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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相见欢(1)

京城接连晴了十几日,温度陡升,大有一步迈过春日直接进入夏天的架势。

陈俨这日起得很迟,他闭着眼翻了个身,安安稳稳接着睡,但他似乎察觉到有些不对,忽然就伸出了手,一把抓向床外,竟精准握住一只小臂。因太疲劳,他连眼也懒得睁,拽过那人胳膊就拖向自己,愉快地说道——

“啊,你来了。”

初相识时,人大多通过面容识别他人;熟悉之后能从背影、声音认出;更有相伴多年者,深知彼此气息体温,就算眼不能看耳不能听,也不会影响他们在茫茫人群里寻到想要找的那个人。

似乎需要漫长的陪伴,才能练就这样的本事。但对于床榻上这一对佳偶而言,却只需半年时间,就练成了这般默契。

常台笙彻夜赶路,抵达尚书府时天已亮。见过陈懋,简单将最近一些事说完,谢氏在一旁便笑着揶揄:“去看看他罢,应还没起呢。”

常台笙这才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起身,跟着小旺去了陈俨卧房。小旺一路上与她嘀嘀咕咕道:“我家公子平日里不睡懒觉的,到这会儿还不起,定是太累了。您进去看会儿就好,别吵醒他,他被吵醒了可是不容易再睡着的。”

他年纪小小,唠叨起来却像个乳母,常台笙听着,竟觉着有趣,末了在陈俨房门口停住步子,微笑看一眼小旺,回道:“知道了,不会吵醒你家公子的。”

可小旺仍有些不放心她,眼神里带了些怀疑又带了些不满,总之就是不高兴。常台笙见他这模样,忍住笑意蹑手蹑脚地推门进去了。

陈俨仍安静睡着,床帐也未放下。阳光蹑足进屋,就快要爬到床上。常台笙在矮墩上坐了会儿,大约是太放松了,这阵子奔波所带来的劳累感忽然就铺天盖地覆下来,她也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只见床上的人忽翻了个身,常台笙以为他要醒了,没料人却接着睡了。她无声地笑一下,全身心放松之际,陈俨却陡然伸了手出来非常准确地抓住了她的小臂,下一瞬,她便被拉伏在他身上,那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陈俨深吸一口气,声音愉悦又带了些初醒时的独特味道,音量虽轻却很是迷人:“啊,你来了。”

常台笙就这样伏在他身上,半晌才回道:“恩,我来了。”她伸出另一只手捏了捏他的脸颊,身子上探亲了亲他唇角,揽在她腰间的手便移至她后脑勺,轻轻施压,仰头吻住她,一番缠绵。

两人都很累,常台笙此时更是需要补眠,于是适可而止地暂停了这场久违情事,放下床帐躺回床里侧,与他相拥而眠。

常台笙额头抵在他颈下,有节律的柔软呼吸轻撩他光裸脖颈。陈俨喉结轻滚,睁开眼看看她,搂在她腰间的手不禁收紧些,随后心满意足地闭上眼陪她接着睡。

屋外的小旺等了老半天,也不见少夫人与公子出来,便颇有些不耐烦的瞥瞥身边的一只蠢猫:“你在这做什么?快进去瞅瞅。”

小白懒懒地抬头睨他一眼,身姿慵懒地抬爪推开门,从门缝里挤进去,随后竟记得将门给关上,默默蹲到床边有阳光的地方睡觉去了。

小旺在外边等了好久,又没见那只小白猫出来,想了想略是来气。哼,公子以前还说简直没法想象身边再睡一个人要如何睡觉的话,如今还不是睡得好好的?真是令人不高兴。小旺气鼓鼓地一个人走了,路上恰好碰见谢氏,他低头行了个礼就要往外去,谢氏瞧他那模样也觉得好笑,回头喊住他:“去买些庆园的蜜饯与点心来。”

“夫人莫不是要给……”他说着眼睛朝陈俨卧房那边瞥了瞥,夫人素来不吃这些甜腻腻的东西,要买这些定是给少夫人吃的。

谢氏见他这不服气的样子,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没办法,主子的指示只得照做,小旺委委屈屈吸了下鼻子,双手互揣袖兜里出门给少夫人买吃的去了。

常台笙到了午时仍旧沉沉睡着。眉目放松,唇角轻轻弯起,呼吸平和,看起来应是做了好梦。陈俨到这会儿早就饿了,见她睡得这般香便没喊醒她,自己悄悄松开手起了身,拎起地上的鞋子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蜷在地上的小白睁开眼睛,轻轻喵呜了一声,随后往床边挪挪,换个姿势接着睡。

陈俨出去后,小旺连忙迎了上来,他听说公子的眼睛仍旧不大好,遂赶紧伸手来扶。陈俨自然知道是他,懒得出声。小旺便说:“小的不在府里这阵公子过得定然不方便,一定未按时吃饭,这都瘦了呢,老爷也不遣人盯着些。”

陈俨知道这家伙聒噪,素来都当他的话是耳旁风,就任由他说。小旺又嘀嘀咕咕了一阵,随后同陈俨说:“啊,小的去庆园买了些点心蜜饯回来,公子吃点儿?”

陈俨刚好饿了,且这会儿已过饭点,等伙房再做出吃的来又得等上一阵。他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于是让小旺将吃的送到书房来。

小旺得令乖乖照做,还吩咐小侍倒些热茶,又让伙房煮些热粥送来。

各色点心在陈俨面前一一打开,因都是刚出炉不久,香气扑鼻,闻起来很是美味。小旺站在对面不嫌麻烦地按顺序将点心名字报了一遍,陈俨从小侍手中接过空食盒,随后伸手从面前各色点心中挑了一些放进去,这才开始吃。

眼尖的小旺在一旁瞅着,心道公子早饭都没吃,饿到现在竟要先将少夫人爱吃的点心先挑出来留着,真不知是怎么想的。公子去一趟杭州脑子竟进水了不成?关键是他也没觉得那少夫人有什么好啊,哪里就引得家里一众人喜欢呢,奇怪。

陈俨吃了些点心垫垫肚子,在他吃粥时,小旺陡然想起自己还有个状没告,于是暗自组织了一番语言,同陈俨道:“有个事不得不说。”

陈俨头也没抬,懒洋洋地:“哦?”

“在杭州那阵子罢,小的见少夫人有不少来往朋友,有做大夫的,有书商,大晚上的还到府里来,看着实在是有些不像话。关键是还有个人,深更半夜浑身湿嗒嗒的,跑到府里来,跟少夫人聊了许久,少夫人给他毯子,还让我给他烧东西吃,公子说这是不是太荒唐了?”

“哦?长得什么样子?”

小旺努力回想一番孟平那张脸,撇撇嘴,颇有些看不上的嫌弃意味:“桃花眼,像小白脸,看着还挺俊俏,就是不像好人,长得甚是风流。”

陈俨立刻便听出他讲的这个人是孟平,他淡淡“哦”了一声,随后又轻描淡写说道:“真是为他感到悲哀啊。苦肉计都使上了,最后还是灰溜溜地走了罢?”

小旺表情僵了一下,末了蹙着眉想想说:“好像是走了,没留下过夜。”

陈俨想起自己某次在常府顺利留宿的那个夜晚,唇角不由地抿起一抹得意的笑来,随后难得感慨了一下这天气:“啊,天气真是好,要去衙门转转。”他吃完起了身,拎过桌上的点心盒,之后将那盒子送到卧房,嘱咐侍女,等常台笙醒了便送餐饭过来。

他随即去换了官袍,之后便出了门。

弘文馆这阵子并没有什么要紧事,陈俨转了一圈便接到口谕进了宫。大约是天气转暖的缘故,皇帝的身体近日来好了许多,不过虽是有好转,却还是如风中之烛般,并不能算得上康健。

小太子仍旧一副不谙世事的天真模样,知道自己父皇身子不好,许多时候却还是调皮不懂事,若多管束他一些,还会不耐烦。这样蠢笨的小孩子,比起常遇来,简直烦透了。

陈俨匆匆进宫,在御书房外等了好一会儿,这才听见开门声,随后便有一人出来。身旁赵公公用几不可闻地声音与他说了一句:“是陈尚书呢。”

就算赵公公不加提醒,他也听得出这脚步声是陈懋。陈懋看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赵公公随后领陈俨进去,才惊觉御书房内此时竟连一个服侍的人也没有,竟都被皇帝给打发走了?他正纳闷时,皇帝已叫他出去了。

赵公公陡然回神,出去后自觉将门给关上,两边瞅瞅,只见两头站着几个侍卫,庑廊中显得空空荡荡,只有和煦微风刮进来。

赵公公抬头看看,这天晴空万里,令人心旷神怡。可这平静之下却似乎很快要起波澜,好天气也只能转瞬即逝,指不定下一瞬哪,就要迎来一场令人措手不及的雷雨。

他拢了拢袖子,继续在原地候着。

而里头的陈俨,却从皇帝那接过一封折子。他拿在手里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皇帝抬头看看他仍旧蒙着的眼:“当真还是看不了么?朕倒是听胡太医说你比预想中恢复得快。”

“回陛下,臣偶尔能看到些光亮,但大多数时候却还是什么都看不到的。至于这折子写得什么,不如让内侍读一读?”

皇帝见他否认得如此坚定,心中大约有些数,遂也不再逼他,只淡淡说:“不用了,你带回去罢。”

陈俨只好将折子收进袖袋,默不做声地站着,皇帝则低头翻了会儿桌上条陈,半晌才抬头,声音略哑又有些疲意:“回去罢。”

金口一开,在原地站了许久的陈俨终于能告退离开。已近酉时,太阳已悄然移至天边,光线虽还未黯,但等到了家,天色就晚了。

赵公公一路送他到宫门口,末了又看看西边淡淡暮色,驻足拢袖道:“今日东十二街的庙会听说有难得的杂耍戏法看,那班子还是大老远从西边过来的呢,陈大人在京这般无聊,不去看看?”

朝堂宫闱中大概是个人都知道陈俨从杭州回京城后特别无聊,有点好玩的事就说给他知道,陈俨对此耿耿于怀。不过,今日他终于可以不无聊了。一想到家里的常台笙,他十分愉快地上了回府的马车,抓紧时间回去了。

他刚迈进家门,常台笙亦刚吃掉几块点心。她醒得实在是迟,悄悄起来时侍女们正站在屏风后小声嘀咕,似乎没有注意到她。一日未吃东西,常台笙饿得很,瞥见床头搁着冷掉的茶水和点心便悄无声息地吃了一些。

两个侍女在议论今晚上的庙会,越说越起劲,压根忘了屏风另一边的常台笙。

这时地上趴着的小白忽伸展了四肢,脊背弓起,抬头看看黯光中坐在床榻上的常台笙,柔柔软软地“喵呜”了几声,表达了自己婉约的想念。

侍女闻声这才转过头来,脚步匆匆绕到屏风旁,也不进来,只说:“少夫人起了么?”

“恩。”常台笙轻应一声,随即拿过里侧外袍套上,俯身刚穿好鞋子,便闻得门外传来的脚步声。侍女清脆却不高的声音倏地响起来:“夫人,应是公子回来了。”

何时出去的?她竟一点都不知道,真是睡得太沉了。常台笙揉揉太阳穴,系好腰带往外走。可才刚绕到屏风外,便见陈俨迎面走来,精准无误地将她按进了怀里:“太好了。”

侍女们见状纷纷红了脸避开,屋中便只剩了他二人。常台笙因是刚睡醒,脑子还不甚清醒,故而也没问他去哪儿何时回来这样的话,倒是张口就将侍女们方才议论的话题说了出来:“听完今晚城中有难得一遇的热闹庙会?”

陈俨松开手问她:“哪儿听来的?”

“方才听人随口讲的。”她糊里糊涂说了这句,顿了顿又接着道:“吃了些点心,睡也睡饱了,若能出去逛逛也好。”

陈俨自然事事顺着她的心意。那边小旺听说少夫人央着公子出去逛庙会,心下很是不高兴,板着张脸准备了出门的马车,还不忘让车夫多盯着点。

此时天色已黯,街衢中星星点点的灯笼已亮起。马车还未到东十二街,前面熙熙攘攘的人群便让人不得不下车步行。

京城庙会,毕竟与南方街市里的不同,就连摊贩的吆喝叫卖声也差了十万八千里,更别说那些售卖的物品和沿街可见的杂耍了。水乡庙会,纵使再熙攘热闹,那闹中也透着一股悠闲从容,不徐不疾,也不急着一下子逛完。可京城这集会,倒是另外一番情景了,常台笙几乎是被人群推着走,被迫体会着北方庙会的热闹味道。

常台笙紧紧挽着身边这个蒙着眼的“瞎子”,踮脚贴近他耳朵问道:“你不打算将布带摘下来看看吗?”

“没兴趣,都是一群闲得无聊的人。”陈俨这般说着却侧头迁就了一下她的身高,“你替我看就可以了。”他的眼睛并非已全好,好一阵坏一阵其实才更危险,还不如暂时一直都生活在黑暗中。

常台笙闻言便努力认真地替他看。至此,两人还没有详细聊过这阵子双方的生活。按说分别数月,又各自经历了不少事,重逢时应有许多话要讲,可对于陈常二人而言,只要见了面,一切便都在不言中了。

走了一段,好不容易人少些能喘口气,常台笙便带着他在街道北侧的一间饭馆坐下,简单吃些东西。等饭菜期间实在无聊,常台笙便先开了口:“早上我看你眼底有些发青,难道晚上睡不好么?”

“没有你在身旁我如何睡得着?”毫不避讳,坦坦荡荡。

常台笙忍住想要揶揄他的冲动,却也只是笑着捏捏他的脸:“脸皮似乎更厚了。”她轻声说着,脸上笑意却慢慢敛起。说什么因没有她在身旁所以睡不好,其实只是因为太辛苦了罢。真是蠢货,累得瘦了一圈却还在逞强。

她自己其实有许多话可以说,譬如讲一讲芥堂搬了地方的事,讲一讲杭州城的那些案子,程康、商煜、程夫人……

但她一时间竟不想提那些事。

常台笙沉默了好一会儿,坐在椅子里静静地将诸多事情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又抬眸看看对面的男人。按说他亦有线人,许多事也应知道,应不需要她再口述一遍。只是,他若全知道这些还能淡然处之,那是全都放下了的意思么?

思索间,饭菜已上了桌。常台笙一边吃一边还不忘给他布菜。这餐饭虽然简单,但夫妻二人一道分享,最后全部吃完,却也很是温馨。

再出去时庙会仍旧热闹,可却不再是方才那般摩肩接踵的情形。商贩摊子犹在,但冷清了不少,反是戏台上玩杂耍的旁边倒还围着不少人。常台笙见那边热闹,早前又听得侍女们说今日玩杂耍戏法的是从老远的地方来的,很是不寻常,于是也走近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