一点光亮。
一如预料,我烧了起来。
寂静是一道无形的屏障,出一点声音都会让它碎裂。
红着一张包公脸,瞪着一双铜铃眼,身子似滚了火一般的烫,我将自个儿紧紧包裹在被子里,一直挨到天明。
乌林珠没有哭,她对着我磕了个头,和扎日在门外守了很久。
墨蓝色云霞里矗起一道细细的线,钓出了一尾闪着金光的锦鲤,漾起的水波溅到油纸窗上,是一把晕开的胭脂红。
晨曦破云开,日出正东峰。薄雾蒙蒙,初露莹莹。
是个好兆头。
乌林珠伺候我换了身素净的流云霓裳,又用帕子沾了清水,细细擦过我脸上的疤。
“还会疼吗?”
她满眼疼惜。
早就不疼了,灼伤的部分已经变成坚硬的痂,沿耳际至下颚。我咳了咳,这会儿只觉得胸口发闷,喉咙里像塞了颗着火的鸡蛋,连吞咽都觉得疼。
“公主伤寒未愈,怎可贸然下地?”
身后徒然响起一道声音。
耳熟的很。
我一吓,抬头忙看向铜镜,可镜子被水雾遮住了,于是回过头,朝着半空讶然一望。
乍眼看去的瞬间,是以白袍翩翩的仙,墙角慢慢转出一袭清举的身影,带着清风朗月般,在阳光下折射出淡淡光辉。
还不等扎日去请,萧?竟自个儿找来了!
他揖手行李。
“呀!”
这人来的突然,乌林珠吓了一跳,手中的梳子落了下来,径直砸到我脑袋上。
我被砸的回了神,想起自己如今的样子,忙着手寻纱覆面。
“我的面纱呢?”
明明平日就在手边的东西,到了用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见了。
一通手忙脚乱的搜罗,全然忘了礼数,实在失仪的很,我抖了抖袖子,临时遮住半边脸。
“今日竟也没个通传的?”
才一开口,喉咙里面便有些扯痛,我被自己嘶哑的声音吓了一跳,扯了扯乌林珠。
乌林珠推了推我,提醒道,是我晨时叫她借着发俸的由头,支开了小厮和杂役,这会儿子,偌大的北宫正空无一人。
哦。是我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兰关唐突了。”
萧?的声音插进来,人却向后不动声色地退了两步,“只因急着向公主复命,来时又见内廷如无人之境,以为出了什么事,这才冲撞了。”
“复什么命?”
我迟疑,伸手要请他平身,只是才站起来,就被一番天旋地转晕了回去。
眼前一黑,却不是昏厥,大抵是昨日的一番折腾起了作用。
身子被人腾空抱起,几经周折,落在一处平地。
乌林珠自然是没那个力气的,我能听到她跟在后面的步子声。
鼻下人中被什么细细捻入,传来一阵细微的疼痛,我丝丝抽气,眼前逐渐恢复清明。
“谢大司马又救了我家姑娘一命!”
乌林珠拜了拜他,像拜红山庙里的冒着青烟的观音菩萨,虔诚又恭顺,三拜三叩,就差点上最后的三炷香了。
我笑着叫她去中枢院外把扎日叫回来。
那是个死心眼的愣头青,等不到人定不会回来。
乌林珠抹了抹泪,说会速去速回。
大殿一时静的出奇。
萧?递我一方绢帕,借我代替面纱,帕子上有股淡淡的柑甜气息,和那天睡梦中闻到的一样。
我瞧着他俊俏的模样,有些神伤,“大司马和昭和的一位故人,颇有相似之处。”只是,除却巫山不是云,不禁自失地笑笑,“你要复我什么命?”
萧?眸若清潭,“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收了公主的金锭子,兰关岂敢不尽心呢?”
我反应过来,“你去看了阿婆?”
这事不是被皇兄驳了?
“果真如公主所言,一来一去,只需半日,遂,兰关今早才折返。”
他温言与我,不置可否。
为了一袋金锭子,“你竟彻夜未归?”
我一时语塞。
世人皆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我算见识过了,便是宰府之子也不过如此。
一袋金子一晚上,委实划算。
“阿婆如何?”
亲自为他添上一盏清茶,茶陈了些,但用的木槿花叶上的晨露冲泡,那是我平日最稀罕的东西。
“暂且无碍。”
萧?撇去浮沫,仰着头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久居大漠之人,痰浊上扰,气血虚亏,根除病灶绝非易事,不过,转过年后齐王会就弹劾一事来京觐见。这些梁人都有双回春的妙手,到那时,兰关定想法子叫他的人去看一看,也算圆满了公主一桩心事。”
茶杯搁在桌上,嗒,一声响。
“我的心事?”
摸着茶盏子,想着时机已到,我微微一笑,“可昭和的心事,却不止这一桩。”
萧?仪态万方地将我一望,“难不成,还有人病了?”
“方才听大司马提起梁人的本事,我才记起,有的病,只有他们能医。”
萧?静以待之。
我盯着他的眼睛,“就像那铁链镣铐压出淤青印子,九节鞭挞的血痕,无辜游民的哀嚎,和燕丹罪奴的煎熬。”
而今已不知有多少无辜的牧民,连带着孩童被戴上了镣铐,在茫茫荒漠中开山造林,引水建路。
······
虽说,人不该信鬼神,不该轻皇权,不该行巫蛊,可大漠闭塞,条件受限,没有药材,不产果蔬,与中土相隔万里,路途之艰,路途之远,朝廷所能供给的少之又少。
在皇权所不能及的地方,人们不信鬼神,便是连最后的信念的都失去了···
酝酿许久的话,就这样脱口而出了。
原以为他会讶然一番,至少为如此忤逆的言辞叹一句,叫一声,不想这人眉间一片安详。
“心病难医。”
萧?眼一垂,伸手搭在我的腕子上,不疾不徐,只片刻的沉默,便抬眼看我。
“原来是自伤。”
搭脉的指尖用了力,却也不是很用力,像是要告诉我不要逃,就把手放在哪儿。
不动便不动,既然被他看出来,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为我所累。”
眼珠子随他转了转,“不过几千手无寸铁的牧民,对南朝再构不成威胁了,何必弹劾呢?但求大司马松松口,放他们一条生路!”
他眉间云雾散开,一笑淡然,“可他人生死,与我何干。”
啧。
“我可以给你更多的金子。”
枕边的匣子还装着两袋,我全都拎出来捧在手上,“不够的话,我还可以去换,去凑!”
他摇摇头,“金子原不值得稀罕,稀罕的是,这些金子能不能买来公主的康健。”本来噙笑的面容微微泛起一丝波澜,“不若,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我怔住。
“不瞒公主,在梁半年,兰关与齐王相交甚欢,本就无意插手弹劾一事,只是,话说到这份上,兰关也有一事相求。”
“你说,只要我能做到!”
“自然能做到。”萧?的眼睫温柔的眨了眨,“今早回宫时,听闻这市井之中遍传我妙手医公主的事,说的天上有地下无的,我还沉醉着,可转眼间公主就要坏了我的口碑,丝毫不顾惜自己的身子。”
嚼了嚼他的话,“你要我的身子?”
他咳了咳,纠正道,“兰关要的,是公主这块活招牌。要是公主的身子强健了,兰关就算不打仗,不弹劾,也能扬名立万了,何乐而不为?”
他说的头头是道。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他说得轻巧,就像和我开了个玩笑。
“那,这便是诊金了。”
萧?径自从我手中挑了一袋略沉的,风轻云淡地掂了掂,“明日起,兰关怕是免不了上门叨扰了。待到公主痊愈时,便是兰关兑现承诺时!”
我被他的节奏带着跑。
明明是我有求于他,却被他反客为主,准备了许多要说服他的话,一句也没派上用场。
要走时,我喊住他,举着袖子遮住半张脸,要还那方借我掩面的绢帕。
但见他笑眼盈盈,将手滞在半空中。
“兰关是上过战场的,身上每一道疤,都要深过公主数倍,在兰关眼中,公主已是这世间最美的女子了。”
萧?背过身去,衣袂飘飘,迎着寝殿外有光的地方走去。清清朗朗的声音顺着风飘进了我的耳朵,像青山泉里,我双手掬起的那捧水,一片澄明。
美?
抚上自己的痂,有多久没有好好照过镜子了。
······
初见爱已晚。
美人迟暮犹怜,却有人记得她最美的样子。
走出北宫,萧?在水迳亭前立了许久,从他身上掉下一块玉佩,坠地清脆,不偏不倚,刚好碎成两半。
他拾起来,眯了眼睛对着日光端详了许久,确定是三年前夏,白笙笙大婚时落在凤鸾殿的那块,他一直带在身上。
“你回来了,玉却碎了。”
清秋与你皆人间。
那日,她一袭红衣倾玉骨,闯进他的眼里。
和亲公主的喜服,明艳又刺眼。
明明那样羸弱,一开口,却喊的壁立千仞。
“关山故梦飞,失意无南北,旌旗杳杳雁萧萧,想我南朝铁骑皆龟缩于城墙之后,百战之首闻胡丧胆,称病数月余!未待百矢穿墙过,折一女子止戈?如此,便是尔等的太平盛世,大好河山,再无来者!”
观者如堵,百尺城墙崩于一瞬,宫门倾塌,灰飞烟灭!
如此,便是尔等的太平盛世了···离经叛道之阔论,却叫人心头一震。
一朝天子还立于朝堂,万千铁骑还没战到最后一刻!怎么就龟缩了?
“皇上!臣——”
“即便开了口,你又能改变什么?”
带兵么?无权。
悔婚么?无势。
萧?的后半句,咽回肚子里。
知子莫若父。
怨不得世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堂堂八尺男儿,上不能顶天,下无能立地,所谓正二品大夫,软弱无能,不敌沙场一卒,留不住一位和亲公主!
风起,绫罗绸缎散了,她身形飘渺,越走越远。百丈之外,公主回眸,泪眼含笑,胜却人间春风一度。
她是他抓不住的一抹红,带走了他的一腔孤勇。
一眼成痴,她成了他的贪嗔痴念,意难平,萧?每日梦里都见她。
“白笙笙。”
他这样叫她。
年中,他弃文从武,立誓踏遍狼烟,也要再见她一面。
关山故梦飞,失意无南北。
待到倦鸟归巢时,燕丹已易主,南朝胜了,她却一睡不醒。
“等着我。”
立在她宫外说的那句誓,可听见了?
只身请命到通辽,为她料理身后事,遥望茫茫荒漠,如何葬送了一个女人的红尘初妆。
······
日光之下,有男子匆匆站到他面前,伸出修长的手指,一手指着玉佩,一手指着自己。
他抬起头来看,天地之间微雨初临,洋洋洒洒,光芒退却,一如尘封墨色。
男子握着玉佩,微笑看他:“兰关,其实她根本不记得你。”
·······
是吗?
无妨,重新认识,也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