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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作为祭奠的开始

米拉的丈夫死于一个夏日的午后。

那个闷热的午后使米拉过早地成了一个寡妇。失去丈夫的米拉因悲伤过度,于一个燥热难耐的夏夜,产下腹中仅仅生存了八个月的胎儿。胎儿贪恋生父的英魂,悄无声息地随父亲去了另一个世界。

在米拉丈夫遇害的那片泥石流前面,一个新鲜的空坟旁边,又添了一个更加新鲜的小坟包。

米拉的灵魂埋在了后山那两个坟堆里面。她苍白的脸上印满了从盛夏深处突然袭来的寒气。

塔尔拉的人们从米拉的脸上,看到了一个寒气逼人的隆冬,已悄悄地进入了塔尔拉。

塔尔拉人为此恐惧不安。

米拉的丈夫死于一个异想天开的设想,他在肥沃的牧场之上,冬天时率先烧毁了一大片干枯的荒草,开垦出一片土地,他要种植庄稼,改变塔尔拉世袭的放牧生计,做一个固定在土地上的农人。

塔尔拉位于一块高原之上,四面是一座座屏障似的山脉,在这片避风的牧场上,里面的草长得茂密肥硕,土壤里的肥水永远滋养着这里生长的万物。

米拉的丈夫完全是一个牧人的打扮,穿着笨重的靴子,厚厚的绵羊皮褡裢四季不离身,能遮住夏日的艳阳和冬日的寒风。他赶着一群牦牛和几只绵羊,身后跟着一条和绵羊傲大的黑狗,他宽阔的肩膀和坚实的步子看上去魁梧雄壮,像一个力大无穷的斗士高高地屹立在他所放牧的畜牲上方。那些大的或小的畜牲,看上去温存弱小,坚实的腿已经适应崎岖不平的山路,眼睛却怯生生地回头望着威武雄壮的主人,还有他身边的那条牧犬。

远处,山峰高耸着岩石的头颅,群山像退去的潮水一样蜷缩下沉。清晨的红日渐渐升起,在群峰中探出火样的脸庞,揭开群山的雾纱,将清晰的山影投到牧场,绿油油的牧草之上,黑色的牦牛和云一样的羊群,将塔尔拉的早晨,点缀得无比鲜亮。

但这一切,只能是塔尔拉的夏天。

冬天的高原,却是另外一种景象,雪将塔尔拉覆盖得严严实实,牛和羊被关进一个个山洞似的地窝子里,没滋没味地嚼着一根根干枯的草根。所有的牧人全窝在山石砌的石屋里,围着牛粪火炉,用散酒就着风干的牛肉,无奈地度着长达八个月的漫长冬日。

单调、枯竭的食物使塔尔拉人对冬天怀着深深的仇恨。

更可怕的是地窝子里的那些牛羊,不断发出微弱的惨叫声,这声音发自当年刚出生的羊羔,它从群羊组成的墙体缝隙中挤出生命终结的喊声,忍受不住严冬的折磨,纷纷毙命。

塔尔拉人整个冬天的食物因此得不到保障。毙命的羊羔因没有放血,肉被血污染而不能食,只剥下一张张弱小的羊皮,钉在每家的房墙上,在寒风中抖动。

米拉的丈夫在开春后,上山卖了一次羊皮回来,就声称要开垦牧场,种植青稞和玉米,来维持漫长冬日的生计。

塔尔拉人对新生事物充满好奇,又是改变塔尔拉生存现状的创造性举动,米拉的丈夫得到了大家的称赞。

尤其是老族长,激动得胡须都在发抖,他对米拉的丈夫说:“年轻人,你把地开成了,种出青稞和玉米,我们就不用到山下用牛羊换了,我们有了自己的吃食,就再也不一悄寒冷的冬天丁,到那时,你就是塔尔拉的英雄!”

“英雄!英雄!”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只有一个叫麦克的青年冷静地反驳这个创举。

麦克认为:草场不能随便开垦,因为塔尔拉地处山谷,全是缓坡,如果挖了草地,毁了草根,土质松软,待到夏天冰山的积雪一化,水土流失,山体一旦滑坡,塔尔拉会被泥石流淹没的。

“危言耸听,一派胡言,塔尔拉不能再这样苦熬冬日了。”

人们纷纷谴责起麦克。

“麦克,你的行为常常叫我们难以理解,你自恃到山下读了两年书,回来就要办学教书,却收不到一个学生,我们都很同情你,想着应该支持你,因为你是为塔尔拉后代考虑。可是你却如此不开化,反对开地种粮食,到底是什么用心?”族长非常认真地说道。

“族长,不是我麦克愚顽不化,而是塔尔拉不宜耕种,只能放牧,这是自然规律。”

“你是要我们世代贫穷,饱尝冬日没有食物的煎熬?”

“要改变这个,只有从山下引进优良牛羊,换掉现在的劣种。”

“你还嫌我们死的牛羊不够吗?你的这种说法,只会叫我们冬天喝西北风。”

众人哈哈大笑,根本不把麦克的话当一回事,大家都盯着米拉的丈夫,看他怎样放火烧掉牧草,挖掉草根,开出一片片肥沃的田地。

米拉和丈夫让大家与他们一起干,能多开些地就能多种出青稞和玉米。

“我们不急,想等你种出青稞和玉米,我们才跟着干。”有人这样说。

米拉的丈夫就独自忙活在后山的那片出地里。

夏天的时候,米拉的丈夫种的青稞和玉米,绿油油地生长了一大片,比牧草新鲜,耐看。

可是气温最高的时候,这些根须没有牧草扎得深的庄稼地出现了滑坡,泥石流将蹲在地里做着美梦的米拉丈夫淹没了,最后连尸体都没找到。

米拉在这个夏天的遭遇,使她换了一个人似的,她从沉重的悲伤中走出,站在塔尔拉厚实的土地上,她有种恍如隔世感。她在天与地之间徘徊,却不知自己今后的世界从何开始,也不知自己的归宿将在何处。远处出现在天际的太阳,一年都在变幻中给人间播撒痛苦或者温暖,一切都有始有终,却没根没据。

她在天空下有限的空气中感到窒息。她的心脏在阳光下像肥皂泡那样慢慢地爆烈,黏糊糊的阳光粘住她的眼皮,缠住她的四肢。大地、天空和空气似乎要把她活活吞噬,几乎让她失去了再活下去的勇气。

圈里的牛羊发出饥饿的叫声,这些混杂在一起的叫声把她唤到栅栏前,她呼吸到牛羊们身上充满灰尘昧的腥气,她看到牛羊睫毛下面的眼睛都一心一意地望着她,那种乞求的眼神使她的肠胃挛缩为饥饿过度的腹绞痛。她这才意识到她活在世上还有另一种责任,就是放牧这一群牛羊,更重要的是来完成丈夫没有完成的事情。

她的想法得到全塔尔拉人的支持,人们纷纷表示,都要参与改变塔尔拉今后生计的创举中来,解除塔尔拉冬天沉重的困境。

米拉感动地流下了泪水。

“不过,”族长对她说,“我们的行为有点盲目,触怒了山神,才遭此大劫,下一步,必须祭奠山神之后,才能保证不再出意外。”

米拉点着头,泪水四处乱溅地说道:“我懂,山神是我的丈夫触犯的,就让我出一头牦牛,作为祭品,替我丈夫和我们的孩子恕罪吧。”

族长同意了米拉的请求。

米拉就从自己的牛群中挑选了一头最高、最大的小公牛,作为祭品单独饲养着。

听到要祭奠山神的消息,塔尔拉最有文化的麦克急忙来到米拉家里,劝米拉不要干这种傻事,更不要再动牧场的心思,那样会害了整个塔尔拉。

米拉凄然一笑:“塔尔拉的冬天快要到了,如果你不想过那种难熬的日子,就不应该反对。”

麦克急道:“塔尔拉的出路不在开垦牧场、耕种田地,这违背了自然规律,我们应该改换牛羊品种,才是正事。”

“你是说我丈夫干的不是正事?”

“简直是胡来!”

“当然。”米拉沉郁地说道,“麦克,你没有亲手埋葬自己的亲人,并且是一大一小两条命,说别人胡来就轻松多了。”

麦克摇着头,走到高大的公牛身旁,抓住它光滑的鬃毛,不停地抚弄着,心里一阵绞痛。

公乍似乎懂得对它的这种特殊照顾,它一点都不胆怯,优雅地踏过草丛,骄傲地扬起头,望着麦克。

麦克的心里酸酸地说:“米拉,别再固执了,你还年轻,今后的日子还长,千万不要成为塔尔拉的罪人。”

米拉一听,嘴边的肌肉颤抖着,眼睛转向别处,“罪人”两个字使她刚有点缓和的心又一次跌入黑暗的深谷,她的眼皮紧闭着,身体似乎沿着错综复杂的道路朝下滚落,经过许多深坑,她被跌得全身疼痛。

过了半晌,她才缓缓地说道:“你既认为我是罪人,就不要来烦扰我,我的事不要你这种人管!”

麦克还要解释,米拉轻轻地却很严厉地说了句:“你滚!”

麦克一走,米拉脸色苍白得像一个刚受了惊吓的孩童,半天缓不过神来。她看着静止不动的地面,忘记自己应该朝哪里走了。她只有前行,在她的前面,出现了一只蜷缩在一起的羊,她知道又是羊死了。她走了过去,用手摸了摸柔软的羊毛,然后将它翻过身来,它四肢僵直地斜躺着,苍白的舌头伸得老长,白色的眼睫毛纹丝不动地覆盖着苍白的眼睛。她看着看着,泪水涌了出来,滴在死羊身上,湿了一片羊毛。

难道冬天到了?

今年的冬天提前了?

米拉跌跌撞撞地去后山,看了看那两个埋着自己丈夫和孩子的坟堆,忍不住大哭了一场。

麦克又来了,他还是穿着那双自制的没有经过加工的皮靴,笨重地踩着枯黄的牧草,脚步声“咯吱咯吱”干燥地响着,来到了米拉家的门前。

米拉透过窗户看到麦克的身影,厌恶地别过脸去,她的拳头变得坚硬,捏得牢牢地,像一个满怀仇恨的复仇者,随时准备着出击。

她凭感觉麦克没有走进来的意思。他在畜圈旁边轻轻地踱步,像一个失败了却不甘心的骑手,心神不安,步子慌乱。

她扭头看了一眼外面的这个叫她憎恶的人,她的心脏在胃与肠之间发出粗沉的声音。一旦她的目光落到那头公牛黑黝黝的身躯上,她喘气就不再那么紧迫,想着赶紧请族长选定祭奠的日子,行完祭礼,引火烧了荒坡上干枯的牧草,趁第一场雪还没落下来,开垦荒地,为来年的耕种做好准备。

一想到这里,米拉的心情舒缓了许多,有种和丈夫越来越接近的感觉,还有他们的孩子,她就不再理会那个身影,只当他根本不存在,仍然干着自己该干的事。

后来,麦克又来了几次。米拉根本不去理会他,他只有唉声叹气,说些无奈的话语,就悄悄地走了。

米拉再也不想等待了,一再催促族长,择定献祭的日子,尽快行完祭札。

气候转冷,已近深秋,远处近处的牧草已全部开始枯黄了,牧人们收割完草场里的草,留下一片干硬的草茬儿,直直地刺向蓝天,天似乎跌下来一截,矮了不少,开始变得灰暗。

这是冬天将要降临的前奏。

塔尔拉人畏惧的漫漫寒冬就要开始了。

群山变得荒芜凄凉,一丘接一丘伸向天边,像那漫长而寒冷的冬灭,米拉不敢看更小敢想,只能用忙碌来消磨盘绕在心头的悲伤。在冬天降临之前,她要修整好畜圈,做好牛羊过冬的准备。每到这个时候,米拉的心里就很慌,因为冬天一到,人跟牛羊的灾难就到了,尤其是看着那些当年出生的羊羔,大多忍受不了寒冷而毙命的情景,米拉一想起来心里就打颤。

小羊羔太弱小了,气候才开始变冷,它们就爬到母羊温暖的羊毛下缩成一团。剩下的老羊大多已经年老,经历了数年艰苦的磨难,主人也不忍心杀它们,它们就像懂主人心思似的,一直坚强地活着,但还是抵不住岁月的摧残,行动变得迟缓,日渐衰亡了。

那些当年生过羊羔,又历经过自己羊羔死亡惨痛的老羊,今年再产下羊羔后,一感到气候变化,就很悲观,表情麻木,冷冰冰的眼睛里少了对小羊羔的忧虑和怜悯,却和年老体衰的老羊们一起跪下身子,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米拉看了实在不忍心,不断地到羊圈里拽它们站立起来,拽了这个,那个又跪躺下了,累得她满头大汗,连饭也顾不上做,就拿上一块干馕和一疙瘩奶酪,靠在羊圈的土墙上,匆匆忙忙地吃起来。她这样精心地照顾着羊羔,有天早上起来发现还是死了四只羊羔,她伤心地把活着的羊羔拽起来,一只一只地抱到了自己住的石屋里,她想今年冬天和羊羔在这个屋里过冬,反正丈夫死了,孩子也没有了,屋子里空荡而凄凉,有羊羔陪着,她心里还好受点。

她将剩下活着的羊羔抱进屋后发现,有一只黑眼圈的羊羔已经有些虚弱,站都站不住了。她便抱着黑眼圈羊羔,出入在石屋和羊圈之间,她担心放下这只生命垂危的羊羔,它会死去,就把它一直抱在怀里,让它的小脸靠在她的胸部上,隔着衣衫,她能感受到羊羔身上温热的体温。特别是羊羔毛茸茸的小脑袋,在她走动时,不断地撞击着她饱满坚挺的乳房,她的全身会痒痒地好受,心却一颤一颤地,有种怀抱着孕孩的幸福感。

她尽量做到不去想自己不足月生下的死孕,将黑眼圈的羊羔抱得舒坦些,像对待一个婴孩一般地对待它。

只要这小羊羔发出微弱的叫声,米拉便知道它饿了,抱着它去找母亲给它吃奶。这只黑眼圈羊羔的妈妈前几天得病死了,其它活着的母亲都不愿奶它,躲来躲去地叫米拉看了心里很难受。

羊羔显然是饿极了,本来就虚弱的身于开始发抖。米拉担心小羊羔饿昏过去,便抱着它到屋里,翻遍了各个角落也没有找到可以喂羊羔的食物,她就在牛粪火炉上煮了些面糊糊,里面加厂不少奶酪,端给羊羔。羊羔闻了闻,没有吃一口。米拉想着可能是羊羔饿过了头,连吃东西的劲都没有了,她蹲下身子,用指头蘸些糊糊,让羊羔吮吸。羊羔只用舌尖舔了舔,把头缩回去,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看来这只羊羔已经有生命危险了,米拉开始慌了,不停地用手指给羊羔嘴里塞稀糊糊,它根卒不乔咽,把糊糊含在嘴里,有许多还流出来,滴了一地。

米拉将蘸有糊糊的手指放到自己嘴里,尝了尝,加了奶酪的糊糊有股酸腐昧,她才恍然大悟,黑眼圈羊羔是夏天结束时出生的,它太小,除过带甜味的乳汁和鲜嫩的青草,别的还吃不惯。这种时候青草是找不到了,米拉提上奶桶去畜圈想从母羊母牛身上挤些奶汁,她几乎摸遍了所有的母羊母牛的奶袋,没有挤出一滴温热的乳汁。她失望地回到屋里,又熬了些糊糊,翻遍了所有的地方,也没有找到一点能带甜昧的东西加进去,新熬制的糊糊羊羔依然不吃一口。

米拉心里焦急,一夜都没有睡觉,第二天中午的时候,她发现黑眼圈羊羔已经走到了生命的边缘,它的眼皮耷拉着,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她见到的这种情景太多了,在每年冬天来临的时候,羊羔毙命的惨相使她都不敢到畜圈去了,都由她的丈夫处理死去的羔羊。可现在,丈夫死了,只有她面对这种悲凉的一幕了。

她不想叫这只可爱的黑眼圈羊羔死去,出生才两个多月,像一个可爱的婴孩。可用什么办法挽救它呢?一个不久前刚产过一个死孕的女人,她眼里饱含着酸楚的泪水,没有犹豫,解开上衣的扣子,颤巍巍地用手托出自己饱满膨胀的奶袋,毫不犹豫地将粉红色的奶头塞进羊羔的嘴里。

这个大胆的想法是一瞬间在米拉的头脑里生成的,她用泪眼望着奄奄一息的羊羔,心里装满了自己生下的没在人世停留的婴儿,她的心抽动着,手不由自主地按在自己的乳房上。脑子里闪过一念头:或许,她能给这只可怜的羔羊提供一滴维持生命的乳汁。她生过孕儿,奶脉已经通了,她在自己的孕儿死后,两个圆滚的奶袋,总有种鼓鼓胀胀的憋闷感。

黑眼圈羊羔把她的乳头含在口里。嘴动动,突然,它垂下的眼皮一下子张开了,两唇紧紧地夹住了她的奶头,用毛茸茸的小脑袋一下又一下地拱着她的乳房,像找到了久违的母亲,用劲地吸吮起来。

她的胸脯热热的,心被它一拱一拱的柔软感觉划过,痒酥酥的,全身随着羊羔的拱动而颤抖着,母性的暖流蓄满了她的心房,她用双手轻轻地揽住羊羔,像哺乳自已的孩子,幸福的泪水从她的眼眶里涌出来,滴在羊羔洁白的细毛上,涸湿了一大片。

她沉浸在美妙的幻想之中,这种幻想使她暂时忘记了夏天发生的伤痛,能有这一刻的幸福,她在这个夏天之后的日子里,已经盼望了很久、很久……

但事实总是违背人的意愿。她渴望从自己柔软的乳房里喷射出一股甜甜的乳汁,却没能如愿。她伤心极了。

羊羔也停止了拱动,松开了温热的双唇,它失望极了,用失神的目光仰望着能给它提供母性温情却无法给它注人生命乳汁的女人,嘴里发出轻轻的呼唤声。

她哭了。伤心地坐在地上,用双手抓住自己的双乳,使劲地揉捏着,想从中挤出一滴白色的汁液来。

那个干瘦的影子又来了,他站在敞开的屋门前,看到了屋内的一切,当这个可怜的女人绝望地哭泣时,麦克的心里不是滋味,也流下了凄凄的酸泪。但他没有走过去,他看到了她敞开怀露出的美丽的双乳,他在心里暗暗想着,只要自己走过去,她定会气得发疯,便更坚定了要阻止她做出愚昧举动的念头,抹着泪,捎悄地走了。

米拉没有发现麦克来过,不然她会恼羞成怒,当面大骂他一顿的。她的心思全在如何挽救羊羔的生命上。

黑眼圈羊羔还是死了。她抱着它哭了一天,最后,她将它抱到后山,埋在了丈夫和孕儿的坟堆边,望着又增加的一座新坟,她肝肠寸断,心里说着“这种日子不能再过下去了”。便又去找老族长了。

族长终于择定吉日,叫人在米拉的丈夫遇难的后山坡上,搭起一个神圣的祭台。祭山的礼仪就要开始了。

在祭奠的前一天,米拉给那头即将成为祭品的公牛拌上最好的草料,端到畜圈里,放在公牛面前。

“喂!”她叫着公牛,声音里有点发颤。

公牛面对着她,动也没动。

她用手推了推公牛的头部,它的颈子比收缩起来的胁部显得更粗壮,从正面看,由于巨大的头部比身体还大,使人看不见牛身体其余的部分,它好像是一个脱离了全身的牛头。尤其是它头上的一双尖角,像两把黑色生锈了的钝刀,毫无生气地栽在它的大头上,没有一点威武感,倒像一件摆设。当然,明天,它的这个巨头全成了祭台上的摆设,祭奠山神了。

她的心里有点酸,又叫了一声公牛:“喂,你吃呀!”

公牛还是不动。

难道它已经知道自己将成为祭品,用沉默哀悼自己的无奈?她这样想道,脸色刷地白了,整个脸颊像一张白纸,在深秋的凉风中,咙噬啦啦地发抖。

这时,麦克来到了,她的身后。他显然没有穿他的那双靴子,走路悄无声息。但她还是感觉到他的到来。

她的心情糟到了极点,猛地回转身,用凶狠的目光瞪着麦克厉声道:“你还来干什么?这里不欢迎你来!”

“米拉,”麦克轻轻地叫了一声,认真地说,“别再干傻事了。米拉,你不应该愚昧了,因为你已经失去了丈夫和孩子,你该醒了!”

“你走开!”米拉用手指着麦克,愤怒地说道,“你像个鬼魂,纠缠得人不得安生!”

麦克说:“为了我还没有招收到的学生,我得纠缠着你,就是变成鬼魂,我也要劝阻你。”

米拉失神地往后退了一步,一只手撑在公牛的背上,才没有使自己跌倒,她站在那里,浑身没有一点气力。她怕自己撑不住,想赶快离开这里,到屋子里休息一会儿。她抽回撑在公牛背上的手,摇摇晃晃地转身向屋里走去。

麦克走到公牛跟前,弯下身在米拉刚用手撑过的牛背上,将嘴贴了上去,在那片被手压倒的牛毛上蹭了蹭,嘴里喃喃道:“米拉,我爱你!代表我将来的学生!”

已走到屋前的米拉听到这么一句,身子抖了抖,嘴巴张了张,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赶紧冲进屋里,一头栽倒在床上,无声地哭了起来。

不知哭了多久,天就黑了,她也昏睡了过去,迷迷糊糊地做了一夜的噩梦,在梦里总能听到一种可怕的声音。

最后,她被拍门声惊醒。起来拉开门一看见天已亮了,一抹灰灰的阳光射过来,刺得她睁不开眼睛。

过了会儿,她才看清,外面站了好多人,她知道他们是来拉祭奠用的公牛,便从人堆里穿过,来到畜圈前。

只一眼,她就看到麦克躺在畜圈的地上,满身血迹地死去了。旁边,公牛正在悠闲地吃着地上的干草,头顶两个钝刀似的牛角上,染着殷红的血迹,似夏天牧草中开放的花朵,鲜艳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