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巨蟒紧抱街衢:北京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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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境遇

夜晚的疯狂

来自原野的巨蟒

紧抱着首都的街衢

使我们寸步难行

那被夕阳遗弃的光

返回到你的脸庞

如大潮返回沙滩

并吞没滨海的花园

我的小船划入你的丛林

坚挺的木桨激起

浩荡的水声,淹没

人声鼎沸的小酒馆

谁驾驶着微醺的桑塔纳

风一样冲过子夜的大路

把我带回家,像带回一瓶酒

一瓶随时可能燃烧的烈酒

像违禁的雷管填满了炸药

我将像大禹,受上苍指派

专门来治理你心中的洪水

我将三过家门而不入

直到你的洪水流入我的大海

哦,可爱的花朵,可怜的花朵

要绽放你就在此时绽放

要凋谢你就在此地凋谢

远方没有更急骤的马蹄

今夜,沉睡的木头将被劈碎

将被火焰抢去,烧成灰

今夜,你多像宽广的街衢

一翻身,掀倒了我朝圣的良驹

花园正在离我们远去

花园正在离我们远去

在整座城市、整个院子

被称为花园的时候

花园正在离我们远去

推土机如野猪闯入

啃掉了正在授粉的果树

咬断了正在攀缘的藤条

暖房被轰然掀倒

踏灭火焰似的花朵

满地是来不及逃走的陶罐碎片

泥土如处女的衣服被扯开

羞怯的根部被迫裸露在外

这一切都将消逝

喜鹊的调笑、乌鸦的哀鸣

连同诡秘的蝙蝠、执着的布谷

夜色中新鲜的吻痕

一切都将消逝

蚯蚓往深处更深处钻

再不会有出土的一天

再不会有蟋蟀的伴唱

再不会有远方的蜜蜂

闻香而来,携香而去

夜半的柿子掉下来

再也砸不到情侣的影踪

那扑蝶的少年将像一根火柴

躲在火盆的角落里

随时准备以自焚的代价

点燃一朵梦中的玫瑰

花圃退缩为花瓶

绿草只在笔端茂盛

一座花园就这样蜕变成

我手中的一截残根……

拆迁现场

这大片大片的简易房

像生下来就残废的人

像生下来就要被抛弃的人

居然也能活这么多年

现在终于寿终

一夜间,已为平地

这储藏丰富的垃圾场

这众多的男女老少

搜寻着那些来不及拿走的东西

一样都不放过

推土机哼着小曲

在这个阳光充足的好日子

推倒一堵又一堵墙

使尘土和尘土

相互之间无所掩藏

市容

这座大城在白天

道貌俨然

高高低低的建筑物

方方正正

尤其是住宅楼

坐怀不乱

大路供出小路时

舌头一点都不打弯

车与车小心谨慎

不在十字路口

耳鬓厮磨

一听到夜的足音

一股风就在某处骚动

并且迅速蔓延

像草场里的火

燃遍角角落落

沙子叩打每一扇窗户

让明眼人盲目

午后的故宫

依然是不断的人流

全不相干的人流

进进出出

依然是血色的城墙

挡住外来者的视线

把一个世界劈成两半

依然是一滴眼泪的海

已经容不下一只鸭掌在划动

已经快要成为另一个干涸的地名

误闯行宫

在本该止步的路口

不愿止步

本该后退的时候

不愿后退

走啊走,直走到

这世界面目全非

这心灵百孔千疮

这入口越来越窄

一刻不停地走啊走

但我还是来得太迟

涟漪已配给游船

长椅已许给亭子

池塘里垂满鱼钩

堤岸上铺满蛇脚

华贵的戏台已拆除

只剩嗓子陪伴丝竹

太监的先祖和皇帝的

后代一样有福分

各地被选中的秀女

正日夜赶奔京城

这宽大的院子不再

因为宽大而安谧

葡萄藤偷偷往外爬

红杏却懒得出墙去

明府花园 [1]

一、追问

梦中的明府花园

使黑夜亮如白昼

那被诗和酒照彻的心灵

披挂着英雄的衣襟

我曾搀扶着秋风

叩问四壁的石头

那被节日扣押的月亮

是否像一口空了的酒缸

梦中的明府花园里

仆人凭借着月光

捕捉那被风吹弯了的影子

像虱子一样哼着小曲

而主人的马蹄正被污泥

诬陷。疾病深入爱情的

膏肓,和泪的相思

像诗集里蝴蝶的标本

二、启示

蜘蛛倒挂在凉亭的一隅

屋顶上的茅草像激动

而疲倦的嘴唇,哆嗦着

诉说着那被扭曲的家世

燕子叼着归来的歌声

在楹梁间穿来插去

何处是那旧日的泥痕?

何处是那镜中的娇嗔?

我们内心的冲动

和创痛,在某个时候

像一支箭搭在弓上

那一使劲就会折了的弓

沿着你桃色的堤岸

我的小船满载空虚

去寻觅芦苇上的花粉

而蜻蜓的翅膀呜咽着

三、反问

偌大的荷叶压住水波

送别的话语时高时低

交付给那绕过暗礁的船舷

今夜的耳朵将被琴音割去

哦,命运的手掌多么温软

被它抚摩过的石头一块块

变成了墓碑。荒草里

野狐狸的脊背时隐时现

微弱的磷火使我们看清了

明府花园里的尸骨

已经长时间没人收拾

像那纷乱的最后的筵席

到底谁是这花园的主人?

谁能让午夜的灯笼

照亮归客倦怠的足迹?

谁能扣响那锈死的柴门?

四、企望

谁都知道青砖下压着

不死的精魂。我们期望

明府花园在处子的梦中

重现,如同游子枕边的故乡

催人上朝的衙鼓

敲碎了你如烟的幻梦

没有什么能阻挡白日的

到来,能熄灭不老的青春

一片畸形的树叶

被好奇的风拿到了山谷里

被桂花的香气收留

被白兔的绒毛引逗

明府花园消失

在对一个朝代的颂歌里

记忆暗淡而模糊

直到棺材盖被开启

又访文学馆

方砖不再询问我的脚步

曾始于何地,将终于何处

遍地的梧桐花如裙裾的碎片

半裸的少女被送进疯人院

一本书就是一座疯人院

一次阅读就是一次裸露

花圃被道路团团围住

斑驳的柱子支撑着屋宇

失修的椽子挂满蜘蛛网

正在腐烂的书籍像果实

因为饱满而在深秋坠落

因为腐烂而散发出芳香

稀疏的野草迅猛生长

逗留的麻雀嘶声卖唱

我不敢攀缘木梯往上走

只怕碰翻了新筑的鸟巢

洞箫变成了竹子的故乡

花蕊隐藏着蜜蜂的天堂

尘埃落定,只剩下蚯蚓

在字里行间默默独行

钥匙在锁孔里轻轻一转

沉睡的灵魂纷纷醒来

争先奔赴稀客的眼底

如种子奔赴稀有的泥土

八大处祈愿归来

我手持六根挂面似的藏香

不停地转圈,越转越快

我必须在这些香烧完之前

在黑暗砸下来之前

向荒山说出我全部的心愿

这青烟稍微往上飘一点

就会像死者的魂魄般飞散

我的心愿也将随之夭折在半空

那托塔的手指如今被压在塔底

仅仅因为它的存在

旧塔被毁,新塔还没有起来

中间只隔着一只手

像手心和手背

乌鸦总是在高处

它们善于攀到草木的巅峰

它们的巢高过寺院的屋顶

它们的叫声高过小和尚念经

总是要等我们爬到一定的高度

寺院的大门才会打开

然而我不想再往上了

下坡的路已经够长

黄昏穿过医院

我在拐弯时所走的

这段道路,像一条

被截断的大腿

昏暗的灯光

是白内障

谁能牵着满是疮痍的门诊大楼

走向光明?

乌压压的

实验室里的病毒

因为饥饿和劳累

在楼群之间试管似的夹道上

影子一样地奔波

一片树叶被医生的风

摁倒在枝丫上

被注射了镇静剂

黄昏了,每一件事物

都需要周围的事物

保持镇定

痛苦的呻吟声

将被推入太平间的冷藏柜

从产房到太平间

是一条急需打扫的长廊

那前来探视的目光

被阻隔在温度计和手术刀后面

刚刚吃饱晚饭

值班的小护士已经哈欠连天

抽出去的血液

再也回不到血管

送出去的亲人

再也回不到家园

为了能减轻今夜的疼痛

还有人前来挂号

那些昏迷不醒的人

今夜能否睡着?

或许一颗药丸

就能使奄奄一息的病人支撑到天明

使整座城市变成

一个空荡荡的药瓶

红漆的大门已经关上

坏天气拦住我们

马路汗流不止

我们坐在阳光下

同样无处躲藏

附近的花丛已失去芳香

红漆的大门也已经关上

我们站起来,打算回家

猴子们咬着喇叭

模仿一些滚瓜烂熟的“人话”

在广场上我们被团团围住

而钟声依然可爱地拍打着

我们的头颅

千万要当心

那些透过门缝向外张望的眼睛

我们走完一条又一条路

但红漆的大门已经关上

大树在门口的石狮子面前

保持着满意似的怯懦

请告诉那些从四面八方

奔来的人:闪电即将来临

漏气的上午

我的上午漏气了

漏得很隐蔽

像一只蚂蚁爬过

天安门城楼

最底下的砖头

我一无所知

坚持要在阴天里

与阳光相约

你走出西班牙语

像一片树叶飞出鸟群

我的笼子

需要鸟的羽毛来疗治

一座宫殿因为我而空

另一座因为你而满

我们的头顶就那么一小片天

还要被屋脊分割

下午让上午消失

我得赶紧去修补我的两轮目光

当乌云与尘土缠绵

我还得继续赶路

图书馆之问

春天的大地被铁犁翻开

本来在地下潜行的蚯蚓

被翻了出来,被拦腰

斩断,身体依然扭动不停

地表还留着冰雪,而地下

早已被它们的行动温暖

吃饱了泥土,它们正在把

泥土的暗香运往地面

雨水是上苍派来的援军

一直渗透到它们的尸体

耕牛的叫声是进军的号角

谁也挡不住铁犁的前进

那在犁轭下被牺牲的何止

是蚯蚓?就数它们最沉寂

多少幽灵被压在巨石下

是自我惩罚吗?谁被踩踏

而嗓子眼不冒烟?脊柱

被踩成弹簧,还是不说话?

呻吟和呐喊交会在这里

多少副白骨换来一行字

历史曾禁止人们去阅读

因为里面有火山潜伏

安静!安静!图书馆是世上

要求你保持安静的地方

然而每个字都是一张嘴

安静的前提难道是忍耐?

让我来帮这个无名烈士

翻一下身,然后读《史记》

为了通风,就得打开窗户

但是,灰尘也紧跟着进来

听任图书被灰尘霸占

就算尽到了守护的义务?

像一个妃子被打入冷宫

却不能让别的男人染指

成为活着的僵尸,是福分?

强加和强奸只差半个音!

袖子被碰触,胳膊就得

被砍掉,衣服一旦被撩开

肉体是否就要被活埋?

从未被耕耘的处女地

肥力最多,需要最强劲的牛

拉着最锋利的犁铧去开垦

张三给李四的一张借条

使两人的名字进了史书

多少功业被故意漏登

多少才华被肆意浪费

图书馆再庞大,也是历史的

沧海一粟,而且是偶然

被哪只鸟衔来的一颗种子

正好落在那一小块土地上

天井里的那一小块土地

栽满了密密麻麻的植物

仅剩的空隙很难插进去

我手捧种子,转了两圈

等了两年,终于逃了出来

只因我听见了旷野的呼唤

影子,影子的影子,堆叠

影子追赶着影子,斗殴

灯光、月光、阳光,有光

就有影子,横的,斜的

文明就是启蒙,启蒙就是

照亮,书籍是光源,也是

影子。如果光足够强烈

阴影就会躲起来,消失

这么多台复印机开足马力

这么多工作人员同时工作

相互之间,与复印机之间

几乎没什么差异!默契!

读一千本书,写两本放到

那一千本中间,就成了教授

小沙弥抄写着释迦牟尼

已经抄写了一千遍,困倦啊

而写经是他解乏的唯一

办法。生命像他手中的墨

正在被自己一点一点消磨

而他还不能就此停下来

亲手把抄好的经卷放入

藏经阁,他知道什么是幸福

几百年之后,寺庙被焚烧

他就不知道了,也不想知道

亚历山大图书馆的那场大火

烧掉了多少人一生的幸福

残剩的书页如火焰蔓延

造就了多少只写书的手

每次进入图书馆,我都是

溜边走,生怕遇见庞大古埃

成了鬼魂,他也是巨人

他是巨人,却成了鬼魂

我是小人物,但是个活人

可以绕开他,不必硬碰

吴承恩就住我隔壁,孙悟空

不愿意与我做邻居,其实

我跟所有幽灵都相安无事

他们是这里真正的主人

我来做客,就得客客气气

我几乎把自己压成了一本书

种子要来了,谁去迎驾?

我愿意自己被压成一堆泥巴

办证,排队;预约,排队

借书,排队;还书,还排队

这里拥挤着上百万个幽灵

最年长的比彭祖的爷爷还老

只有排队才可能轮到你

“每个人都有机会进去。”

太史公挨个通知着大家

他自己都不相信这是真话

队伍太长了,还没通知完

他就放下笔,撒手人寰

队尾在哪里?我边走边问

“你在哪里,哪里就是队尾。”

排队的人们都跟我这么说

难道从此我可以站着不动

到处是探头,采集我的影像

每一次我的灵魂都会出窍

差一点回不到我的肉身

在书山里一次次扔掉自己

他们说哪个是我,那个

就是我,他们认识我,而我

不认识他们。暗箭难防

书是盾牌,但我不愿意

躲在后面。图书馆不是

圣殿,然而能庇护异端

夜雨纷纷,魔鬼来敲门

仓库里都是别人的货物

仅剩的种子晾在屋顶上

我还有什么可拿来出卖?

点评:

邹军(《芒种》杂志编辑):从诗中可以想象诗人穿梭于图书馆的场景,一本书扬起的尘埃在窗口投射进来的阳光中舞蹈,灵魂在这里与从历史长廊中过往的人们相遇,带着恭敬,带着因有鲜活肉身的骄傲和喜悦,在一张张书桌,一排排书架中沉思,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一个阴雨的早上。无法言说的情绪,浓缩在诗中,思想和情感如同香火穿梭于字里行间,四处弥漫但却孤独,也一定是孤独的:便纵有千山万水,更与何人说?但诗却因为这孤独的意味而更美丽。

果园自述

女人怀着我的果子

慢慢进入秋天

像进入安宁的产房

手臂在树枝和竹筐间

忙碌地来回摆动

果实如同初生的婴儿

在摇篮里静静躺卧

十个月来成熟的沉重

疼痛中获得了轻松

在道路和道路之间

卡车像等待着的亲朋

焦急而兴奋地奔波

将孩子的哭声传向四方

在喧闹和忙碌之后

在果香飘走之后

我的树枝一无所有

大地因失重而倾斜

你把车辇停在果园外

你的采摘并非为了

果实,一见到害虫

你就将手臂缩回

一颗颗果实从你

散漫的手中掉下

在撞死落叶之前

自己的脑浆迸溅

如果你只要一颗

其他的都会被浪费

出去和回来的路

是同一条路

背对和面对的人

是同一个人

说出和未说的话

是同一句话

我的四肢被剪短后

被寒风捆绑在一起

它在我的喉咙口

塞满果核和果皮

在这个季节,谁能进入

坟墓,是幸福的;谁能

怀抱着果实进入坟墓

是至为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