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司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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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秦放家住的,即便不是富人区,也应该是高档地段了——一大早,修剪花草的工人就持着刀剪修具过来“保持小区公共地段花木的文艺和造型”,咔嚓咔嚓,修修剪剪。到秦放家花圃后头时,忽然觉得有一小块地颜色有些松散,好像还……动了一下。

修剪工赶紧揉了揉眼睛,又凑到铁栅栏边上细看,心理准备没做足,被地下忽然坐起来的一个长发女人吓得“妈呀”一声,一屁股就坐倒了。

世态炎凉皆因脸,如果长发拂开下的脸狰狞恐怖,初升的太阳下上演的,应该就是一出恐怖片;但不是,人家长得特美,眼眸带笑,妩媚至极,神色不慌不忙,伸手就把头发上的土块给拂了,还跟他打招呼:“早啊。”

早……早啊……

修剪工开始觉得,这事儿跟什么犯罪大抵是没关系的,但还是关切地磕磕巴巴地问了句:“小、小姐,你没事儿吧?”

司藤嫣然一笑:“没事,闹着玩儿呢。”

起身的时候皱了皱眉头,伸手扶了下腰,踮着脚进屋,赤着一双脚,雪白雪白的。

当日的工作完成之后,修剪工感慨万千地跟小区保安唠嗑,把早上发生的事当八卦讲。小区保安对司藤有印象,连连点头:“对的对的,很漂亮的,穿旗袍,那户的男人带回来的,有钱的单身男人,你懂的。”

修剪工一脸的艳羡和愤愤不平:“有钱人,就喜欢玩花样。我以前听说……”

说到这儿,忽然压低声音,似乎也知道这话题不登大雅之堂:“我以前听说,他们都玩绑起来啊、水里啊,还要穿制服啊……原来现在开始流行埋起来……泥巴毕竟脏啊……”

说完了,沉默良久,盯着手里的刀剪修具感叹:“有钱真好啊,一定要有钱!”

小区保安也觉得非常励志:“是的,一定要有钱!”

颜福瑞被司藤一个电话紧急召回了杭市,秦放家里。

他给司藤汇报这两天的“走访”进展,司藤静静听着,不露声色,即便听到“白英”这个名字也没有大的神色改变。偶尔几次蹙眉,都是拿手去揉腰侧。

颜福瑞纳闷得很,到底老实巴交藏不住话,忍不住问:“司藤小姐是不是腰疼啊?”

司藤嗯了一声:“让人拿铁锨铲的。”

这还得了,颜福瑞大吃一惊:“谁啊?”

“死人。”

死人?颜福瑞的第一反应居然是生化危机里的活死人,脑补了一下僵尸拿着铁锨慢吞吞追司藤的场景,觉得太过荒诞——接着就反应过来:敢对司藤小姐动手,应该是已经被她给杀了,或者快被杀了。

心中顿时一紧。这些日子,大概是跟司藤相处多了,很多时候都不觉得她是个妖怪,现在陡然反应过来:妖怪毕竟还是妖怪,害起人来,家常便饭的。

于是不自在起来,总觉得周身冷飕飕的,四下张望一回,想寻回点同类的安全感:“秦放呢?出去了?”

“被绑架了。”

“哈?”

颜福瑞的嘴巴登时张得瓢大,司藤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张瓢,吩咐他:“准备一下,我们马上去囊千。”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不是所有颜福瑞都是秦放。

首先,颜福瑞不知道“囊千”是什么。司藤捺着性子告诉他“是西部的一个地方”,颜福瑞地理不好,此前从未出过巴蜀地界,挠着脑袋去搜地图:“这里……在蓉城上面还是下面还是旁边啊?”

其次,他买的是火车票。

站在扛着大包小包扁担箩筐的火车站长队之中,腰侧隐隐作痛,满耳聒噪,司藤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偏偏颜福瑞还要絮絮叨叨解释:“秦放有钱啊,他当然能买飞机票。上次从贵市来杭市,我的机票钱还是他出的。但是我没什么钱啊司藤小姐,他是开公司的我是卖串串香的,大家境界不一样,又这么久没出摊了,要省着点花……”

再次,这票,还是坐票。

车厢里沉闷拥挤,过道里站满了人,有人嘎嘣嘎嘣吃东西,有人吆五喝六打牌,有人往死里抽熊孩子,有人不知道为了什么起了摩擦嘴里头骂骂咧咧脏字不断。司藤觉得连腿都伸不直,因为坐在对面的人行李带得太多,只能把箱子往行李座底下塞:“小姐,你腿让一让,请再让一让……”

还有些眼皮浅的长舌女人,在不远处指指点点她,声音压得小,她却能听得清楚:

——长得好看,都化妆化的,卸了妆吓死人的……

——衣服一看就假的,貂皮?狗皮吧,真穿貂皮的人会坐火车,还硬座?太虚荣了。

眼不见为净,司藤闭上眼睛小憩,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上次和秦放从黔东南回来时的场景。

那时候的机舱,悄悄静静,偶尔能听见空姐低声的问询。不知道是不是暖气开得不足,她手足冰冷,秦放脱下外套,轻轻给她盖上……

秦放的确是个会照顾人的人,相比之下,颜福瑞……

司藤睁开眼睛,恨恨地看向颜福瑞,他正盯着靠窗桌上刚泡上的泡面:这是他刚刚好不容易穿越过道的人山人海,在自动开水器那儿接了水泡上的,压上泡三分钟之后就能吃了……

目光炯炯,盯得死紧死紧,就跟下一秒就会有人来抢似的……

唉,以前也没觉得秦放多么好,有颜福瑞一衬托,简直是像个宝。

两天一夜的车程,司藤大多数时候都在休息,只跟颜福瑞有过两次简短的交谈,还都是颜福瑞怕她闷,挖空心思要跟她说话的。

第一次颜福瑞问她:“司藤小姐,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啊?”

打算?她打算以后永远都不跟颜福瑞一起出来旅行了。

她没回答,反问他:“你呢,什么打算?”

颜福瑞说:“我想去做慈善。”

他说得分外动情:“这世上,有好多像我们瓦房一样的孩子,无父无母的,可怜啊。我想收养他们,供他们吃穿、送他们上学。当初,我是想送瓦房上学念书来着……”

听明白了,这是要化小爱为大爱,把对瓦房的遗憾弥补到相同命运的孩子身上。

司藤问他:“你有钱吗?”

他顺口答,没有。就跟做慈善这事只用走心,不用走人民币似的。

司藤哦了一声,沉默良久之后,点评了一句:“那你还真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第二次,他问:“司藤小姐,我师父丘山……当年真的很厉害吗?你不要介意,我记事的时候,他已经很老很老了,又病得很厉害,有时候,饭都没得吃,要靠我出去讨……唉,我那时一直觉得我师父……挺可怜的。”

可怜?丘山居然也有过堪称“可怜”的光景吗?

司藤想象不出那种场景,她只知道,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现在的道门,跟当年的道门,简直像是来自两个不同的世界。

于她,当年的道门像是噩梦,逼得自己战战兢兢躲躲藏藏。现在的道门呢?

时间改变了一切,七十七年,对人来说,红颜白发,斗转星移,对妖而言,不过弹指一挥间。

谁能想到现在是这种情形呢?如果当年就能预知,她绝不会跟丘山闹翻,她会蓄意蛰伏,熬到这群死敌都化成了白骨,熬过这七十七年再出山。

当然,“如果”的事情多想无益,老天待她毕竟不薄,死而复生这种事,不是每个妖怪都有机会的。

希望囊千,可以解开她心里的谜团。

想到囊千,司藤忍不住眉头皱起。

也不知道,秦放……现在怎么样了。

周万东对贾桂芝极其恼火,却又无计可施。

无怪乎老话说,人人都有自己的一本账。贾桂芝这个女人,看上去木头讷脑的,居然还摆了他一道:去囊千?她从前可从来没提过要去囊千啊。

她甚至背着他安排好了一切——一辆打着慈善捐赠旗号的小货车,车身上用油漆刷了什么爱心基金会的标志,反正国内的基金会、慈善组织多如牛毛,似是而非的仿冒也不会真的有人去计较;除了秦放,装着赵江龙尸体的冰柜也被搬进小货车的最里面,外头塞满了“捐赠物资”。她对周万东说:“好在现在天气还冷,冰柜里不少冰块,还能撑个一两天。我们抓紧赶路,没什么关系。”

赶路?这将是一趟多么诡异的旅程?身边坐着一个杀不死的、沉默寡言的女人,车厢里是一具冻在冰柜里的尸体,还有一个绑架来的活人……

事情在向不可预测的方向发展,有好几次,直觉都在提醒他就此收手,但是,功败垂成,实在舍不得那颗九眼天珠……

是的,九眼天珠,贾桂芝似乎也看出了他的迟疑,又拿那颗九眼天珠说事了:“走吧,这事做完之后,珠子也就归你了。不走的话,你永远拿不到珠子的。”

是的,不走的话,永远拿不到珠子,毕竟,他杀不死她。

周万东好不甘心,又不想言听计从,恨恨说了句:“谁都知道,九眼天珠很值钱,赵江龙当时费尽心思想吞这颗珠子。你是他老婆,我怎么知道你对这颗珠子有没有想法?如果你心怀鬼胎……老子可不想忙到最后,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钱,钱,钱,就知道钱,贾桂芝轻蔑地看了一眼周万东:“上车吧,路上,我给你讲讲,我为什么不稀罕这颗珠子。”

出发之前,周万东谨慎地剃掉了那一脸很有辨识度的络腮胡子,又再次检查了后车厢的情况,开动车子的时候,跟贾桂芝说了句:“这秦放还挺认命,不吵不闹的。”

贾桂芝没理他,或许是因为街头正好停着一辆警车,或许是因为没通过收费站之前,心里一直紧张,直到出城之后,她才接了周万东的话茬:“你不是用胶带封了他的嘴吗,他还怎么吵闹?”

女人就是蠢笨,他说的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吵闹,他的意思是,秦放一直很沉默,根本就没有挣扎的尝试。

算了,跟她也解释不清,周万东哼着小曲上了高速,忽然又想到什么好笑的:“那个秦放,你不是说是安蔓的未婚夫吗?可怜啊,也是个被戴绿帽子的,安蔓这个女人不简单啊。”

贾桂芝有些意外:“不是说安蔓拼死都要为她男人报仇吗?怎么,也给秦放戴过绿帽子?”

她话中的辛辣讽刺之意展露无遗:“果然,贱人就是贱人。”

横竖已经上路,周万东也就不跟她计较囊千这回事了,一个人开长途车容易犯困,他也乐得边上有个人时时说话:“不怕告诉你,在囊千的时候,我以为是安蔓截了货,给过她苦头吃。那时候,跟她待在一块儿的,是另一个男人。就是命苦,连人带车,被我们踹下悬崖,摔死了。”

说到最后,他双肩一耸,做了个很无所谓似的摊手动作,好像正在谈论的事情,是有多么好笑一样。

“你不知道,安蔓那时候哭得有多惨,哎哟,我都不忍心听。说实话,老子一直以为,摔死的那个就是秦放,后来你跟我说找秦放,还找着了,我才反应过来,我靠,合着车里那男人不是秦放,是个小三啊。这娘们儿,一边跟赵江龙搅和不清,一边要跟秦放结婚,一边还跟别的男人生离死别的,简直人才啊。哎我说,贾大姐,你当年,也受了她不少气吧?”

说完了,斜眼看贾桂芝,寻思着这话应该戳中她伤口了。女人嘛,哪个听到小三不动气的?

奇怪了,贾桂芝脸色挺平静的,语气也平淡。

“早些年,结婚的时候,我和老赵感情不错。后来,生意做大了,手里有钱了,他就开始花了。最初听到他在外头有女人,我也气,也寻思着上门去闹,后来发现,他的女人不止一个,最多的时候,有三个。

“这我哪闹得过来啊,不是给自己找别扭吗?我就再也不管了。那些女人,有哪个对他真情实意的,还不就是贪他的钱,早晚他会明白的。

“这一天果然就来了。几年前吧,他生意出了纰漏,被警察查,一夜之间就倒了。外头债主叫嚣要砍死他,他那帮小三小四的,连口饭都没给他送,脚底抹油走得那叫一个干脆利落。我告诉你,不夸张,有几个,连锅碗瓢盆都给卷走了,缺不缺德啊。

“那时候谁救的他?我。我老家是囊千,我几乎是变卖家产,地、房子、牛、羊,几代人积攒起来的,全给他还债。我太爷死前留过话,贾家不能离了祖地,怎么着都要留幢房子留个姓,说是会有人来找,为这话,地震那年,房子塌了,好多人搬离,我都还坚持又在祖地上起了房子。结果,为了老赵,连根拔起,什么都没了。”

周万东听得直打哈欠。他起安蔓这个话头,无非想听点桃色绯闻故事打发时间,谁承想变成了贾桂芝这个老女人絮絮叨叨的忆当年——你跟赵江龙那点事,谁稀罕听啊。

贾桂芝愣了半天,自言自语着:“也不对,也不是什么都没了,经过这件事,老赵把我当恩人一样看。我去牢里探监,他跪在地上,左右扇自己耳光,哭得眼泪鼻涕流一脸,跟我说,‘桂枝啊,我对不住你啊,以后你要有什么事,你吩咐一句,水里火里,豁出命去,我都给你办啊’。”

周万东又打了一个哈欠。

贾桂芝看见了,她盯着后视镜里周万东那张嫌恶不屑的脸一直看,嘴角浮起报复似的微笑。

她一字一顿:“后来,我真的吩咐他了。我跟他说,我要那颗九眼天珠。”

尖厉的刹车声,车子以漂移式的弧度猛然打在了路中央。好在后面的车距离还远,没有发生追尾。

贾桂芝无所谓似的对着周万东笑了笑,说:“是啊,老赵被你们提携着带货赚钱,他知道你们手段狠,不敢动什么心思,他要九眼天珠干什么呢?他也不知道珠子会那么值钱——那颗珠子,是我要的。”

车侧的后视镜里,远处的车渐渐近了。周万东定了定神,重新发动车子,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奇怪:“你要九眼天珠干什么?不是为了钱吧?”

贾桂芝不屑似的牵扯了一下嘴角:“钱?你们这些人,就只知道钱了吧。”

“你没有生长在西部,不知道对我们这种从小就有信仰的人来说,这些东西,有多么重要的意义。那颗九眼天珠,我原本准备拿来,供奉给我们的大住持的。”

供奉给大住持?周万东心里犯起了嘀咕:你想供奉给大住持的东西,还会心甘情愿让我拿走吗?

贾桂芝看出了他的疑惑,冷笑着说了句:“只是现在,已经用不着了。我太爷爷说得没错,如果不按白英小姐说的做,大住持也救不了我们家的。”

白英小姐?白英小姐是谁?这些日子,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了。周万东满心狐疑,连问了贾桂芝好几次,但她恍恍惚惚的,好像完全没听见一样。

周万东听说过大住持,但是没听说过白英。白英,听起来像是个普通的女人名字,何德何能,居然能跟大住持相提并论?

贾桂芝也在想这个问题。

她在想,白英小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说起白英,绕不过自己的太爷爷贾贵宏。

太爷爷贾贵宏,家里行三,人送诨号贾三。贾桂芝记事的时候,他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关于这位太爷爷的事情,她都是听爷爷说的。

爷爷说的时候,愤恨得很。他说早先他们根本也不是西部人,在沪上住得好端端的。那是个好地方啊,你不晓得霞飞路上是有多繁华,那么多太太小姐,穿旗袍儿、高跟鞋,身段儿扭啊扭的,美死人了;那么多商铺,卖蚊帐、花露水、雪花膏、被面儿、剪刀、礼帽,什么都有,还可以看电影,还有唱戏台。告诉你,燕京的名角儿,在燕京火了不能叫火,拜过了沪上的码头,才真正是红遍全国呢。

就是这样一个好地方,外国人都争相建租界的地方,他阿大贾三一天晚上拉黄包车回来,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要全家马上收拾行李,搬家,搬去大西北。

大西北是什么地方,荒无人烟,自古以来流放地啊,以前那些犯了事的高官,一听说要被流放大西北,举家发疯的发疯、上吊的上吊,谁会巴巴主动搬到那种地方去?

而且那个时候,国内兵荒马乱,东西南北无一不乱,不是打仗就是流寇,要么干旱要么水灾。一大家子,老的老,小的小,就这么上路不是找死吗?

贾三的老婆使出浑身解数,一哭二闹三上吊,最终无济于事。出发时,除了贾三,每个人都哭丧一样。

开始其实没有确切目的地,只是往西北走。

贾三话里话外透露过,北方正在打仗,不好去;南方也不稳当,听说游击队神出鬼没,得往人少的地方去。但是大西南不能去,那是“白英”小姐吩咐避开的地方,所以,只剩下大西北了。

原本也没准备定在囊千,只是到这附近的时候,天降横祸,正撞上辖青地的马氏军阀纵军掠夺,杀人抢粮掠银掠马,一路上辛苦保全的财物也几乎被抢掠一空。最让贾桂芝的爷爷不能原谅的是: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灾祸之中,阿大贾三只是大喊大叫着让他们躲起来,他第一时间去抢夺保护的,居然是一口长条箱子,以至于阿娘在逃难的时候中了流弹,连惊带吓,一命呜呼。

丧人失财,无以为继,不得已,最终落户囊千。

家里没人喜欢太爷爷,都嫌他神神道道诡秘怪异,如果不是碍于养育之恩,老早连人带铺盖赶出去了事。尤其是贾桂芝的母亲,极其讨厌这糟老头,因为她在家里生下贾桂芝的时候,贾三颤巍巍拄着拐杖,从偏房一步步蹭到她的屋子门口,近乎惊恐地重复着一句话:“就是这孩子,八十年大限,早晚应在她身上……”

后来贾桂芝问过爷爷,这八十年大限是什么意思,爷爷瞪着眼睛唾说:你听这老不死的胡说。他说他早年遇到过什么妖怪,还说妖怪让他做一件事儿,七十年的时候就要着手开始做,八十年是大限。如果到那个时候还没完成,贾家从上到下,就会断子绝孙、死无全尸,我呸呸呸,脑子坏掉了,从沪上跑到这个地方来。

对于这辈子没能做成大城市人,爷爷是那么耿耿于怀,每次骂太爷爷总要提上这么一句。

对于妖怪这回事,贾桂芝觉得,家里人嘴上口口声声呸呸呸,心里头,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不然的话,为什么从小就让她信了佛呢?母亲甚至不止一次嘱咐她:“要潜心向佛啊桂枝,大住持会保佑你的……”

后来有一天,太爷爷病得都快死了,她蹲在门口铲沙子玩,一抬头,看到那个瘦骨嶙峋的老头眼睛贼亮贼亮的,一下下地向她招手。她忘记了母亲“远离太爷爷这个老妖怪”的嘱咐,鬼使神差地迈进了太爷爷的房间。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忽而一马平川,忽而颠簸难行,除了偶尔在荒无人烟无法辨识方向的地方下车方便,大部分时间都在赶路。迷迷糊糊靠着车里的冰柜睡了几次觉之后,终于是将到了。

时间正是半夜,车子停在靠悬崖边的山道上,后厢门一开,周万东探头进来,粗声粗气地问秦放:“要方便不要?”

秦放嗯了一声,蹭倚着车厢壁起身。这一路上,由于他的分外配合,周万东没怎么难为他,到最后,连嘴上缠着的胶带都懒得给他贴了:毕竟总要动嘴吃饭,撕撕贴贴的,秦放不嫌疼他还嫌麻烦呢。

方便完了上车,周万东他们却似乎并不急着走,在车后絮絮地说话。秦放一颗心跳得厉害,他动作幅度很轻地蹭到车门处去听,听到贾桂芝说:“应该就在这一片山崖山谷里,但是从高处完全认不出来。这些山都太像了,我太爷爷说过,他有地图的,我们还是按照图,从地面老老实实进去。”

地图?怎么听着跟盗墓寻宝似的?

周万东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耐烦:“你太爷爷那地图,你看过没?那地方,你去过吗?”

“没看过,也没去过。”

“看都没看过,你怎么知道有?”

“太爷爷说过的,他说过的东西,都放在一口长条箱子里,没人动过。”

周万东纳闷了:“为什么不动?好歹打开看看啊,说不定老头子留下了宝贝,说不定里头……有金元宝呢。”

金元宝?贾桂芝冷笑。

那口黑漆的长条箱子,跟太爷爷这个人一样,遭人嫌恶,甚至是避之唯恐不及。爷爷说,当年在囊千安家,他亲眼看见,阿大贾三从那口长条箱子里,扛出一具女人的尸体。

那口箱子长,但细窄,一路上,他们也好奇猜测过这箱子里放了哪些家什,但从未把这箱子往棺材上想。

千里迢迢,沪上到囊千,近两个月的跋涉,有时候还躺在箱面上睡觉,谁承想里头放着的,居然是尸体!

阿大贾三一定是中了邪了,早在那天晚上,他出车回来一反常态说要搬家的那个晚上,他就已经中了邪了。

太爷爷死后,家里人本来想把他的东西一烧了之的,但是谁都不想进那间酸臭气扑鼻的屋子收拾,谁也不想碰那口装过死人的箱子。再加上太爷爷临死前絮絮叨叨的叮嘱多少让人心头发毛——索性挂了门锁了事。反正太爷住的是最偏的房间,多一间不多,少一间不少的。

后来起了新的大房子,老宅子就这么空下来了,再后来贾桂芝出外求学、嫁人、安家,很少再回囊千,老一辈病的病死的死,家里没剩下几个人了。那时赵江龙还建议她把家里的祖业处理了换钱,她没同意,答说,反正也不缺这几个钱。

也许内心深处,那天太爷爷把她叫进去说的所有话,她都记住了。

又或许,表面上说着绝不相信,私底下,还是存了惴惴的一丝恐惧。

地震那年,听说囊千也遭到波及。贾桂芝在震后第一时间回了老家,那间锁了几十年的老屋终于坍塌了,在颓砖碎瓦间露出被砸出了木渣的黑漆箱角。

不离祖地,在原址盖了新的房子,特意留出一间,专门锁那口长条箱子。如果不是赵江龙突如其来的事业变故……

变卖家产,亲近的家人也安排迁往省会,囊千之于贾家,忽然全无关联。家什扔的扔卖的卖,唯独那口长条箱子,犹豫再三,选了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偷偷埋在了太爷爷贾三的坟边。

她对周万东说,那口箱子没人动过,这话,不是真的。

几个月之前,赵江龙说要帮人带私货,这也是道上的惯用做法。下手的不带货,因为下手的人嫌疑大,最容易被查到,为防被查的时候搜出货来,货要另外找没嫌疑的人带——但是又怕夹带私逃,所以一路都会紧密盯着。

赵江龙的厂子倒闭之后,虽然贾桂芝卖地还债,但七七八八还是欠了不少。有案底的人,短时间内不好东山再起,日子不如以前惬意,也只好通过偏门的路子弄点钱。既然赵江龙要外出,前一天晚上,两人好好亲热了一番——两人的夫妻感情在小三小四们的相继背叛之后出奇转好,也算是无心插柳。

事毕,赵江龙感慨似的说了句,两人年纪都不小了,是该有个孩子了,之前都去检查过身体,双方都没问题,怎么就一直没孩子呢。

贾桂芝心里头狠狠刺了一下,但也知道赵江龙是有口无心,沉默着没有说话。过了会儿,赵江龙又随口提了一下:“你后背上那道疤,什么时候蹭的啊?”

疤?什么时候有疤?没印象啊。伸手去他说的位置摸,平滑得很,并没有疤痕惯常的粗糙突起。她让赵江龙拿手机专门拍了张照片来看,哦,是有,挺浅的,反正也不疼,大概是什么时候蹭的吧。

但是上了年纪之后,总有些心头惴惴,生怕身体偶尔出现的异常就是绝症的征兆。赵江龙睡了之后,她还躺在床上对着照片左看右看,然后放大。

心突然漏跳了一拍,她口干似的咽了口唾沫,慢慢地倚着床靠背坐起来,颤抖着伸出手指点着那道疤去数。

放大了才看清,那不是一道,是七道聚拧着的,每一道都纤细狰狞,像是……藤丝。

电光石火之间,她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这不是疤痕,这是威胁似的提醒。

——为什么是七道,因为太爷爷提过,七十年之后要开始做一件事情,八十年是最后期限。从1937年来算,已经快七十七年,七十七减七十,七道,每过一年,就是一道。

——为什么这么多年和老赵都没孩子,因为事情完不成,断子绝孙,死无全尸。

——为什么太爷爷那时恐怖似的说:就是这孩子,八十年大限,迟早应在她身上的……

难道太爷爷说的,居然都是真的?

赵江龙前脚走,她后脚就去了囊千。太爷爷的坟,长条箱子,战战兢兢打开,有一封信,字迹清秀,似乎出自女子手笔,落款是“白英”。

还有太爷爷的信。太爷爷是不识字的,之前写信都要找人代写,解放后参加扫盲,拼命认字,一本新华字典翻得都烂了页了,终于能磕磕巴巴写信,大小不一,歪瓜瘪枣,不会写的画个圆圈圈,但不影响理解。

通篇看完,后背凉气顿起,脑子里只萦绕四个字:妖魔鬼怪。

惊慌失措之下乱投医,她求助于领自己入大住持门下的师父,语焉不详地说自己遇到了“大麻烦”。师父问她,严重吗?如果太严重的话,只有去找大住持呢。

哦,大住持,她知道的,普通人很难见到。据说有个内地的居士诚心求见,捐了100万的善款,才换来跟大住持说几句话的机会。

她拿什么去见大住持?凭什么让大住持帮她解决这个大麻烦?

就在这个时候,她收到赵江龙打来的电话,语调轻松地告诉她,这趟挺简单的,货也看见了,就是一颗土不拉叽的珠子,不过听说,在当地人眼里挺不一般的,是圣物,还有名字呢,叫什么九眼……天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