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恰年少风华正茂
68927400000015

第15章 初学分布(1)

“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

——孙过庭《书谱》

度过了最基础的训练之后,除了每天例行的练习之外还新增了每天的考试。

考试的内容无非是从他们临摹的字帖当中抽出一页来,在一张毛边纸上临摹下来。临完之后统一摆到老师面前的地上,老师挨个点评,点评结束之后作品要贴在墙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块贴作品的位置,贴的时候只黏上面两个角,方便随时翻看,看看自己的进步,一个星期下来已经积了厚厚的一沓,风一吹,就在墙上飘飘摇摇的。

过了端午,又过了芒种,但这时候天气还不是很热,还是一种比较舒适的温度,但是比越来越热的天气更要命的是每天都要进行的考试。

把自己写的字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展示出来,是需要一种勇气的。考试不同于平常的练习,再爱胡闹,这时候为了自己的面子也不得不收敛,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精力高度集中,神经线绷得紧紧的。这些大大咧咧的大孩子,总在这时候统一得上强迫症,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知道把字写好看点的重要性。

但是今天这一次,与往常不一样,往常的考试时间是四十五分钟二十八个字,而今天改成了三十分钟。

教室里的氛围也颇有些诡异,没有人敢说话,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神情紧张,紧张到手抖,连自己的呼吸声也听不见。

乍一听起来,二十八个字似乎太少,但是只有初学书法的人才明白它的难处。二十八个字,每个字的大小要统一,重心要整齐,粗细要均衡,笔画多的字不能显多,笔画少的字不能显少,整幅作品气韵要连贯,不能有特别重或特别轻,特别细或特别粗的字。每一个字的结构要准,笔画的轻重要控制好,不单是一幅作品中不能有过轻或过重的字,单个字中笔画也有粗细的变化,且也要搭配得宜,不能特别往外跳,乱了整体的气韵。

这只是入门的要求。

书法之所以被称为“书法”,是因为它有“法”,也就是“法度”,说白了就是规矩。不是所有拿毛笔写的字都可以被叫做“书法”,“书”并不难学,会拿笔即会“书”,但是“法”才是决定作品性质的关键,它决定了你写的究竟是“书法”还是“毛笔字”。

每一个笔画,每一个单字,每一行每一列,初学的书法生们写的全神贯注,死死绷着一口气,小心翼翼,心里反复叨念着平常上课时老师将过的要点,生怕被老师说不行。把这些都算上,三十分钟很是紧迫了,他们刚刚习惯了这样的拿笔的姿势,终于在提笔的时候手没有那么抖,他们在书法学习中就是一个幼儿园的小朋友,面对着浦老师提出的“高考标准”的要求,自然是诚惶诚恐。

今天时间虽然紧迫,但是临摹的却是他们最熟悉的一页字:“九成宫醴泉铭,秘书监检校(原碑帖中‘检校’二字的木字旁都被写成了提手旁),侍中钜鹿郡公臣魏征奉敕撰。维贞观六年孟夏之月……”写至‘孟夏之月’,除去碑残看不清楚的“醴”、“秘”、“六”之外还有二十九个清楚的字,从二十九个字里面挑二十八个临摹,就是今天的试卷内容。

写书法一向是表面上风平浪静,内心里波涛汹涌,其惊险刺激,堪比猎豹捕食。

“第一个字‘九’第一笔撇千万不要写大了注意角度,注意角度!横折弯钩的位置一定要稍稍高于撇,注意弯钩的形态……呃——墨有点洇了,笔画看不太清楚,描一描吧……哎呀!洇的更厉害了,完了完了,弯钩的钩都洇没了不能再描了!呼,就这样吧没法改了,下一个字把毛笔在碟子上多刮几下再写,‘成’我的天哪,这个字好难写的,中宫收紧,短横和竖撇不要写太大,横折收进去,斜钩,斜钩,呼……注意它的长度,注意它的角度,注意它的轻重变化,哎呀妈呀,笔画太长没墨了,慢点写慢点写,好嘞,可以出钩了……哎呀!笔太干毛都炸了,这个钩,这个钩岔劈了……再描一描吧,这次笔弄干点,诶!好!这次完美……吁——淡定淡定,手都要抖了,下一个‘宫’比较好写不要出错了……”

这是一个初学书法的学生内心最常见的心理,每写一个字都要经过如黄河般九曲十八弯的心理变化,写完一页二十八个字更像是经历了一场西天取经,在这种状态下,心里不会再去想别的事,耳朵里也听不见别的声音,全神贯注,一心一意。

过程中老师只提醒过两次时间,她一开口,所有人就都心里一紧,头上一麻。好不容易心惊胆战的写完了,时间一到,浦老师要收卷,他们便拿了各自的作品走到她面前的空地上依次将自己的作品摆下,身体这时候还忍不住发抖,神经线仿佛已经由于过度紧绷而痉挛似的,此刻还像触电似的一抽一抽的,手心里全是黏黏的冷汗。

浦老师见摆好了就站了起来,手里拿着一根长树枝,是前几天程浩找来送她玩的,她却当了真,每天拿着这根棍子,颇有些耀武扬威的意思。他们平常一看见她拿着这根棍子在班里嘚瑟,总忍不住想发笑,但是今天他们都没有那个心情了,因为今天是他们小试牛刀的日子,近一个月以来第一次以高考的标准来测验,他们的注意力早就都被“高考”两个字吸引过去了。

高考的时间并不是二十八个字半小时这样的速度,但是这样的速度对于初学的人来说是恰好的,不会太快使墨浮在纸上,也不会因太慢洇渗的模糊了笔画。

仿佛高考决定的并不是命运,而是“命”似的,一群爱玩爱闹,火一般,风一般,雷一般,雨一般的少年,此刻通通变成了冰块,又冷又僵。

那个时候他们来到这个世界才不过十七、八年,而在这过往的十七年里,“高考”这个词出现的频率之高,占到了十年以上,而另外那不足七年的光阴里,最常听到的恐吓是幼稚的“狼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