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解码电视湘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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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除夕·短信·老魏

萧林

除夕这一日,友朋间的通讯几乎全为短信取代。家人业已共聚一堂,也已无须电话。所以来电铃声响起的时候,我几乎是漫不经心地拿起电话来的。

屏幕上显示“限制号码”。我接听,但不能判断是谁。我喂了两声,对方也啊了两声;我说我听不出来,奇怪,号码也没有。我有些怀疑对方打错电话。他似乎有些扫兴,咕哝说你没有我的号码,你怎么发的信息……语气里似有轻轻的责备,又似乎有些捉迷藏的兴致。

我忽然听出些微常德口音,忽然福至心灵:“是魏老板吗?”

对方就笑了。

我曾经对于逢年过节的短信的洪流,是深为抗拒的。定制批发,互相转发,以至于同一个人同一天里竟会收到无数条同样的信息。我觉得这是廉价的情感,却又极大地浪费着物质财富并且无谓地消耗着时间和精力。但是今年我的心意忽然有些改变。改变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有一些拖欠得太久的问候,实在不想再拖欠,在斟酌问候方式的时候,发现短信恰是合适的选择。写信太过郑重,致电太过突兀,短信则兼有二者之长,却无二者之短。最重要的是短信有利于保护谦卑的灵魂,一则其郑重不如信件,所以你不会对对方的反应抱以过高的期望,二则它属于“机器辅助的人际传播”,信息反馈的延迟是大家有共识的传播特点,大家对于反馈的延迟或是不至都有相当的宽容度。

给老魏的问候,拖欠了至少两个年头。前年的秋天,托人带信给他,说想去研究湖南电视现象,盼他支持。据说他很仔细地读了信,很爽快地答应了。但是研究计划迟迟没有启动。两年间常常想,要不要去个电话,或者写封信,汇报并问候。然而总是犹疑。总是消极地想象:他也许不记得罢,也许不在意罢。

我跟老魏实际上从未打过直接的交道。作为他曾经的员工,我在全台的大会上听过他威严的讲话,后来做制片人,有机会参加较小范围的会议,距离近到可以观察到他用两根手指头夹烟还是三根手指头捏烟——我记得,他曾经是用三根手指头捏烟的——然而,那也算不得真正的接触。

曾经去深圳,又返回,据说当时有台领导是不满意的,说想走就走,想回就回,不像话。魏却说,走了,想回,是好事。于是不仅回了,还得到擢拔,以并不算深的资历,做了所在栏目的制片人。后来终究还是走了,去北京。那一年的秋天,曾经在黄花机场看见他,独自一个人,在候机。犹豫良久,鼓起勇气,走上前,打个招呼,匆匆走开。一直没把握,他是否认得这个跟他打招呼的人。

再打交道,是九年后了,前年的秋天,写了一封长信,陈述研究愿望与计划,托人带过去。后来有话传过来,说老魏读了信,点了头,密密麻麻好几页,难得他读得耐心。还说有印象,如何去深圳,如何回,又如何走,都知道。

那一霎不禁惊诧。这个人,胸中丘壑万千,一个普通员工身影的飘忽,竟也曾映在他的眼底。并且,对于她的来去如风丝毫没有芥蒂。那一霎也忽然心酸,忽然有些身世飘零的落寞。来去如风者,也将自己的一切写在了风里。我那时率性地活在一个小女子的小世界里,对湖南广电即将到来的大变革浑然不觉。很久以后才知道,我忽而南下忽而北上的时候,正是魏率电视湘军准备迅跑的时候。而我,与这一段历史擦肩而过。除夕夜幕降临的时候,我给老魏发了贺节短信,朴素的原创,“不管您的门前多么拥挤,我也硬着头皮挤进来跟您说声新年快乐”云云。这是点对点的传播,但在设计上属于“单向传播”,信息的反馈并未计算在本次传播的过程之内。

然而反馈不期而至。没有号码显示,没有自报家门,小小地捉了一段迷藏,我忽然问:“是魏老板吗?”对方就笑了。我仿佛看得见他略略矜持的欣慰。我得承认我吃了一惊。电话跟短信不一样,虽然也是“机器辅助的人际传播”,但系即时反馈型,没有缓冲地带。原来赖以躲藏的中间屏障忽然被撤除掉,一时之间颇为慌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寒暄些普通的问候,甚至有些语无伦次。他的心情似乎不错,屡次说“你说”,耐心地听我说话,但我一时之间,也找不出更多的话来说,有点紧张和疲惫,竟希望尽快结束这场谈话才好。于是谈话也就真的匆匆地结束了。

后来觉得这实在是一个有趣的事件。

我想,如果我始终没有听出来他是谁,会怎样呢?他平常打电话,一定是没有自报家门的习惯的。我还记得当年所在栏目的一个段子,他打电话到组里,一个新人接的,听不出他的声音,觉得他口气大剌剌,还有些不快,没好气地问他你谁呀,找谁呀。他说我是老魏,可是那位新人连老魏是谁也反应不过来。后来弄明白,哆嗦半天。如果我没有听出来,他会不会告诉我他是谁?会不会有所不快?会不会因为不快而声称电话打错了就挂了,以至于我永远无从知道他曾经打过这个电话?这是一个无解的谜。

后来又发短信:“您浑厚亲切的声音,是我今年收获的最大惊喜。十数年后,在‘限制号码’的电话里,我还能听出您的声音,请您也把它当成一份珍贵的礼物吧。”

复曰:“一定。”

很有温度的两个字。

自大和傲慢,在权倾一方的人,几乎是难以避免的。不是他们有意,而是天然情势使然。魏留在大多数人心目中的印象,应当也是威严的。然而魏终究还是有些不同。他的不同,在于他经常主动打破这一定势。这方面的故事不少。除了早已流传甚广的那些故事,我最近所了解的一个事例,是去年8月,湖南卫视的普通员工余辉,为工资待遇上的问题给他短信反映情况,很快复电,说在四川考察,回来再谈。余辉受了鼓舞,又写长长一信送去。信的原文我看过,情绪颇为激动,言辞并不谦恭,有些观点依我看来,虽然不无道理,但也未免偏激。当时有些替他担心,建议稍加修饰。但余辉是著名的老愤青,一肚子才华,也一肚子不合时宜,对我的担心与建议置之不理。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魏考察回来后不只亲笔复信,次日在大楼门前遇见余辉,还主动上前握手。余辉深受感动,对魏的理解一夕之间深了许多。

诸如此类的故事,有人从中看出魏的心机与策略,有人从中感知他天性中的激情与浪漫,真诚与坦率。我是后者。除夕夜后,更是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