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戒风流(下)
6892800000008

第8章 :未雨绸缪

四月也不探头出车窗,直接在车内硬声道:“我知道了,咱俩换个位置。”

顾侍卫道:“你放心,公子我也一并照应。”

应三德听出蹊跷,使眼色给田胖子,后者苦笑道:“你知我姓甚名谁?”

应三德给他一记白眼。

连绵的营帐越来越近,那是应三德的家。但是应三德觉着奇怪,竟无马队来迎接梁王,即便应淑妃与梁王关系不佳,应家也不至于缺了礼数。不只应三德觉得奇怪,西日玄浩心头也浮现了更古怪的念头。他一路南行,去的时候到一个地儿死一人,回的时候更是死一堆人,连他自己都险些性命不保,难道这次北上又要倒血霉?西日玄浩愤恨地看了车内人一眼,若是那样,必与她有关。

无须梁王开口,应三德遣手下先回应家营地。他的话音刚刚落下,就听见那位侍妾朗声道:“殿下,请派您的人去。”

西日玄浩挥手,一军士纵马而去。

西日玄浩勒马,全军随之暂停。应三德狐疑了不多久,那军士快马而归,沉声道:“启禀殿下,应家族长去世,应家乱作一团。”

应三德一惊,立时高声道:“不可能,那怎么可能,我出来的时候,爷爷还好端端的……”

军士沉重地截断了他的话,“现下应家正到处流传,说是应三德下毒谋害了应族长!”

应三德大骇。

田胖子震惊,明远郡主难道有先见之明吗?若应三德的手下先行,必然一去不返,弄不好连性命都丢了。

西日玄浩冷冷扫过众人,下令道:“就地扎营!”

车厢里又传出声响,西日玄浩斥道:“你给我安分点儿,女人管什么闲事?”

令狐团圆停止了捶打,握紧双拳又缓缓松开。她确实不宜再开口,而意见她已经传达了。果然,西日玄浩一转念就收回了前令,这时候绝不能停留在应家营地附近,他甚至比令狐团圆想象的更果断。

“应三德,你和你的人给我待到队伍中间去。”

应三德如何肯听,他才咆哮了一句,就被田胖子敲晕。应三德的手下愤起执戈,被西日玄浩阴冷的话语喝止,“一群蠢货,他回去还有命吗?跟本王走,你们才有活路!”

众人被慑住,令狐团圆暗自点头,他们走他们的,不管应族长是谁害的,不理应家的祸事。

西日玄浩训斥完应三德的人,再次下令:“我们走,离开这是非之地!”

应三德被丢进潘微之的马车,四月骑上了他的马,队伍再次出发。

西日玄浩迟疑了一下,还是钻回了马车中。令狐团圆下意识地往后一挪,他便嘲笑道:“你少装!”

令狐团圆干笑道:“我这不是给你让位吗?”

西日玄浩哼了声,坐到她对面,“什么时候醒的?”令狐团圆眨了下眼睛,他立时恼了,“你早就醒了!我怎么就忘了,你真正睡着的时候应该是虚怀空抱的!”几次与她同床共枕,她都好像是在抱着猫睡觉。

令狐团圆拉长了脸,叹道:“我就是疲累,不想起身而已。”

西日玄浩一拍车板,忽地冷静了下来。她前面弄出声响,除了催促他启程,应该还有下文,“说吧,还有什么话?”

令狐团圆却说起了完全不搭边的话题,“你还记得当日我们离开南越,我令狐家族的车队吗?”

他耐着性子点头,听她继续道:“我爹真算七窍玲珑了,他匆忙奉旨上京,细软不带也就罢了,车上装的多不是人,十车的物品乃吃食用水,甚至还有炊具。当时我不明白他这是何意,但今儿我弄懂了。”

西日玄浩皱眉,钻窗吹送的风卷起他鬓旁几缕长发,落在令狐团圆眼底,竟带出了点儿忧郁。

“打仗打的是后备,行军行的则是粮草。”她说到此处收尾,他本就是一点即通的人,而她能想到的他也想得到,区别仅是先后和疏密。

如果由令狐团圆来处置应族长暴毙一事,她多半会留平镇周旋,顺便补给粮草。但西日玄浩更干脆,直接走人。这也是区别。

西日玄浩沉默了半晌,挑眉道:“你父亲未雨绸缪,知道北上盛京一路不太平,备下了足够的吃食,不怕被困。可为何他把你我丢给了管家?这行事也太冒险了吧?不合你父亲的秉性。”

令狐团圆猜测道:“或许他料准了你身边不可能缺人手。”

西日玄浩凝视着她歪着脑袋思索,还是以前那个稀里糊涂的模样,却说不出哪儿顺眼了。他想到就做了,一把将她从对面提了过来,这回她顺势依偎了。他揽着她的肩,低声道:“你别把人都想得太好了。”他的意思是她父亲在南越弃卒保车,只要无缺平安无事,她和他的生死便听天由命。

令狐团圆当即抓了下他的手臂,表示否定。令狐约这些年待她一如己出,她绝不相信他会不顾她安危。

西日玄浩又用力捏了一把她的肩,“我不想背后说人,往后你回盛京自己看,你父亲、你哥都很好。”很好,听着怪异。

令狐团圆伸直了腿,想把脚搁到对面车板上,却被西日玄浩轻踢一脚,“你给我听好了,别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愤恨地道,“应家的、苏家的都不安好心。为何应老头早不死晚不死,偏偏我到了他死了?为何苏信早不来晚不来,我到了,他就来找你麻烦?一件巧合算它巧合,两件巧合糊弄谁去?你个霉星,我真……”

令狐团圆抚了抚他的胸膛,他立时闭嘴。远忧近患都说过了,再说下去就只有一肚子气。再次搂紧她,西日玄浩安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他道:“应三德的手下必有问题。我这儿真能信赖的人也不多,你判断的不错,他们想耽搁我。”

“我觉得和苏信脱不了干系。”但令狐团圆说不出个所以然,反倒是她的肚子说得清楚,咕噜噜地叫唤了两声。

西日玄浩心中莫名地产生了一丝庆幸感,浑球搅场的能耐实在厉害,若这两声换个场景,他就不仅只想揍人那么简单了。

两人在车内简单吃了几口干粮。夜幕降临,气温转低,两人彼此依偎着,从最早马车内的私斗,谁都没有料到会有今时的安静相守,她靠着他,脑中一片茫然。梨迦穆的话再次应验,身为女武者,若摆脱不了情字一关,只会糊涂脑袋,断送前程。

令狐团圆突然被窗外凌厉的风声惊醒,她挺直脊背,与此同时,西日玄浩也掀开了车帘,应家的马队出现在后方。

“他们还是追来了。”令狐团圆顺着他的手臂,望见远处深邃幽蓝的天际下,一片晃动的黑色斑点,她叹道,“我早该想到,他们不会轻易罢手。”

西日玄浩一手拉回她,冷冷地道:“你给我老实待在车里,哪儿都别去,更不准露面。”

令狐团圆摊手道:“我的剑在另一辆车上,我没剑出去干吗?”

西日玄浩解下自己的佩剑,递给她道:“你有剑,也不准出去。”

她捧着剑,心里冷暖交加。他留剑于她不准她出去,是保护她又不令她太难堪,可是这与当日她身处梁王府靠他保护有何不同?

西日玄浩看着她的样子,不悦地道:“女人,最好不要太要强,太要强就有的苦吃。”

令狐团圆嗔了他一眼,飞扬跋扈,冷眉薄唇,却是真的……好看。

两人僵持了片刻,她到底将剑递还于他,“我现在是没用的,你是有用的。这个你防身,我蹲车里继续睡觉。”

西日玄浩没有接剑,愤怒道:“我给你的东西,你样样不要吗?”

令狐团圆连忙抱紧了剑,转身,给他个后脑勺,“你去吧!”

“你不要去!”另一辆车内,潘微之扣住应三德道。

应三德变色,他感觉到他的修为低微,不想他一出手便不容人抗拒。

潘微之扼住了他的手腕,控制了他的气脉,沉声道:“你危在旦夕,若非田守正打晕你送我身旁,此刻你早就尸体冰凉了。”

应三德大惊失色。他刚醒转,只觉浑身不适,经潘微之这么一说,才知不是田胖子敲晕他的缘故,而是他早被人下了毒。

潘微之严肃地道:“想为你爷爷报仇,你首先得活下来。外面的事你不用管,梁王自会担待。”

应三德脑中转过无数念头,嘲讽道:“他把我丢出去岂不安生?只要把我交出去,他便可安然北上,他那样的人会管我死活?”

潘微之却道:“他连我都没有杀,怎会交你出去?你别看他冷傲蛮横,是非轻重分得水清。”

“你究竟是谁?”

潘微之并未放手,淡淡地道:“我只是个乡下土医。”

应三德自然不信,土医师能解了他的毒?如果他猜得不错,他中的毒应与爷爷的一样,潜伏不发,一旦发作,即刻呜呼。

两人对视间,西日玄浩阴冷地从他们车旁纵马而过,平镇与四月紧随其后。一系列命令从西日玄浩的薄唇中逸出,加上应三德的手下,统共一百三十五人的队伍被他调整成锥型,尖利的锥口对准后方来客,而位于锥尖的正是他本人。

令狐团圆掀起车帘屏息望着,深邃的天空,广袤的草原,男人迎风傲视的模样,却令她惆怅,他到底是西日皇族的男人哪……

西日玄浩一鞭指向跑进他百丈内的男子,四月取代平镇替他放话,“梁王殿下奉旨北上,你等何人?又有何事?”

四月的内力浑厚,声音响遍四野,闻者无不心头一震。

应家领队的正是应淑妃那一支的首脑人物、应淑妃的胞弟应荣舟,他的修为不在其姐之下,头脑却比其姐好得多。应荣舟早就远远见识了梁王的阵势,但他想不到梁王多了一个修为高强而他却素未谋面的护卫,顾侍卫他是见过的,四月是个生面孔。

“我乃应荣舟,不敢搅断梁王行程,只是……”

四月跟着令狐团圆和潘微之两人日久,也学了个精明,他截断应荣舟的话,喝道:“不敢还来追殿下做什么?耽搁了殿下的行程,尔等吃罪得起吗?别再跟来了,不然就定你们怠慢圣旨之罪!”

除了西日玄浩、令狐团圆和潘微之三人,众人均听得瞠目结舌。

应荣舟被他一堵,心头隐生杀机,但又想到梁王身边还有田守正、顾侍卫,真动起手来,他这些人未必讨得了好。就在他迟疑之际,西日玄浩运足内力放声道:“本王正不爽着,管你何方烂人,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对射一双!竖起耳朵好好听着,胆敢追近,就叫尔等死无葬身之地!”

令狐团圆听得两耳发烫,这人发飙却似在骂她。

“我们走!”西日玄浩掉转马头,拍了下红玉骝。

“殿下!等一等!”应荣舟急道,“我家族长今儿不幸遇害身亡……”

四月呸他一声,“关我家殿下何事?”

但这次应荣舟说了下去,“应三德图谋族长之位,下毒谋害族长,殿下难道要包庇他吗?”

西日玄浩再次转身,附耳了四月两句,后者随即扬声道:“你们应家的混账事不归殿下也不归你们自己管,此事当由陛下定夺。回你们的营地老实等着吧,别再来阻扰殿下,你们担当不起!”

应荣舟沉吟,他的随从却按捺不住了,两骑冲梁王奔驰而去,四月冷笑一声弹身跃起,迎面而上。应荣舟心中又惊,四月的身手比他估计的还要高强。这时候喊回那两人已经来不及,何况他出发前定下的计划就是声讨、试探和威逼,而他那两个随从正是依照了定策而行。

百丈的距离说长很长,说短却极短,在八级武圣眼里不过弹指距离。那两骑还未冲过三十余丈,四月已一路草上飞到了他们马前。

“给我回去吧!”他左右开弓各拍下一掌,即背身而回。两匹马嘶叫数声,扬蹄直立,甩落马背上的人。

“忤逆殿下的意思,视为大不敬!”四月冷笑一声,“下一次我就不会手下留情了!”

应荣舟皱眉,命手下将那两人带回。初次交锋,他显然输在了部属上,他的手下死板地执行命令,而梁王的人却言行有度。

四月从容而归,军士们一片喝彩。西日玄浩微一点头,四月处置得很好,若干掉那两人,就会给应荣周抓住把柄。

应荣舟没有追来,西日玄浩与四月潇洒地回到队伍中。顾侍卫执行他的前令,坐在令狐团圆马车前,西日玄浩冷冷瞟了眼车帘后的人,径自上了应三德那辆车。

他一进来,车厢顿显逼仄。潘微之已松开了应三德,垂首坐于一隅。

“殿下……”

“你不必说了!”西日玄浩打断了应三德的话,沉沉地道,“从今往后,你跟着我,不然就给我滚!”

应三德胸腔一热,虽然明知道梁王要他投诚,可在危难时刻梁王到底帮了他。应三德又看了潘微之一眼,都被这“土医”说中了。

西日玄浩转而凝视潘微之,玉公子易容得土头土脑,他反倒看着更碍眼。这人究竟还有多少能耐?飘香阁上如何大开的杀戒?与冲动的应三德相处一车,居然能制得住他?

潘微之被他盯久了,便缓缓开口,将应三德中毒的事说了。

西日玄浩不置一词,听完就走。

这一夜急行军,两车内的四人都没睡安稳,睡得最不好的并非应三德,而是西日玄浩。

田胖子半夜里替换了梁王的车夫,坐在车头他总听到里间有轻微的动静。起先田胖子还愤愤不平,他不过说了段荤话就遭梁王训斥,而梁王自己却背着军士们搂抱女人,但后来田胖子不恼了,因为他听到了车内两人的对话。

“你到底想搁哪条腿?”西日玄浩心事重重,只想靠着她安静地想一会儿,她却一直不安生。

“总觉得不对啊……”令狐团圆话音才落,脑门上就落下狠狠一记,“哎哟!我知道了!”她摸着额头道,“你别打搅我,我想到了,我们得赶紧抵达础海。”

西日玄浩眯眼瞅她,在昏暗的车厢里,她清丽的面容竟带着他从未见过的阴沉。令狐团圆猛地抓住他的衣襟,压低声道:“这回还与上回一样,杲北是应家和苏信的地盘。搁哪条腿都是一样的,搁腿了!”

西日玄浩拍开她的手,她却一腿压在他的身上,于是,他冷冷地道:“别以为自己很聪明,你和你那哥一样,都嫩着呢!”

令狐团圆悻悻地收回腿。论及权术,确实在雍帝身边成长的西日玄浩远比她精熟。苏信与应家暗通款曲,同令狐与潘家是一样的,只是这两家没有南越氏族的关系渊源。

应荣舟所部并未回到营地,而是远远地跟上了梁王。他的心腹问道:“大人,梁王只有百来号人,我们为何不与他一拼?”

“那不正中苏信下怀?梁王其人只可智取不能硬来,杲南王氏的前车之鉴你难道忘了?”应荣舟沉声说了一半,忽然勃然大怒道,“千算万算还是被苏信当做了棋子!我们得罪了梁王,他回头去讨好他,我怎么就忘了这一茬儿?还有什么他苏信做不出来?”

“大人,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应荣舟稍一思索,硬声道:“参梁王包庇应三德无用,以陛下对梁王的宠爱,必然雷声大雨点下。陛下在意的是氏族在谁手里,天下治理得好不好!我们得参梁王无能,军事上节节败退还扰民伤财,但这需要时日,且继续盯着他!”

“他们谋的是本王,是础海的军权,更是整个杲北。”西日玄浩心底暗叹,谁都看他风光,去础海逛一圈,回盛京就能受奖获封,可又有谁知晓他父皇的真正意图?

平定杲北础海祸乱,其实是一件脏活儿。西日雍信任器重且有能力可以出任的,环顾朝野几乎寻不出一人,无缺公子正如当年的梁王一样,轻轻一句话就把西日玄浩送上了刀锋浪尖。

“依臣之见,唯梁王殿下可胜任。”

盛京朝廷上,西日玄浩冷冷地盯视无缺,后者朦胧地望向他,又道:“梁王殿下年富力强、英勇多智,他能代表陛下,能代表我大杲朝廷。陛下若派梁王殿下前往,不仅战事即消,而且还能令杲北百姓深感陛下的恩德。”

雍帝若有所思后,微微颔首。

西日玄浩回过神来,平静地对令狐团圆道:“幸而我采纳了你的意见,没给苏信一点儿机会,有些人是不可能给他任何机会的,一有机会就会爬到你头上来。”

令狐团圆小声说:“应族长是苏信下的手,但从苏信给我送药上来看,他又改了主意。”

西日玄浩沉默了片刻,轻轻揉着她的掌心问:“你真的会音武吗?”相比杲北的控制权,《天一诀》最神秘的音武显然对苏信更有吸引力。

令狐团圆黯然,他还是问了,问了又为何要揉她的手?

“音武早绝迹江湖……”

西日玄浩一根根弄着她的指头,将她的手揉成拳握在自己手里,松松地捏了两把,道:“你不想说就算了。”

令狐团圆“嗯”一声,埋首他怀中,睡了。

西日玄浩的狭长丹凤眼在黑暗中幽森,他再次确定,浑球绝口不提她曾经的所作所为,都只为了一人。无缺恬静神秘的笑容浮现车顶,仿佛在与他说,那是他们俩的秘密,没有第三者能探知。

车前的田胖子无声而叹,两人说话滴水不漏,谁都只说个一两分,就是不把话说开了,这令田胖子不得不思索,他该往哪边靠呢?

你到底想搁哪条腿?田胖子猛然醒悟,在说话间,那两人早知他在偷听。他擦了把汗,早年他不接近梁王只道他是个蛮横冲动之人,但随着日久相处下来,他越发觉着梁王也好、郡主也罢,都比他精明。草原的夜风刺骨,田胖子打起精神,一直坐到了天亮。

西日玄浩在杲中稍作休息,平镇依他的嘱咐,增加了车马和干粮食水,调整了行军方案。在他们忙碌的时候,令狐团圆摸上了潘微之的马车,西日玄浩冷眼扫见,却没有阻止。

令狐团圆再回到她的车里,腰后已佩上了天音剑。西日玄浩在心底鄙夷了她一番,可当他看到她耳垂上那一点蓝光,一怔后便再不盯视。

整军休息后,一行人继续上路,而后每次短暂休息,令狐团圆都会蒙面,往潘微之车里跑。西日玄浩偶尔路经,都能听到她与应三德的对话。她仿似在竭力安慰应三德,更似在当他的说客,说服应三德死心塌地加入他的阵营。

西日玄浩觉得她多事,她掺杂在男人队伍里已经很显眼,还要喋喋不休。对应三德喋喋不休也就罢了,偏偏她回到车里对他却三缄其口,这样的反差使西日玄浩每晚都牢牢搂住她,尽管没用,但当个抱枕也勉强成。

令狐团圆的反应在他看来既正常又不正常,无论她每晚或背对他或埋首他怀中,次日一早必然是紧紧将他搂在胸口,好似把他当做了死去的那只猫,所以每日醒来西日玄浩的火气都大。

这样三日过去后,他们穿过了晟木纳草原,迎面是杲北著名的湖泊哲娜罗纱。绿草围绕、水面清澈的哲娜罗纱,在杲北方言里的意思是仙子霓裳。

西日玄浩在湖前整军,接连四日的疾驰,早已人困马乏。

这一次,令狐团圆没有去找应三德,而是绕着湖跑远了。西日玄浩眯眼瞧着,看她活蹦乱跳的样子,身子应该大好了。浑球的恢复能力一直强悍,在四月重击之下大难不死,中了桃夭的极品迷毒还能逃过一劫,他想不出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打倒她。

一直沉默的潘微之走近他,轻语一句:“她在车里憋了几日,肯定是去找个僻静地儿洗漱。”

西日玄浩冷冷地回他一句:“这需要你说?”

潘微之凝望他片刻,忽然笑了笑走了。

西日玄浩皱眉,玉公子神神秘秘的,莫非沾染了无缺的坏毛病?跟着他听到潘微之走回马车后,应三德的话,“你与梁王说什么呢?”潘微之无语,应三德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都令西日玄浩狐疑。当即,他丢开了红玉骝的缰绳,箭步追向令狐团圆消失的方向。

在他看不到的背后,潘微之的微笑于易容的木讷面孔下渐渐僵硬,应三德叹道:“你现在笑得比哭还难看。”

哲娜罗纱以北,傍晚的夕阳洒落茂密山林,斑驳的光线和着草木的风吟,一道道一波波加重西日玄浩的疑虑。她跑那么远做什么?不是逃离,潘微之和四月都没跟来,她一个人跑不了。

沿着湖岸,西日玄浩越行越快,直到钻入树林,都未见浑球身影。他踩过青草越过灌木,以内力感知,寻不到她的方位却能知晓就在附近,很近。

环顾一圈后,西日玄浩猛然抬首,身着杲北服饰的令狐团圆正坐在树干上,静悄悄地望着他。他一下子明白过来,这家伙就算没学过一日武功也会爬树。

“你在做什么?”

“看天。”

“爬树上看?”

她仰头凝望那一轮落日,“本来不想看的,想洗把脸就回的,但是它被遮住了,我想看,就爬上了树。”她又低下头,笑问,“你上来不?”

“无聊。”

她继续微笑,荡了荡双脚,闭上了眼睛。

“不看了吗?”

“已经在我心里了……”令狐团圆心底叹惋。很多年前她爬上了树,树下望着她的是脸庞圆嘟嘟的无缺。

小无缺好奇地问:“你到树上去做什么呢?”

小团圆也是答:“看天。”

可是小无缺爬上了树,他划破了光鲜的绸衣,磨破了一双白嫩嫩的小手,还摔了一跤才爬到树上。

“你太笨了!”

“我现在笨点儿,将来就比你聪明百倍!”

一个笑嘻嘻地数落,一个一本正经地答。后来他们就并排坐在树干上,天蓝蓝云朵朵,转眼天空就遍布彩霞。

令狐团圆睁开眼,霞光飞逝。

“下来!”西日玄浩阴冷地盯着她,恨不能一箭把她射落,他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下来!”但见她扶树干站直后,面浮古怪的笑容,展开双臂平衡身子,一步步往树梢走去。

西日玄浩下意识地上前,废人还不安生。逆光为她清丽的面容平添了一分神奇,灵动的眸光令他停住了脚步。

哲娜罗纱有一个惆怅的传说,令狐团圆是不知道的,但出身皇族的西日玄浩,少时于皇塾里听过这个杲北的民间神话。

传说有一位杲北青年邂逅了下凡的仙女,青年对仙女一见钟情,但凡人与仙人的距离难以逾越,青年的表白被仙女拒绝了,他竭力挽留,最后只扯下她的半截霓纱。仙女飘然而去,霓纱飘落晟木纳草原北部,化成了哲娜罗纱。

西日玄浩是不信传说或神话的,但此刻的他却心生不安,“你这是做什么?快给我下来!”

令狐团圆眺望落霞继续走着,原本她只打算找个僻静地儿洗洗,然后等人寻她她就回了。可是来到这儿,她忍耐许久、憋了很久的闷气突然宣泄,西日玄浩越喊她下去,她就越不想下去。任性也好,闹情绪也罢,她只想贪恋那天边的霞光,现在她就是个孩子,暂时做一个孩子有多好……

令狐团圆的身子突然一轻,腰间被一条胳膊横隔,双脚离开了树。西日玄浩弹身跃空,横拦了她的腰,轻而易举地带她下来。既然她不肯,那他就来硬的。

令狐团圆咯咯地笑了,孩子总要长大,笨手笨脚地告别过去。很快她又笑不出来了,西日玄浩将她推靠到了树上,举起她的双臂,仿佛要把她钉在树上。突如其来的时刻、无法预知的未来,从停止的笑声、睁大的眼睛开始。

西日玄浩的不安达到顶点,就在他手中、就在他眼前,她却似已经飞走。克制已久的冲动和欲望如破堤洪水,汹涌奔流,沸腾翻滚,他的头脑和身体好像一分为二,他看见自己双手的动作沉着冷静,有条不紊,按部就班,而他的身体却似已嵌入了她的身躯。冷静与咆哮,激情与暧昧,交融成滚烫的抚触,这是他的女人,这是他的浑球。

令狐团圆诧异了片刻,便垂睑柔和了面色。她背靠着大树,衣襟被解,衣裙滑落,伴随着心跳的加速,他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放肆。他弄疼了她,疼得有些酸,疼得叫她这样一个从来不喊痛的人也想喊痛。

他将她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但他已经停不下来,更不愿停止。他心里仿佛有个声音一直在喊,不能再错失,不能再放过,他要她清醒地知道,她是他的,不属于其他任何人。

霞光极速退去,幻化为一道白光瞬间贯穿她的身体,破入她的脑海。闭目的令狐团圆猛然睁眼,对上那一双狭长的丹凤眼,丹凤溢彩,原来霞光就在他眼里。霞光一道道、千万道,阡陌纵横,穿插切割了她的身躯,释放在她周遭。霞光碎裂,星星点点,花枝轻颤,幽幽的风传送夜的讯息。

天黑之后,四月在哲娜罗纱东北湖岸眼见西日玄浩抱她回来,他默默伫立不出一声,直到那两人与他擦肩而过,依然无动于衷。阿狐若不肯,梁王是抱不到她的,阿狐为何肯,只有她自己最清楚。

令狐团圆在路过四月的时候挣扎了起来,可是她痛得厉害,根本无法自己走路。

西日玄浩搂紧了她,后悔是骗人的,获取与占有从来都与温柔无关。一枝摘得,得用力地掐,他掐了下她的腿,她就不动了。

梁王一出现在营地,军士们便当即噤声。所有人都看了出来,平镇先前说的不是谎话,起初把脸涂得掉粉的女子确实是梁王的侍妾。人与人是不能比的,田胖子再次感叹,梁王可以携妻妾同行,而他们连说句荤话都不能。

潘微之早已回到了马车上,应三德站在车前看了看两人,又望了望马车。难怪他笑得这般难看,原来他早预料到了这一幕。

西日玄浩堂而皇之地将令狐团圆抱上了车。

“你得习惯,一次是不够的。”西日玄浩言色间颇有些得逞之后快,却见怀中人儿面色纸白、昏迷不醒,他立时变色,再顾不上先前的种种掩饰和忌讳,厉声而唤:“潘微之!”

令狐团圆这一昏迷就是整整三天三夜,她醒来后,依然身在马车中,依然身在西日玄浩的怀抱中,但有些事儿已然不同于往昔。

“千算万算,你算漏了你自己。”这是西日玄浩在她醒后说的第一句话,他握住她尖削的下巴,不知是在叹惋还是在责骂,“现今你这身子骨,废得一塌糊涂。”

“水……”

喂她水后,西日玄浩以指肚儿拭过她的唇,而后停住,稍稍用力一按。

令狐团圆定了定神,她要水其实要的是片刻时间,好叫自己想想清楚,可这片刻过去了,她的思绪依然纷乱如麻。

西日玄浩又是一按,他要她开口,只差没掰她的嘴了。

“我……我怎么了?”

西日玄浩放开了她的唇,她看着他的手握成拳头,好大的一颗拳头。拳头当然不会砸向她,也不是吓唬她,而是在表示他的愤怒。

“我有些弄不懂了,我都被你折腾成这样子了,你好像还不满意。”

那拳头擦着她的脸颊,洞穿了车厢木壁,西日玄浩含恨地道:“你才清了毒,可距离你能滚蛋,还有十万八千里!”

“哦……”

西日玄浩显然不满她的态度,俯身贴着她的脸问:“如果不是算漏了自己的身子骨,这会儿你已经滚到缮滑了吧?”

令狐团圆呆了呆,而后笑了笑。她身边的男人,从来都没有一个是愚笨的,她许他那般轻易,自然是想事后拔腿就溜了。

西日玄浩这会儿恨得牙痒痒,该死的浑球,如今碰不能碰、啃不能啃的,就是个摆设还要气死他。他缓缓坐直了身子,阴冷地道:“你哥在我父皇手里,潘微之在本王手里,你就是想蹦,也得想想他们的处境。”

令狐团圆又笑了笑,他的神色如此冰凉,车厢内却炽热如夏;他敞着衣襟,而她却被包在层层叠叠的被子里;他嘴上说着狠话,却不会真对潘微之下手。

西日玄浩没有再逼她开口,只是前往础海的一路上,他也没再搭理她。他自己不与她说话,也不准任何人与她说话,更别说让她见到潘微之等人。令狐团圆的病情那日潘微之说得很通透,她的身子耗损太甚,已然不是针药能解决的了,她需要长时间静养,而要完全恢复武功,就只有得到完整的《天一诀》。

此外,西日玄浩使命在身,每日忙于熟悉础海事务,沿路到手的文书亦渐渐堆积于车内。令狐团圆休养了一日后就能起身,可她每每探头看他的文书,都被他无情地推了回去。几次被推开,令狐团圆失去了兴致,只得盘腿打坐,在头脑里温故以往所学。

这一日,她正迷迷糊糊地想着,倘若以剑喻人,纳兰就是细水——绝世的女剑,那西日玄浩会是玄冥吗?她不知道为何会把西日玄浩与玄冥想到一块了,梁王可没有一点中正之气,大气倒勉强有点,不过那该叫霸道吧?就这么想着,她突然被他一把抓起,裹进了被子里。

不久后,础海统领周坤及一干迎接梁王的军士,瞠目结舌地看着梁王抱着个又厚又大的被子走下了马车,走过他们眼前时没有半句话,就径自去了础海军营。

“诸位大人,咳……”平镇留下圆场,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倒是田胖子赔笑道:“诸位大人切莫介意,殿下行事不能以常人论。”

周坤紧锁眉头,众人纷纷私语。即便梁王再不通人情世故,也不该不打一声招呼,何况他还是初来乍到,此其一。其二却没有人敢直言,那被子里分明裹着个女子,依照大杲律,军营重地女眷一概拒之,哪怕是将军夫人也只能居于民营,难道梁王真的不懂一点律法?

周坤思虑再三,又在营前徘徊至夜,到底求见了梁王。可肚中打好的腹稿全然无用,只因他一看到梁王营帐,立刻就火了。

周坤不得不火,帐里多设了三倍的火炉、多烧了十倍的木炭。主营帐固然可以多设火炉,但梁王太过分了,难道以为这儿是盛京皇宫不成?而更过分的是梁王衣裳不整,正在扯一个年轻女子的衣袍。

“殿下!这里是础海军营,并非殿下的王府!”

可惜西日玄浩连看他一眼的兴致都缺乏,他追着令狐团圆,根本就当周坤是空气一般。而周坤愤怒的言辞只吐了一句,就被侍卫赶出了营帐。

“给我穿上!”周坤没有听到西日玄浩的话,实际上梁王并不是在脱人衣服,而是在逼人穿衣服。

“太热了,我不要穿,呜……”令狐团圆没有跑过西日玄浩,被他一把抓住,套进了厚实的衣袍里。

“你以为我喜欢管你死活?”令狐团圆汗流浃背地被按到了席上,“打今儿起,你就得穿这么多。”

令狐团圆叹了口气道:“我已经很配合了,不要再折腾我了。”她自然明白他的用意,若以正常方式入主础海军营,不知何时才能知人善用。

西日玄浩冷漠的脸上忽然浮起一丝笑意,言语也柔和了几分,“你且忍耐几日,等这儿的事稳妥了,我们再好好折腾。”

闻言,令狐团圆一头栽倒在席上。西日玄浩忍不住探手过去,在她脑门上一戳,“你就装吧!”

暂且不提令狐团圆装死,那边周坤回到营地后,立即召集部属商议,“如今梁王昏庸无道,础海抗敌之事还是得靠我们自己。”

“可他是主将,我们都得听他的。周大哥,你说这该如何是好?”

周坤冲南抱了抱拳道:“朝堂之上自有明君,今日我之所见所闻都会一一奏表,相信陛下不会叫我等兄弟失望的。”

“但是我担心,梁王是陛下最宠爱的皇子,这事恐怕不妥吧?”

周坤沉声道:“事分轻重缓急,眼下先由他做主,只要不是太过分的军令,我等都从了他。”

“我的意思是,那奏表……”

“我连夜就写,明儿一早遣人送往盛京。”

“唉……”

周坤没有领悟到那层意思,有人却闻弦知意。腾飞海离开周坤营帐后,悄悄去见了梁王。

西日玄浩一边隔着被子戳令狐团圆的额头,一边不耐烦地道:“周坤算什么东西?我父皇也从不叫我失望的!你报得好,下去找平镇领赏吧!”

腾飞海得意而去,令狐团圆这才把整张脸从被子里钻出来,“很造作。”

她得到的回答是更用力的一戳。

梁王车马劳顿地休息了一夜后,次日上午,正式接手了础海关。

西日玄浩两手拢在袖中,袖中藏着手炉,在呵欠连声中,坐看平镇代替他完成了所有交接工作。

“这就完了?也没个接风宴什么的?”

此话一出,众将面面相觑,腾飞海却出列赞同,“殿下所言极是,我们正该办个接风宴,好为殿下一洗风尘。殿下从盛京赶到础海,千里迢迢……”

“就这么着了!平镇你去准备,弄得气派点!”西日玄浩打断了他的话。

周坤等人斜眼瞅着腾飞海,后者只作不知。

众人散了后,周坤找到了田胖子。

“田大人!田守正田大人!”

“周大人有何见教?”田胖子不得不留步。

“大人贵为飞云骑尉,又是殿下此行的副将,不知道大人的话,殿下可听得进一二?”

田胖子皮笑肉不笑地道:“他不赏我几鞭,我已经谢天谢地了。”

周坤一窒,憋气道:“以前只听说梁王跋扈,却不知,竟是如此无……”

一只肥胖的手堵住了他的嘴,“少安毋躁,吃完接风宴再说!”

周坤瞪着他。

可是到了中午,田胖子也瞪了眼。不止他,几乎所有人都瞪了眼。接风宴并没有周坤担忧的那般奢华,但是他们看到了一个女人,梁王先前所言的气派,大约都气派到了这个女人的身上。

周坤第一个低下头去,以袖掩面;腾飞海傻了一会儿,勉强想笑却笑不出来;田胖子肉笑皮不笑地,非常痛苦的模样;众人中,只有应三德肆无忌惮地捧腹大笑,他近期一直哀伤于祖父之死,可见到令狐团圆的模样,由不得他不笑。

一身银白裘衣锦袍的令狐团圆,高耸的衣领托着一张肥白的脸。那不是一般的白,是比之前她自己刷得掉粉更厉害的白,因为这次不仅掉粉,而且足够她掉整整一天,比刷墙壁还厚,足足把她的脸涂厚了半寸。可是西日玄浩还嫌埋汰她不够,涂完了脸后,又用墨汁给她画了两个大大的黑眼圈。

“给诸位介绍一下。”西日玄浩搂着令狐团圆慢悠悠地道,“这是本王的爱妾,有美阿胡——胡美人!”

令狐团圆不知是昏了头还是清醒着,居然配合了一句,“诸位大人好,我叫胡美人。”

应三德当场喷了出来,很快,众人或借故告退,或悄悄离场,总之走了个一干二净。

“我能见微之了吗?”令狐团圆嫌脸上的粉掉到了菜里,把面前的一个碟子推远了。

西日玄浩搂着她的手加重了力道,“就这样去。”

令狐团圆给了他一个手肘,起身而走。她答应他今日如此扮相,只因他允诺事后安排她与潘微之见上一面。听到西日玄浩在她背后压抑的笑声,令狐团圆实在忍不住,又转回身,往他脸上一蹭。那恶人却没有半分恼怒,还盯着她笑,他的眼睛那般闪亮,她不禁心中一个咯噔,忙不迭地跑了。

“那恶人,睚眦必报,还记恨着上次我恶心他。”在广袤的岳桦林前,令狐团圆数落着西日玄浩的不是,潘微之却背对着她,一语不发。

“经此二事,哪些将士可用,哪些不可用,他都清楚了,可也犯不着耍着我玩啊?真是的,这人太可恶了!”令狐团圆数落了半天,戛然而止。这么多日子不见潘微之,见了后她却一直说着西日玄浩,可她又能说什么呢?

凛冽的寒风刺骨,即便身着厚实的衣袍,北地的湿寒还是冻红了她的脸颊。一直沉默的潘微之仿佛背后长眼,平淡地道:“我知道了,你回吧!”

“微之……对不起,本来说好和你一起走的。”

“我知道,你的身子受不得劳累,也受不起风寒。这里虽有不错的日头,却比草原更冷。你早些回去吧,别叫他担心了。”

令狐团圆听着他毫无起伏的言语,心绪开始上下波动。她不吭声,他却绵绵道来,“他把你妆成那样,其实是要把你藏住,不想叫任何人看清你的模样。他先前不让我见你,是生怕你见了我又动逃跑的念头,而你现在身子好了些,这就见着了我。你不用为我担心,这儿除了日头大了点,没什么不好的。”

令狐团圆莫名地望了望午后的天空,确实比起盛京的日头毒了几分。

“难为你被他作弄一番才见着我,现在已然见过了,那就回去吧!”

听他再次叫她回去,令狐团圆不由急了,“你都没叫我见着一面,就这样打发我回去?你转过身,看着我说话!”

潘微之无动于衷,令狐团圆上前拉他的衣袖,却不防被人拉后,原来是藏匿在树上的四月跳下来拉住了她。

令狐团圆看了看四月又看了看潘微之,所有的质疑都卡在了喉咙处,最后只得掉头而跑。她跑了一段路,头抵着一棵树沉静下来。她是对不住潘微之的,潘微之却有一百个、一千个理由生她的气。按照她原来的打算,她是想和潘微之一起再次远走高飞的,虽然那样又对不住西日玄浩,但她再也不想掺和有关西日皇族的人和事了。令狐团圆在树下纠结着,她不认为她做错了,但她也没有做对。

一双大手忽然从背后抱住了她,她顿时僵直了身子。西日玄浩犹豫了片刻,沉声告诉她,“他的眼睛出了毛病。”

令狐团圆猛地转过身,抓住西日玄浩的衣襟,“你说什么?”

“这么些天不让你见他,其实是他不想见你,他的眼睛快要瞎了。”

令狐团圆睁圆双目,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他就是医师啊!”

西日玄浩凝视着她,她仿佛承受不住他的目光,又想溜走,无奈被他捉得牢牢的,“如果你再露出这样的表情,我就杀了潘微之。”

令狐团圆停止了挣扎,西日玄浩再次将她锁在了臂膀中。

“你想让我如何?”她垂下眼睑。

西日玄浩冷冷地道:“你就是个缺心少肺的,半年时间都没发现他的眼睛越来越不行了。而他就是个瞎了眼的,竟然离开家族,抛下一切跟你亡命天涯。你个浑球,拐走了他,又骗住了我,可我清楚,你心里还有个人……你到底是个怎样的祸害?”

令狐团圆低头,额头抵到了他的胸口,他却拉开她,硬声道:“你既然选择了从我,就是我的人。你懂吗?令狐团圆,你是女人,不是男人,不能三妻四妾左拥右抱!你到底明不明白?你是个女人,一个女人!”

令狐团圆抬头,西日玄浩看着那双桂圆般的乌黑眼眸和仿似生气嘟起的小嘴,忽然明白了过来,浑球根本就不懂。她不是一个女人,她是一位少女,是一只被拔了爪子的老虎,而老虎不管是公的、母的还是老的、小的,都野性难驯。

可他以为她不懂,她偏偏又懂了,只闻她低语道:“那一日,我在你的王府问王氏,花爽和花野,她心里到底放了谁?她说,她都放了……你问得不错,我该早些明白的。”

西日玄浩强忍住揍扁她的冲动,带着她往回走。

令狐团圆被他牵着手,走着走着忽然意识到,他们之间与往昔真的不同了。可是没过多久,她再次担忧起潘微之来。

快到营地前,西日玄浩忽然抱起了她,将她的脑袋按到了怀里。令狐团圆贴着他的胸口,想到了潘微之所言——他要把她藏住,不想叫任何人看清她的模样……令狐团圆不禁心悸起来。

西日玄浩回到营地后,立刻着手调动础海关一干军士的职务,他没有时间再玩下去,更不想再见到腾飞海献媚的面孔。当腾飞海人头落地的时候,周坤才知晓,梁王并非他原先以为的那样。然而他已向雍帝参劾梁王淫逸荒诞,奏表正在送往盛京的路上,周坤不禁着急,再次求见了梁王。

“你说的是这个吗?”西日玄浩两指捏住一本奏折,丢到了他面前。

周坤拾起阅后称是。

“时间不够,本王只能杀一儆百,希望你回去后,向那些骑墙望风者透露一二。若想要一个太平的础海,不仅要彻底驱除外敌,更需要我们自己的内部上下齐心。你做得不错,但你这个人太直,难当重任,往后你得多跟田胖子学学。对了,这奏折就是田胖子偷的。”

周坤惭愧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西日玄浩打发周坤走后,又叫来了田胖子,“偷盗官员上呈皇庭的奏折,田胖子,你胆子也够肥的!”

满心以为梁王会对他示好的田胖子,被当头泼了盆冷水,只好赔笑道:“下官也是权宜之策,周大人所奏不实,送呈上去,对大家都无益处。什么该交代,什么不该交代,下官还是知道的。”

听他这么说,西日玄浩明白,关于令狐团圆的事儿,胖子是不会捅出去的,至少在础海之事了结前,胖子不会说。思忖一二,西日玄浩道:“时下础海正值用人之际,你能文擅武,少不得出力的机会。”

田胖子大喜,忙不迭地表了番忠心,西日玄浩却厌恶地道:“少来这套,你是宫里出来的,该知道我最讨厌奉承谄媚。还有,你最近和周坤他们走得很近,我已经嘱咐过周坤了,叫他跟你多学着点。你得把他们给我带好了,如若出了什么状况,我唯你是问!”

田胖子擦擦汗,梁王真是太难伺候了。

西日玄浩还不打算放田胖子走人,继续敲打他道:“你跟我终究是要回盛京的,但他们不同,他们生于斯长于斯,我不想等我们走后,他们又继续庸碌无能,这个事就落到你肩上了!”

田胖子与西日玄浩谈完础海人事,几乎是软着腿走出营帐的。

田胖子走后,西日玄浩身后蹦出一个侍卫,正是乔装的令狐团圆,“你还真记仇!”

西日玄浩丹凤眼一斜她,漫不经心地道:“你懂什么?他是有几分本事的人,所以就得这样用!”

令狐团圆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西日玄浩却戳她的脑门,“女人别管政事!”

令狐团圆摸了摸额头,有点恍惚。西日玄浩对她,越来越亲昵和随意,这让她几乎产生错觉,好像无缺就在身边,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但西日玄浩到底不是无缺,无缺不会戳她脑门。

“想什么呢?”

她抬头,对上那双似笑非笑的丹凤眼,又连忙低头。他本就生得好看,可当他眸光璀璨地盯着她时,以前她会很不争气地紧张,现在却是浑身不舒服。

“过来!”

她下意识地凑近他,又立刻觉察到了不妥,她何时如此听他话了?然而她想抗拒时已迟,西日玄浩一伸手就勾住了她的腰。

“做什么?”她双手抵着他的胸膛问道。

西日玄浩薄唇微微上翘,道:“挨近点瞧,你穿男装的模样真丑!”

“你这嘴从来不会说好话,心口不一的。其实你想赞我貌美如花,就是身穿男装都好看对不?”说完她自己都觉得很臭屁。

但是他却道:“好吧,你貌美如花。”这下令狐团圆不好意思了,不想他又跟了句,“就是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他在她的胸前比画了一把,“女人得长成这样才叫漂亮!”

令狐团圆忙不迭地蜷身,退后三尺。但是逃得了他的怀抱,却逃不了他的目光,“滚的样子还不错,呵呵!”

令狐团圆以手掩面,再也受不了他的笑容。

“就这样不想看着我?你已经好几天不给我看了!马车里那个主动投怀送抱、色胆包天的浑球去哪儿了?”

“打住!不要说了!”令狐团圆蹲了下来,抱住自己的双膝,恨不能把脑袋埋到地下。

西日玄浩走了过来,他身体的阴影覆盖住整个她。俯视了她一会儿,见她依旧没有起身的意思,便用脚尖踢踢她,“敢做不敢当了?”没有反应,他又踢重了些。

“别踢了,会踢死人的!”令狐团圆摸着被踢疼的腿部,嘟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脚重,把阆夕殿都踢坏了!”

西日玄浩笑出了声,把她拉起来,强硬地抬起她的下巴,见她还躲闪,便顺势抱紧了她,“这些天我忙于政事,没有时间陪你,等过一阵我把这里的事都忙完了,我带你去缮滑。你不是想去那里吗?那里可是我西日皇族的圣地,等闲人是进不去的,我带你风风光光地去。”

令狐团圆的指头陷入他的衣袍里,难得西日玄浩如此温柔,却叫她心绪更乱。

“看你刚才滚的样子,身子该是好了不少。”他在她耳畔缱绻,“今儿得和我滚一窝了。”

令狐团圆的心狂跳起来,西日玄浩亲吻着她,耳钉被他的唇牵动,仿佛带起一股激流横穿过她的头脑,她猛然甩头,用双手推开他。他正愠怒,她却弹身而起,一下子跳挂到了他的身上,他猝不及防,被她推倒在地。再被动下去,她就真的与废物无异。令狐团圆压下心头狂跳的不安,两眼一闭,凑头上去,就是一阵好啃。

西日玄浩的胸膛微微起伏着,他要制住她轻而易举,可他乐意享用她这份青涩的亲热。然而浑球终究是个浑球,亲到半途,她竟戛然而止,极其认真地说:“现在我穿着男装,两个男子滚作一团不好吧?”

西日玄浩眉梢一挑,一个翻身将她反压在身下,一把抄住她的双手按过头顶,“还想玩吗?”他咬牙问。

她连忙摇头。

“我想玩!”

她拒绝的话语被他吞噬。明知他手段高超,明知她不该深陷其中,但她浑身酥软乏力,只觉得身子似乎飘了起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由心底萌生。待她定神清醒,整个人已被他托了起来,他正一边亲吻着她一边向床榻迈去。她紧张到了极点,此刻和在哲娜罗纱的那一次截然不同,那一次,她是放开了所有、抛下了一切,只为和潘微之约好的离去。那时候她以为离开后,再也不会遇到他了,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再碰到他。对她而言,西日玄浩如同世上最艳美的毒花,叫人明知它毒可致命还会情不自禁地采摘。

西日玄浩将她放在了榻上,她起身却被他立即按倒,她挣扎的后果是双腕被扣、双脚被压。

“由不得你了。”西日玄浩有种很想先把这个浑球痛扁一顿的冲动,让她学乖、放聪明了再好好调教,可他又情知眼下浑球打不得,一打估计就要瘪掉了。

令狐团圆把头一撇,一副豁出去死就死了的样子。

西日玄浩终于忍不住掐住她的下巴,强迫她面对着他,“你就这么不想看着我?”

下颌被他掐得生疼,她只是支吾了一声,他便当即松手。她眨着眼睛,眨来眨去却说不出一个字,西日玄浩显然很生气,可她却没办法违逆自己的心。

“殿下。”这关键时刻,顾侍卫的声音在帐外响起。

“什么事?”西日玄浩起身,离开了令狐团圆。

“前方来报,赤水湾附近疑似有敌情。”

西日玄浩怒道:“疑似敌情?有就有,没有就没有!础海的探子干什么吃的?”

顾侍卫道:“殿下请息怒,我问过了,这是由于赤水地势险要,难以确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对方若是真的兵行险招,一旦渡过赤水湾的天险,后果将不堪设想。”

西日玄浩锁紧眉头,赤水湾下游是础海最富饶的城镇鸿贤,鸿贤镇不仅是提供军需配给的要地,更关系着础海几十万百姓的民生和安危。

“你派人看紧她,我们走!”

“是。”

西日玄浩走后,令狐团圆一骨碌爬起来,在营帐里团团转。出去是不指望了,她已然好些天被软禁在此,但是出去还是要期待的,她自己出不去,四月却能趁西日玄浩等人不在带她离开。

然而令狐团圆等到夜深,等来的却不是四月,而是一个她意想不到的人——苏信。

“啧啧啧,敢情胡美人就是你呀!真令本城主大失所望!”

“你怎么进来的?”

苏信径自坐到西日玄浩的座位上,笑道:“最近础海军中流传着两种传闻,传言梁王殿下破例带了爱妾胡美人行走军营,有人说胡美人国色天香,也有人说胡美人丑陋不堪,可我倾向于相信前一种说法。堂堂大杲王爷,如何会宠幸一个丑女?接风宴露相时那么难看,我原想必定是美艳惊人,所以殿下不得不把你藏起来,不承想竟是你这个熟人。要说你不是美人,未免有点委屈你了,可距离我想象中的绝色尤物,你还是差得远了!你说我如何能不失望呢?”

“我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当然是堂堂正正从门口进来的呀!”苏信好笑道,“别因为我骗过你,就把我看做仇人似的。其实我想说,我是个好人呀!”

令狐团圆如何会信这满嘴胡言的家伙,她掀起帐帘大喊:“来人呐,抓淫贼!”但她看见了守在门口一脸无奈的田胖子。

“我没办法,他苏信要去的地方,天下没几人能拦!”

令狐团圆甩下帐帘,不看那张胖脸。

“别生气,我只是来看看你,和你说会儿话就走。”苏信跷起二郎腿,打趣道,“我既不是淫贼,也不是盗贼,和你想象或者说你以前看到的不同,我是个好人。我们苏家世世代代行医,你知道的,医师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当好的。譬如你的那位朋友潘行医,他就是个好人,只有好人才会有那么高超的医术。我的医术也很高明,只是把你吓坏了,搞到现如今你都不信我是好人了。”

“别说废话,有什么话就直说,说完就走人!”

“好的、好的。”苏信似乎很有耐心,竟然叫门外的田胖子伺候茶点,等吃过了茶和糕点,他才慢慢地道,“我竟不知大名鼎鼎的明远郡主,居然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过了半年的小日子。你们走后,我通过多方渠道了解了前因后果,你的事儿很严重,你能活着跑出盛京已属不易,可你兜了一圈,又与西日皇族掺和到一块了。《天一诀》本就是西日皇族之物,这又怪不得你,只能说这是你的命。”

令狐团圆忍住不快,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苏信笑了一笑,“梁王率部前往赤水湾,不到天明是回不来的,而我见到是你,确实有不少话要与你说。你或许不清楚,梁王殿下为你担了多大的风险。他为什么要把你藏起来?那是你自打离开盛京,就成了陛下和七月共同追缉的人物了!虽然没摆到明面上,但我保证,只要你一露脸,大内的隐卫就会很快出现。我与陛下或楚将军他们想的不同,我倒认为,你并不会音武。可你宁可大开杀戒也要揽上这事,我想你是为了你那兄长吧?笛仙叶叠最后且唯一的后世传人了,如果这世上真有音武,恐怕只有你兄长才会。对了,你们其实并不是兄妹,你们可没有血缘关系的。”

“够了,你说够了,我也听够了,你走吧!”不知何故,令狐团圆对苏信缺乏耐心。

苏信正色道:“我很快就走,但你可知潘微之已经走了吗?”

“你说什么?”这下令狐团圆急了。

“我说,潘微之潘行医已经走了,他和你的侍卫前几日就离开了础海。”苏信凝视着她的脸道,“你打算何去何从呢?”

令狐团圆跌坐在床榻上,她怎么也没想到,潘微之和四月竟弃她而去。

苏信走近她,弯下腰看着她,开始诛心的话语,“你要一个死心塌地跟随你的男人,眼睁睁看着你转投他人怀抱吗?就算是胸怀再宽广的君子也断然做不到。他的眼睛为何会不好?那是他近年来夜以继日地研读医书。他又为何要苦学医术呢?那是他担心一个女子总是受伤。即便他身在尕苏,仍然孜孜不倦地求医问道,就算他的视力日渐模糊,也不叫身边的人知晓。当你在梁王的怀抱时,可曾想过他?可曾知晓他痛彻心扉还要强颜欢笑?”

令狐团圆不禁潸然落泪。

苏信凑她更近,徐徐地道:“许多事连我这个外人都能猜测到一二,而你这个当事人却只会往他的伤口上撒盐。那么好的医师陪着你风风雨雨,图的是什么?”见令狐团圆失魂落魄,苏信长叹一声,从怀中取出一物,“你看看这是什么?”

令狐团圆泪眼婆娑,只见绿油油的光晃动着,却看不清是何物件。

苏信另一只手摸着她的头,轻声道:“你累了,你在两个男人之间周旋是很累的;你累了,你习武那么多年是很累的;你累了,音武的秘密不该由你一个人担负。”

令狐团圆双眼失焦,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

苏信摇晃着手中催眠的绿宝石坠子,仔细端详她,要叫她完全放下戒心还挺费劲,不过总算成功了,现在无论他问什么,她都会如实交代。

“告诉我,你何地出生?”

“南越望舒。”

“你出生的那一年望舒可曾下雪?”

“我不知道。”

“那你知道迷毒和音武吗?”

“迷毒我不知道,音武我知道。”

苏信笑了,“真是个听话的乖孩子。”前面两问只为第三问,她果真知晓音武。

“那你说与我听,音武是什么?音武是怎么练、怎么使的?”

令狐团圆忽然目光清澈,张口就骂:“我呸,这么简单的事你都不知道?音武就是弹弹琴、杀杀人,练起来很简单的,买张琴天天弹。使起来更简单,弹着弹着就弹出来了。”

苏信面色难看,“你竟然消遣我!”

令狐团圆抹去脸上的泪痕,从手指缝中看他。此时,别说一个苏信,就连普通的侍卫她都打不过,天音剑又搁在榻上,与她相距甚远。

“你还有什么手段?”

“没了。”苏信收了坠子,沉声问,“你怎么这么快就醒了?”

令狐团圆不答他的话,却道:“这世上好人太少,而坏人太多。不过我现在倒信了几分,你还不算太坏。”

苏信苦笑,“我意图催眠你骗取音武,怎么反倒不算太坏了?”

令狐团圆拍拍手道:“正因为你用的手段。罗玄门有更歹毒的刑禁术、搜魂术,而你对我用的只是催眠。”

苏信感觉好笑起来,“难道要我辣手摧花不成?郡主果然与众不同,连想法都和常人不一样。”这回换令狐团圆凑近他了,他却惊得后退,“郡主你想做什么?”

令狐团圆步步逼近,他步步后退,直到退无可退。

“带我走!”令狐团圆几乎贴着他压低声音道。吃准他不敢伤她,她就越发大胆。

苏信眉梢的小红痣跳了跳。早知如此,他就不该招惹她,这小女子太厉害了,当然西日玄浩更厉害,他敢带她走吗?西日玄浩回来不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