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最是人间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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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精美风俗画

如今,每年在端午前后,全国各地都会有大大小小的龙舟赛,有些赛事还是国际性的。我在荆州时看过一次国际龙舟赛,有外国友人组队参加,热闹得很,可是,没有一点端午的味道。

《边城》中的主人公翠翠在看完龙舟赛后又看了抢鸭的游戏,面对着小伙子傩送,望着潭中那只白鸭慢慢向翠翠所在的码头边游过来,翠翠想:“再过来些我就捉住你!”于是静静的等着。她等着她心中的端午。

可是,我们的端午呢?

端午的龙船

端午是有不少的习俗的。

大作家汪曾祺老先生曾写过《端午的鸭蛋》一篇美文,选进了语文教材。写鸭蛋之前的文字这样写习俗:

……系百索子。五色的丝线拧成小绳,系在手腕上。丝线是掉色的,洗脸时沾了水,手腕上就印得红一道绿一道的。做香角子。丝丝缠成小粽子,里头装了香面,一个一个串起来,挂在帐钩上。贴五毒。红纸剪成五毒,贴在门槛上。贴符。这符是城隍庙送来的。城隍庙的老道士还是我的寄名干爹,他每年端午节前就派小道士送符来,还有两把小纸扇。符送来了,就贴在堂屋的门楣上。一尺来长的黄色、蓝色的纸条,上面用朱笔画些莫名其妙的道道,这就能辟邪么?喝雄黄酒。用酒和的雄黄在孩子的额头上画一个王字,这是很多地方都有的。有一个风俗不知别处有不:放黄烟子。黄烟子是大小如北方的麻雷子的炮仗,只是里面灌的不是硝药,而是雄黄。点着后不响,只是冒出一股黄烟,能冒好一会。把点着的黄烟子丢在橱柜下面,说是可以熏五毒。小孩子点了黄烟子,常把它的一头抵在板壁上写虎字。写黄烟虎字笔画不能断,所以我们那里的孩子都会写草书的“一笔虎”。还有一个风俗,是端午节的午饭要吃“十二红”,就是十二道红颜色的菜……

我们江汉平原水乡,和老先生的江南,端午的习俗大多是相近。只是没有吃过“十二红”,其他的我小时候都见过。但听说雄黄酒有毒性,所以现在的人们早已不喝了。倒是在家门口挂些艾草,有些气味,算是驱邪吧。直到艾草枯成了叶也不取下来,想来应该是有些功效了。我们小孩子盼望着端午,其实也是想着吃到新上门的女婿(大多是嫡亲的,也可以是房族里不太亲的)送来的馒头包子和油条,那是极少有零食时代的我们的最爱。我们不知道,这些最爱食物的代价,父母是出了更多的钱的——必须给上门女婿打发钱。

我们这儿的特别之处,有三个端午节,五月初五是小端午,五月十五是大端午,五月二十五是末端午。每个端午,当然都是节日。如今,要是全国“假日办”知道了这事儿,不知是不是给我们多些假日呢?

水乡五月芦苇秀,十里八乡粽飘香。若闻远处锣鼓响,便是小河来龙船。记忆中的端午,打着故乡的烙印,每到这个时节便如约而至,回荡在深深地脑海中,萦绕在长长的岁月里。

农历五月,正是中稻插秧的时节。虽说有些忙,但是也少不了串串亲戚,看看龙船。每年五月照例会有几场龙船会,那个时候几乎每个村子都有龙船。母亲曾说,那龙船划得场面有点狠,有的直接拿船桨去砍人,看龙船时得小心着。我知道母亲这是在提醒我们的安全。但后来调皮的我们想着看“砍人”的场面,却没有了。

父辈们早早在家里吃了饭去集合参与划船。有的船队穿成了整齐的服装,有的没有统一。但龙船上的一面大鼓是必须有的,这是划船时进军的号角。那鼓,体积越大,好像胜利的把握就越大,为的是最高涨的士气。船头当然有“龙头”,各色龙头,各具形状,长着好看又坚实的龙角,下巴上还有彩色的龙须。这些,本来就是一件件民间高水平的艺术品。我的姓魏的姑父是个有着好手艺的木匠,曾经雕过好些龙头。在我眼中,他就是一个大艺术家了,这也是我佩服我姑父的原由之一。船尾有艄,也是有讲究的。这艄左拨右摇,指挥着方向,大小精细要适宜。我听村子里比我大的寿堂哥说过“宁可多个脑,不可带根草”的话,大约说的就是船尾不要太重的意思吧。

赛龙船的场面是热闹的。人山人海一般,除了龙船,看到的只是人了。太阳烈了,或是雨下得大了,才见到几把伞撑起来;人们是不怕烈日和大雨的,大约怕影响观看效果。鼓声一阵阵地,“咚”,“咚咚”,算是开始比赛了。等到“咚咚咚咚”地不停敲打地时候,就是最精彩的冲刺终点的时刻了。船像条龙一样在水中拼命游走,观船人就在岸边跟着一步一步地向前走。船上的鼓声阵阵,船夫们喊声阵阵,观船人的心也一阵阵地跳动,估摸着是不是自己村里的船或是和自己有些亲戚关系的那只船获胜。船冲刺到了终点,观船人的心也就放了下来,那只船胜利了,大人小孩子都会好一阵雀跃。败了呢,当然不去追究失败的原因了。

沈从文先生在他的著名小说《边城》中这样写下了凤凰古城沱江上的龙船赛:

划船的事各人在数天以前就早有了准备,分组分帮,各自选出了若干身体结实、手脚伶俐的小伙子,在潭中练习进退。船只的形式,和平常木船大不相同,形体一律又长又狭,两头高高翘起,船身绘着朱红颜色长线,平常时节多搁在河边干燥洞穴里,要用它时,才拖下水去。每只船可坐十二个到十八个桨手,一个带头的,一个鼓手,一个锣手。桨手每人持一支短桨,随了鼓声缓促为节拍,把船向前划去。带头的坐在船头上,头上缠裹着红布包头,手上拿两支小令旗,左右挥动,指挥船只的进退。擂鼓打锣的,多坐在船只的中部,船一划动便即刻蓬蓬铛铛把锣鼓很单纯的敲打起来,为划桨水手调理下桨节拍。一船快慢既不得不靠鼓声,故每当两船竞赛到剧烈时,鼓声如雷鸣,加上两岸人呐喊助威,便使人想起小说故事上梁红玉老鹳河时水战擂鼓种种情形。凡把船划到前面一点的,必可在税关前领赏,一匹红,一块小银牌,不拘缠挂到船上某一个人头上去,都显出这一船合作努力的光荣。好事的军人,当每次某一只船胜利时,必在水边放些表示胜利庆祝的五百响鞭炮。

湘楚的比赛规则没有太大的区别。在江汉平原,那时的比赛也没有实质的奖品,抓阄捉对比拼赢了的奖一对小红旗插在龙头显示一种胜利的荣耀,顺带奖励一筐馒头。输了的什么也没有,有举办者促狭式地奖励输家一篮黄瓜,输者照样吆喝并不气恼。淳朴的人们没有任何功利意识,一身劳累只为体会那汗水挥洒过程中的惬意与痛快。

提起划龙船,人们都知道是为了纪念屈原的。可是它的起因说法不一,至少有这么几种:

一说是为了纪念楚大夫屈原的投江。屈原力倡举贤任才,富国强兵,却遭到一些贵族的强烈反对,因而被革职流放,并于五月五日投江自杀。在流放中,屈原写下了忧国忧民的《离骚》、《天问》、《九歌》等不朽诗篇。这种说法普遍被接受,其文字记载见于《续齐谐记》:“楚大夫屈原遭谗不用,是日投汨罗江死,楚人哀之,乃以舟楫拯救。端阳竞渡,乃遗俗也。”后人在五月五日划龙船于江上,以祭祀屈原。

一说是为了纪念春秋时代的伍子胥。伍子胥名员,楚国监利人,父兄均为楚王所杀,后来子胥弃暗投明,助吴伐楚。吴王阖庐死后,其子夫差继位,大败越国。伍子胥建议彻底消灭越国,夫差不听,并且听信谗言,赐死伍员。这就是《史记》记载的“吴王闻之大怒,乃取子胥尸盛以鸱夷革,浮之江中”。子胥本为忠良,视死如归,死前对人说:“我死后,将我眼睛挖出悬挂在吴京之东门上,以看越国军队入城灭吴。”后世遂于五月五日划龙舟,作救伍员之状。

一说是为了纪念越王勾践操练水师,打败吴国。《事物原始》说:“越地传云,竞渡之事起于越王勾践,今龙舟是也。”吴越交战,勾践被俘,在吴国过了三年忍辱含垢的生活,被放回越国。回国后,他卧薪尝胆,立志雪耻,于当年五月五日成立水师,终于在数年后一举灭吴。后人为了昭彰勾践这种坚韧不拔的精神,便效仿越国水师演练的情景,于五月五日这一天划船竞渡,以示纪念。

一说是为了纪念东汉孝女曹娥救父之事。曹娥是东汉上虞人,父亲溺于江中,数日不见尸体。当时曹娥年纪尚幼,昼夜沿江号哭,并于五月五日跳入江中,抱出父尸。不久,曹娥的事迹传至官府,当局者为之立碑颂扬。后人为纪念曹娥的孝节,在曹娥投江之处兴建曹娥庙,把她所住的村庄改名曹娥镇,将曹娥殉父之水易名曹娥江。《曹娥碑》云:“五月五日,时迎伍君,逆涛而上,为水所淹。”

这些说法虽然各有道理,但有一个基本问题无法解释,即不管是为纪念谁,何以原本严肃的祭祀后来变成了民众的狂欢?如果纪念屈原的忠贞,应该以其悲壮的经历激励后人。如果纪念伍员的冤死,应该充满了对死者的悲伤。如果纪念勾践的复国,应该重温他卧薪尝胆的精神。如果纪念曹娥的精诚,应该凭吊这位孝女。但是,自古以来中国各地的划龙船,无一不是倾城的狂欢。也许中国人真的善于遗忘,或者善于移情,他们不忍把春夏之交的好时光,变成凄凄惨惨的纪念日,所以任凭屈原、曹娥们在水中煎熬,他们却不妨享受人间的嬉戏、世俗的欢愉。

端午的划龙船,其狂欢的内容不仅限于赛龙舟。把狂欢推向高潮的,有一个特别的节目,是将活鸭子抛入水中让众人争夺,是为“抢标”。清人笔下常常写到抢鸭之戏,如范祖述《杭俗遗风》云:“西湖有龙舟四五只……如抛物件,各龙舟水手下水争抢,最难者莫如钱、鸭二物。钱入水即沉,鸭则下水游去,各舟争逐,大有可观。”这是说的杭州,扬州亦是如此。《扬州画舫录》云:“龙船自五月朔至十八日为一市……小船载乳鸭,往来画舫间。游人鬻之掷水中,龙船执戈竞斗,谓之抢标。”沈从文先生的《边城》中写得最有意思:

赛船过后,城中的戍军长官,为了与民同乐,增加这个节日的愉快起见,便派兵士把三十只绿头长颈大雄鸭,颈膊上缚了红布条子,放入河中,尽善于泅水的军民人等,自由下水追赶鸭子。不拘谁把鸭子捉到,谁就成为这鸭子的主人。于是长潭换了新的花样,水面各处是鸭子,同时各处有追赶鸭子的人。

船与船的竞赛,人与鸭子的竞赛,直到天晚方能完事。

我们可以想像河里、岸上欢声笑语不断,呐喊、加油声一浪高过一浪的快乐场景了。这分明就是一幅朴素的风俗画啊!

千年的习俗传承到今天,在古楚原乡,离湖故地,村村自发的龙船锣鼓已经渐行渐远,现在很多河道也已不再适合龙船的划行。不知是时代变化得太快,还是自己的思想过于守旧?每每想起,我们总是怅然若失。

大约在2005年时,湖南卫视曾现场直播“端午祭祀屈原”活动,组织了船队从屈原故里秭归归到汩罗投江处,途经我长江边的老家,那大大的龙舟,现代的音乐,套话的讲演,嘶哑的朗诵,我看不出一点端午的味道。

顺便说说在这个日子不得不提的一种食物,粽子。好多异地谋生的家乡人,南南北北也到过不少地方,吃过各种馅料的粽子,但最多只能吃一个,从来没有吃第二个的欲望。可是,他们记得小时候家里包的糯米粽没有任何馅料,不蘸白糖都能吃上好几个。于是怀疑是材料的问题,特意托人捎去老家的糯米,包了些感觉跟少年时一样的粽子。可依然不是往昔那清香粘口的味道,没能感受那久违的粽香。其实,时间长了就会慢慢释然,曾经的美味只能属于那个特定的环境。农田劳作回来的午后,柴火灶头煨锅里捞出来犹有余温的的粽子,当然出自母亲的手工,以及水乡没有被环境污染的苇叶和糯米,更有那种节日期间才能美食一顿的迫切心情……

如今,每年在端午前后,全国各地都会有大大小小的龙舟赛,有些赛事还是国际性的。我在荆州时看过一次国际龙舟赛,有外国友人组队参加,热闹得很,可是,没有一点端午的味道。

《边城》中的主人公翠翠在看完龙舟赛后又看了抢鸭的游戏,面对着小伙子傩送,望着潭中那只白鸭慢慢向翠翠所在的码头边游过来,翠翠想:“再过来些我就捉住你!”于是静静的等着。她等着她心中的端午。

可是,我们的端午呢?

常记人间七月半

赤日炎炎的夏日里,是会遇见七月半的。

七月半,农历七月里月亮最圆的一天。生活中正忙碌着的我们,应该会停下自己的脚步,因为,这一天是要想起自己逝去的亲人的。小时候,就有年长的人告诉我们说:这是逝去的爷爷奶奶在过年哩。就有小伙伴们叫起来:这一天是“鬼节”。“鬼节”,就是鬼的春节了。但即使是年幼的我们,对“鬼节”也并不害怕。因为这一天,是我们逝去的亲人们的节日。

我还只是读到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刚进七月,父亲就张罗开了:“今年你来给爷爷奶奶写袱包吧。”第二天,父亲就上街买来了钱纸(专门用做纸钱的纸张),小心地裁成书本大小,整理成一小叠一小叠。然后,拿出纸戳(铁制的,一端有锋利的圆形小口,是做纸钱的工具),用根木棒敲打纸戳,一下一下地戳在一叠一叠的钱纸上。我呢,就在一旁将戳好的纸钱一张一张地撕开。父亲说,这就是爷爷奶奶们的钱了。我于是小心翼翼地撕,生怕撕破了,让爷爷奶奶不好使用。有了纸钱,得包上封皮,像包新书一样,用钱纸做成的封皮将十来张纸钱包成一小包,这样就成了袱包。袱包是有数量的,父亲心中有数,会计划着写给逝去的亲人,谁几封谁又几封。

我不知道怎样写袱包,父亲就先写好影本,然后让我照着他写好的袱包写。我的毛笔字也写得不够好,就想用圆珠笔来写。父亲说,圆珠笔写的爷爷他们看不懂哩,这下正好又可以练习毛笔字了。父亲是个教师,字写得好,当然不会放过训练我写字的机会了。袱包上是有人名的,我记得给爷爷奶奶写的最多。父亲写:孝男均柏(父亲名)寄,故显考……中元,上奉袱钱二十八包。袱包反面是个大大的“封”字,当然只能是收信人收了。我最喜欢写这个“封”字,还像父亲一样写成草书的样子。父亲写什么,我就写什么,内容不懂,我就问。那时,才读二年级的我,就知道什么是“孝男”,什么是“故显考”,什么是“中元”,在伙伴面前也是一番炫耀。父亲说,明年就署上你的名吧,写“孝孙金虎寄”(“金虎”是我的小名),我心里甭提多高兴了,爷爷奶奶在天有灵,知道他们的孙儿在给他们写袱包,送纸钱,他们肯定会保佑我们全家平安,保佑我学业有成的。后来的我,能读书走出去,应该和爷爷奶奶的保佑有关吧。

父亲有个姐姐,名叫明武,不到十岁就夭折了,父亲说:每年得为你明武伯写几封。他就自已写起来,边写边对我讲他的明武伯的故事。同族的亲人中也有去世的,父亲也一一写来,写多写少由父亲决定。末了,父亲说,还得写两封。一封写给那些找不到家的孤魂野鬼,让他们也有钱用;一封写给“车夫”,爷爷奶奶这么多的钱了,不请车夫怎么行呢?

过了七月初十,到七月半之前,每天傍晚时分,就是烧纸钱的时候。这一天,家人得吃过晚饭,晚饭必须有煎冬瓜这碗菜。母亲说,冬瓜是逝去亲人们的美味佳肴哩。我当然相信这句话,烧纸钱的时候,我就会按母亲的吩咐,用只饭碗,盛半碗饭,夹上几块煎冬瓜,倒点儿茶,做成“水饭”,这是供给逝去亲人们的。

烧纸钱的地点一般在自家房前。从谷草堆里拉过一大把干燥的谷草,垫在地上,然后在谷草上将袱包端端正正在摆成方格形(这样便于燃烧)。先点燃零散的纸钱,再用燃烧的纸钱点燃袱包。烈火熊熊,父亲仍然担心那些袱包烧不过心(不能完全燃烧),拿了小树枝,轻轻地拨弄。端来做好的“水饭”,撒在钱堆的正前方。点燃三炷香,插在钱堆的正后方。在夏日的高温里,我们用我们的虔诚与逝去的亲人们对话。

接下来的的几年里,每年七月半,我总会按父亲的要求写好袱包,我的毛笔字也大有长进。后来,渐渐长大的弟弟也参与进来了。我和弟弟读完了中学,每年七月半时,都实在抽不出空回到老家,但我们知道,父亲仍然坚持着每年在写袱包。在城里读书的间隙,七月半的时节,我也见过人写袱包。那纸钱,已不是用纸戳戳成的,是买来的冥钞,用薄薄的纸封着;那封皮,居然有用钢笔或圆珠笔写成的;烧袱包的时候,没有摆成方格形,没有那“水饭”。我就怀疑,我们对亲人的思念之情能否送达呢?

袱包是我们写给逝去亲人的书信,上面写着我们满满的思念。

七月半又到,日落时分,大街小巷,村村落落,青烟缭绕,纸钱飘飞,又是我们思念亲人的季节了。

清明一霎又今朝

清明一霎又今朝。

头脑里先是闪现出杜牧的千古绝作:“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春雨绵绵,春意纷纷,不知是离人泪还是老天情,都含蓄在纷纷雨里,依附在断魂人上,消逝在浇愁酒中。然后一幅冷色调的图画浮现了:坟堆旁,墓碑前,立着三五个人,焚香、烧纸,默默无语,飞扬的纸灰里撒满了沉重的哀思……

这是想像中的清明节。这是传统意义的清明节。古时有“寒食上墓”的习俗,因寒食节与清明节相接,后来就传为清明扫墓。旧时扫墓十分流行——据《京都风俗志》载:“是日倾城上冢,九门城外,自晨至暮,处处飞灰,其野店荒村,酒食一磬。”据说这清明扫墓的源头,竟然和“智慧化身”诸葛亮有关。诸葛亮治蜀,深得人心,但去世后朝廷却没有为他盖庙,于是百姓就在清明前后于田野道路上拜祭。其后,朝廷自省如此扫墓措置不当,下令附祭诸葛亮于先祖(刘备)庙,但清明拜祭的风俗已经形成,并演变为各人祭扫先人坟墓了。也许这是人们对神化了的孔明先生的另一种崇敬,之前清明扫墓也肯定是有的,大概到了这时才真正成了习俗。

真正意义上的清明不只是扫墓。

清明时节有插柳之习俗。《风土记》称清明为“柳节”。人们或者是把攀折下来的柳枝插下屋檐下或门窗上,或者是直接把柳枝插在头上。尤其是妇女,用柳条编成精巧的圈儿插在鬓上表示青春常在。民间有“清明不戴柳,来生变黄狗”“清明不戴柳,红颜成皓首”的谚语,似是分别对儿童、妇女而言。宋朝杨韫华《山塘擢歌》云:“清明一霎又今朝,听得沿街卖柳条;相约毗邻诸姐妹,一株斜插绿云翘”,说明还有人借插柳而卖柳,赚点辛苦钱哩。《唐书》上也有这样的记载:唐中宗在清明节赐臣子以柳条,编织柳圈,以避虫疫。传世名画《清明上河图》中绘有一顶自汴京郊外扫墓归来的轿子,上面插满了杨柳枝,这又可见宋代此风俗之炽盛。

清明插柳的习俗的源起,据说与悼念介子推有关。春秋时,介子推随晋公子重耳流亡列国,曾割股肉给重耳充饥。重耳当上国君(晋文公)后,介子推偕母亲隐居绵山。晋文公下令烧山以逼他来受封。介子推不肯,和老母靠在一棵大柳树下,被活活烧死。翌年,文公与群臣去绵山祭奠,行至坟前,只见那死柳复活,千条柳丝随风漫舞,文公掐了一根,编一个圈儿戴在头上。群臣见了,也学着折柳插头。插柳习俗由此而生。宋人黄庭坚曾写过一首《清明》的诗:“佳节清明桃李笑,野田荒冢只生愁。雷惊天地龙蛇蛰,雨足郊原草木柔。人乞祭余骄妻妇,士甘焚死不公侯。贤愚千载知谁是,满眼蓬蒿共一丘。”诗中“焚死不公侯”的“士”就是介子推,“人乞”就是那让人笑掉大牙的有一妻一妾的齐人了。诗人描写清明时节之景,借乞食的齐人和焚死的介子推,抒“贤愚难辨”之情,实在是妙!

清明时节还盛行各种户外活动,如秋千、蹴鞠、斗鸡、放风筝等等。唐代诗人韦庄有诗曰:“满街杨柳绿丝烟,画出清明二月天。好是隔帘花树动,女郎撩乱送秋千。”后两句写女子在花树深处荡秋千,若隐若现,煞是好看。秋千,如今还是可以荡的;但作为中国古代足球的蹴鞠,唐宋时盛行,可惜如今已失传了。如今还有斗鸡,但极少见了。当然最爱做的活动就是放风筝了。“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儿童放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这是孩子们的乐趣。飘满风筝的天空,这又何只是孩子们的天堂!和风熙日,湛蓝的天空中,各式各样的风筝,争奇斗艳,有神话故事中的神仙、戏曲中的人物,更有展翅飞舞的蝴蝶、摆尾摇动的金鱼,这又是一幅怎样的美丽图画啊!

春暖花开的清明时节,更是人们踏青郊游的好时光。据《武林旧事》记载:“清明前后十日,城中士女艳妆饰,金翠琛缡,接踵联肩,翩翩游赏,画船箫鼓,终日不绝。”真是好一番热闹的景象。宋代诗人吴维信的《清明诗》曾作描述:“梨花风起正清明,游子寻春半出城。日暮笙歌收拾去,万株杨柳属流莺。”生动形象地绘出了一幅人们竞相外出踏青图。而大文豪欧阳修的“南园春半踏青时,风和闻马嘶。青梅如柳柳如眉,日长蝴蝶飞”词句,更是画出了一幅清新迷人的踏青风俗画。

“清明”两字的来历,据《岁时百问》载:“万物生长此时,皆清洁而明净,故谓之清明。”如今的人们,常常为一种快节奏的生活所累,不如趁着风和日暖的清明时节出去透透气,舒活舒活筋骨。如今的清明,不再是“胡园断肠处”,定会是“日夜柳条新”了。

四十不惑说过年

俯仰之间,我就要过第四十个年了。

最快乐的过年记忆当然是少年时。对人情世故似懂非懂的样子,刚到了秋天,就问不停忙碌的母亲:“什么时候过年啊?”母亲总是轻轻地笑:“快了,快了。”年少的我不懂日历,但看见房前屋后满地的落叶时,我就知道,年快到了。等到母亲拿着大大的锅铲在大大的锅里忙乎的时候,我知道年就在眼前了。

这是母亲在熬麦芽糖。金黄的麦芽,和着浸泡后的大米,一起用石磨碾碎,倒进大锅,在红红大火的猛烈攻势下,一个多时辰,化为温柔的糖稀。那沁人的香味儿,早就飘进了左邻右舍的心里。哪家熬麦芽糖,也都来搭搭手帮帮忙。一旁,箩筐里装着用细沙炒好的干泡米。干泡米是蒸熟的大米,又借阳光晒干了的。炒熟了,咬起来碎碎地响,不会咯牙。满屋都是麦芽糖香的时候,母亲知道到火候了。找来一个大木盆,盆底放些食用油(避免糖稀附在盆子上),先将干泡米放进去,再倒入适量的糖稀,用手均匀搅拌。这时候手得利索,因为糖稀的温度高,又粘人,要是粘在手上,烫得直叫。不过三分钟,这干泡米就和糖稀连为了一个整体。这时,将大盆子倒在案板上,那盆内大大的圆形饼就出来了。邻居的婶婶们慌忙着将菜刀伸了过来——得将还没有完全硬直的麦芽糖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那菜刀,昨天就磨洗得光亮光亮了。于是,婶婶们又比赛着,看谁切得快,切得有形。我们呢,就着麦芽糖的温度,小偷似的抢过几小块,急着放进嘴里。那甜味儿,让我们馋了整整一年了哩。

其实,一进入腊月,母亲就更忙碌了。我曾在书上看到,说传统意义上的年,应该从腊八开始,到正月十五才结束。腊八应该会有腊八粥,但我从来没有吃过,也许是风俗不同的缘故吧。在江汉平原一带,是没有这个习俗的。但对年美好的感觉应该是一样的了。

腊月的日程,在母亲心里安排好了。哪天打糍粑,哪天做豆腐,哪天煎豆饼,哪天起油货。

起油货这一天名堂最多,我们最喜欢。最先是用油炸饺子。饺子不是北方过年时用水煮的饺子,水煮的饺子我后来见过,我总觉得水煮不够年味,得用油炸才好。做饺子得先调好面粉,母亲有时也加进几个鸡蛋,说这样的饺子油炸得酥一些好吃一些。调好了,得用擀面杖擀成面皮。这是力气活,父亲在家时就是父亲擀面,但父亲有时不在家,母亲也得披挂上阵。母亲的个子不高,力气不够,用了小板凳站着擀面,但也显得吃力。我们还小,也使不上力气,也只能干着急了。面皮擀好了,用菜刀轻轻一划,那擀面杖上的面皮就像美人脱衣一样,平躺在案板上。母亲继续擀面,剩下来的工作就由我来做了。小心地用菜刀将面皮划成一小片一小片,再在面皮中央用菜刀轻轻地划上三个小口子。做饺子呢,拿起一小张面皮,抓住面皮的两角,将两角巧妙地塞进三个小口子中间的那个,然后轻轻一拉。这样,一个四角周正、有模有样的饺子就做成了。等到做饺子的工序快完时,母亲就烧起了油锅。我呢,就找来一块小板子,将做好的饺子每次十多个、一次一次地送到母亲烧起的油锅边。饺子炸完了,然后用油炸玉兰片(玉兰花形状的面食),用油炸荷叶子(荷叶形状的面食)。有时,也炸鱼吃。那个年代,能吃到炸鱼当然是更高的享受了。

每每这个时节,屋子外边总是刮着凛冽的风,但我们兄弟从来不觉得寒冷。

不管做成了哪样好吃的吃食,前几件成品,母亲总会说上一句:“来,送祖宗那儿去。”我就有些不情愿地用一只碗端了那几件成品,然后又恭恭敬敬地摆放在我家堂屋的神柜上。我知道,这是给先人们吃的。

“腊月二十四,掸尘扫房子”,要过年了,掸尘扫房子是少不了的。这个工作大多由父亲来做。父亲戴了草帽,穿了旧衣,拿着长长的笤帚,先从里屋的屋顶扫起,再扫地面,最后扫屋子外面。母亲呢,趁着好天气,忙着洗晒家里床上的被单蚊帐,还有一家人的衣服鞋子,也不忘记将十多年前的好久不穿的衣服拿出来晒一晒。就这一两天,家里就像变了个样儿。走进去,觉得宽敞得多,觉得明亮得很。腊月二十四,这是我们的小年夜。这天晚上,母亲还会做一件事——祭灶神。我看见母亲在我家厨房的灶门前虔诚在点上三炷香,烧纸,作揖。我也便跟着作揖。我就觉得,灶神,肯定是给我们每天生活的神仙。

父亲也忙起来了。他在上个月就计划好了,过年时给给家里的孩子们买上哪些新衣,家里还得买些什么菜食。这菜食,得管好些天。正月里,按习俗我们是不能上街买菜的。那时的家境不怎么好,拮据的家庭总会有拮据的办法。记得有一年,父亲带着我,挑了一担柴上街,卖了,我们回家过年。在街上,父亲买了一根油条给我吃。我和大弟都还小,都像村里的小朋友一样,想着要灯笼。要了好几次,父亲终于答应买了,可是他没有买灯笼里的蜡烛。父亲说:“不一定蜡烛才照得亮啊。”于是,父亲带着我们一起动手,用废弃的墨水瓶做成了油灯,放进灯笼里,居然是最亮的灯笼。长大的我就常想:其实啊,自己的光明就在眼前,在自己手中哩。

“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写对联,当然是父亲的事儿了。父亲那时是村小学的老师。我们家的房子不大,每年过年,父亲写了许多对联,将整个房子贴得通红通红。矮小的厨房,父亲也写了“日照厨房暖,风吹菜味香”的话语。这应该是父亲自作的对联。村子里的对联,几乎都是父亲的杰作。父亲是不要酬劳的,乡里乡亲的,只要买来写对联的红纸就行。有时,有人递过一支烟,父亲更是高兴得了不得了,字也写得更流畅。我和我弟呢,就觉得有点惨了,得站在父亲对面帮着父亲牵对联,以免让刚写好的墨汁浸坏对联。少不了的,是我和我弟之间的PK,因为天冷手冷,都不想做父亲这个帮手。屋子里还会张贴几张年画。好几年我都看见家家户户贴着一张《年年有余》的画儿。还有门神,大多贴的是秦叔宝、尉迟敬德。那些上门讨口彩的或划彩龙船的人一进门就会唱:

走进门啦,把脚跌啊,红纸对子两边贴呀,左边贴的秦叔宝啊,右边贴的胡敬德呀,人也黑也,马也黑也,手拿钢鞭十八节啊……

很快地,就到了除夕。团年宴是这一天最隆重的节目。村里有兄弟几个的,前几天就安排好,哪天到哪家团年。那气氛,像是过了好几个年一样。我们只有羡慕的份儿,因为父亲没有兄弟。这一天,母亲早早地就起床了,她先走向鸡笼,得杀只鸡,这是为今天的团年宴准备的,母亲说一年上头得吃只新鲜的鸡。父亲也起得早,他上街去做最后的采购,买点新鲜的鱼肉回来。回家的路上,时不时地与人搭讪:“今日个菜贵得吓人呢。”

在母亲的催促下,一家人急急地吃了早饭。母亲就开始做团年的饭食了。母亲说:“团年饭熟得早,早些团年,吉祥。”每年的团年宴,母亲并没有帮手,但不到下午两点,团年饭就做好了。我们兄弟一起帮着端菜上桌子。菜至少有十碗,这也是母亲自定的规矩。菜上了桌子,我们就开始祭祖宗,上香,烧纸钱,作揖,我们兄弟和父亲一同进行。然后,到屋外的禾场放鞭。“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有了爆竹才叫过年。我们兄弟拿着一支燃着的香,点燃鞭。父亲拿起炮,用烟点燃了,用力地向空中抛去。三只炮,三声巨响,那碎纸片纷纷落下。我们的团年宴开始。

我们穿好了新衣服,坐在了团年宴的桌子边。

照样,盛好的饭菜我们不先动筷子,因为得先敬祖宗。有时是父亲,有时是母亲就会自然地说:“祖先们,一年到头了,请享用吧。”只是几秒钟后,我们就可以开始吃了。父亲会喝酒。酒喝到一半,就从口袋里搜出几张崭新的人民币,向着我们兄弟说:“来啊,来领取压岁钱啊。”我们就欢快地奔了过去。

但是,我们兄弟的兴趣不在压岁钱的多少,也不在新衣服的好坏。我们想着那魂牵梦绕的鞭炮。我们兄弟留心父亲安放鞭炮的位置,一有机会,我们会偷偷地从大串的鞭炮上拧下十来个小鞭,一人一半。拿着支香,时不时地“呯”地一下,在这响声中我们得到一阵又一阵的快乐。

年的气氛就浓了。

夜空是黑黑的,最先窜出孩子们的灯笼。然后,是成队成队的妇女,拿着香、纸钱和鞭炮,那是代表着一家人走向宗庙或土地神那儿去朝拜的。再,是成年的男子,带着家中的孩子们,拿着灯笼、蜡烛、香纸等物品,一同去给故去的亲人送灯。每年的这一天,父亲总是带着我们兄弟去祭奠我们的祖人们。母亲这时,开了卤锅,卤起菜来,家家户户,卤味香浓,也不知道哪一家的最可口。有时,母亲也用细沙炒花生,花生红润红润地,扑鼻地香。

让年的气氛达到高潮的,是村子里的舞龙活动。青壮年们,是舞龙的主力军。从村子头舞到村子尾,一家也不跳过。这是尊贵的龙在给村人们拜年,据说是对龙的象征者皇帝的一个有力嘲弄。舞龙也是讲究经验的,村子的华伯老一辈人,能够站在高高的板凳上舞龙,也能睡在地上舞龙。这个精彩的场面我确实见过,以后再看人舞龙时,我总提不起兴趣,总觉得没有我村子里的龙有精神。龙到哪一家,这家的主人也会或多或少地给彩头。舞龙结束时,人们就会将所有的彩头平分,人人讨得一点吉利。舞龙时除了那富有节奏的鼓点扣人心弦外,刺激的事儿要算喷火的把戏了。这边龙在飞舞,那边的吕伯口里含了煤油,就着火把,噗地一下,火焰升得老高。又一下,人们的尖叫声就更大了。有时,舞到村尾时,那不远处的坟地有火星在上下跳动,就有人叫:“看啊,鬼也在舞龙哩。”这一叫,舞龙的人就更带劲了。有人又说:“这人肯定要胜过鬼的,不然,人就不是人了。”幼小的我心里有些怕,这世上真有鬼么?后来长大了,知道那是因为气温上升,坟地里有磷火窜出来的原因。

舞龙完了,那时电视机少,看春节联欢晚会的可能性不大,更多的人开始聚拢来赌博。赌额并不大,只是图个热闹。也有家人聚在一起,边说边聊,吃些瓜子花生糖果,有时也一家人玩起扑克,其乐融融。若干年之后,这个时段,看春节联欢晚会的人当然增多了,但赌博的习性并没有变,只是赌额要大得多。而现在呢,春节晚会也不吸引观众了,不知一些人们在做着些什么呢。

不如就守岁。“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肯定是要守岁的。人们点起蜡烛或油灯,通宵守夜,象征着把一切邪瘟病疫照跑驱走,期待着新的一年吉祥如意。向来节俭的母亲也说,家里的每一个房间都得亮着,这样啊,明年的每一天我们家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亮堂着的。

这个晚上,两挂鞭炮是少不了的。前一挂,大约天刚黑下来时燃放,算是辞旧;第二挂,不约而同地是凌晨时燃放,是迎新了。第二挂鞭炮没有燃放之前,家里的大门是不能开的,得过十二点,给祖宗上香后,再烧纸钱,开门。母亲口中常会说几句吉利的话:

开门大发财,金银财宝滚进来,滚进不滚出,金银财宝堆满屋。

然后,开门放鞭炮。这时,普天同庆,万千鞭炮齐鸣,就好像在你耳边响一样;那鞭炮,像比赛似的看谁响亮,你想要睡一个好觉,当然是不可能的了。除非你打麻将或赌博大胜,赢了个痛快;或者输了个干净,“风吹鸭蛋壳,财去人安乐”,也图个轻松。

正月初一,这是一年的第一天。清晨,母亲会拿了香和纸钱插在门前的水塘边,并不点燃,因为这是祭河神的。这一天,母亲会两三叮嘱,所有的生活用水不要倒在了地上,后边准备了一个大水桶了的。还有,家里扫地了,用不着将垃圾撮走,只堆在大门后就行;这恰好给了偷懒的我们一个合适的理由。早餐,照例是九个食碟,全是昨晚卤好的菜,冷的,上边洒上一层鲜红鲜红的水辣椒,红黑分明,好看,也好吃。这九个食碟,我最喜欢吃的是卤鸡肉,还有炸鱼。但没有长辈开口,我们小孩子是不轻易动筷子的。母亲说,曾经,村子里煎了一盘鱼,从村东边端到村西边,只是为了凑一碗菜。我知道,母亲这在告知我们做儿女的,生活确实是来之不易的。早餐不只是有冷的卤菜,热的汤圆一同上来了。母亲不叫它“汤圆”,叫它“元宝”,这是一种吉祥的说法了。这些天,长辈们担心孩子们乱说话,就在堂屋的左右墙上写下“童言无忌,大吉大利”的字条。

这新年的头一天,子女是不外出的,得拜父母,向家中族中的长辈问安。我和弟起床后,忙着放鞭时,多次让父亲责令说,去拜拜族里的几个祖爷叔伯吧。刚结婚的夫妇,在这一天早起后第一件事是端着糖茶去给族中的长辈拜年,讨得些许赏钱。那些长辈们,还缩在被窝里,被敲门声叫醒,也不恼,开门了又钻进被窝,被子也还盖着,翘起脑壳接过新婚夫妇的糖茶,咕咚一声喝个精光,在茶杯里塞进几张纸币,算是给晚辈们一点交待。这叫“喝翘脑壳茶”。也有外出走亲访友的,起得很早,那是去烧亲香。在上一年里,有亲人去世,逝者为大,活着的亲人就得在这一年的正月初一去为逝者烧香,是祭奠,也是最早的拜年了。

到了初二,这是拜见岳父岳母的法定日子。年青的夫妇,是不敢违抗这条法规的。上了年岁的夫妻,有了孩子,就常常让孩子们去走一趟,是代劳了。今天,我仍然记得一个镜头,在去外婆家拜年后回家的路上,满眼银色的雪地里,我蹦跳着在前头,父亲的头上顶着弟弟,母亲悄无声息地走在最后。这应该是我最幸福的回忆了。

这正月初一、初二是规定动作,那初三及以后就是自选动作了。看外公外婆,肯定要去。有老亲的,如舅父姑父姨父,也是要去一趟的。礼物并不在多,有时就是两筒枯饼。但心情是一样的,向长辈问安,与同辈欢聚,给晚辈压岁,成为这个时节最时髦的事儿。平日里都忙着,这几天算是有时间了,聚拢来谈上几个时辰,将彼此的情感延长。这些年,朋友间的往来多了,似乎将亲戚间的走动淡化了,这不是一个好的方向。每年的正月初三或初四,我总会去我的舅家看看;那里,曾经是我儿时的乐园。

等到初五初六时,年味就慢慢冲淡了。有时有舞狮子的或划彩龙船的经过,讨一包烟钱。亲戚朋友少的,已经开始下地干活了;村人们勤劳的本色总是不会变的。兄弟姐妹多的,还在忙着走东访西。我们家只有三兄弟没有姐妹,母亲也常常将家中的菜留着一些,预备着我姑父家舅父家的几个表兄来访。这时,外出打工的早就走了,上班的也上班了,上学的也准备着要上学了。偶尔,从哪一家会传出麻将声或者骰子声,这是有人在打麻将或赌博,让人感觉年的一些其它气息。

正月初九,俗称“上九日”。这一天的清晨照样鞭炮轰响,这是在送年。拜年,以未出上九日为亲厚,过上九则为拜迟年。这天传说是玉皇大帝的生日,母亲和村里的婶子婆婆们昨天就约定好,今天得去最大的万佛寺去敬菩萨。不能坐车,得走去。那些年迈的婆婆们,一个来回,一走就是一整天。这是一种虔诚,也是一种锻炼身体的最好方式吧。

初九之后,人们似乎要忘记了年。但“年小月半大”,正月十五总是要庆祝庆祝的。正月十五元宵节是一年中第一个月圆之夜,也是一元复始、大地回春的夜晚。人们对此加以庆祝,也是庆贺新春的延续。元宵节又被称为“上元节”。按中国民间的传统,在这天上皓月高悬的夜晚,人们要点起彩灯万盏,以示庆贺。出门赏月,燃灯放焰,喜猜灯谜,共吃元宵,这些是合家团聚同庆佳节最好的节目。封建社会里,这一天是君王微服出巡、与民同乐的最佳时机,也是青年男女们的美妙的情人节。有一首作者常常有争议的《元夜》诗就说的是这个情景: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透!

正月十五元宵节,很多的地方吃元宵,但江汉平原吃“团子”,有着全家团圆之意。团子这种食品,是江汉平原的特产。团子的做法,先将大米浸泡几个时辰,然后碾压成粉。粉的粗细要适中,太粗则口感粗糙,太细则没有劲口。再将米粉放时锅进炒成半熟,用水和成半干不湿的泥土状态。接着捏团子,将半干不湿的米粉捏成窝形,放进早已做成的“团子”辅料(可以是海带豆腐之类的卤菜,可以是炒熟的新鲜肉丝,也可以是纯素的榨菜,由个人喜好来决定)。最后将这个团子搓成圆球形状,放进蒸笼里去蒸。也可以不用辅料,直接做成石磙样,叫它“石磙团子”,没有味道,不大好吃。不到一个时辰,团子就熟了,一家人围坐在桌边,一人挑上最满意的一个,笑呵呵地,吃出自己想要的圆圆满满。晚上,天上一轮满,还是忘不了去给逝的的亲人送盏灯。这一晚也会舞龙,但场景没有除夕的热闹,从村头到村尾,要不了一个时辰。然后,一把火点燃,将龙头给烧掉,明年再做一个更雄壮的龙头来。如今,好多的青壮年都外出了,不单是元宵夜的舞龙要消失,就是除夕的舞龙也少见了。零星的有些舞龙的队伍,大多是为赚取彩头而来,我跟着看了几次,没有多大趣味。有一回元宵节时地方政府做了一次灯会,为政绩而设,耗资巨大,百姓们也没有什么幸福的感觉。

现在过年,少了许多的趣味。那熬麦芽糖、打豆腐、起油货炸饺子的事儿只能留存在脑海了。母亲有时候想再做做,我们阻止了,一则母亲年岁大了,二则这些吃食满街都是,伸钱就有。城里到处有不许放鞭炮的法令。除夕的黄昏,同无数个平淡的冬日黄昏一样,凄冷的夕阳在大楼后面,仿如盗走人类文明辉光的小偷。拜年的活动每年都有,但大多是参加单位的或同学会的团拜会。有些人将家庭团年宴也搬到了酒店,这肯定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团年宴了吧。那些舞龙舞狮划彩龙船的人很少见到了。家里的两个弟弟,常年在外打工,难得买到火车票,年底时坐了高价汽车也急匆匆地往家里赶,不到正月初十,他们又要带着他们的妻儿外出。村子里最会舞龙的华伯成了华爷爷,步履蹒跚。会喷火的吕伯也老了,天天带着自家的孙儿。对联常有,大多是我写的,对联中嵌上了家里小孩子的名字,读得有些趣味。这算是过年给我的少有的念想吧。

过年,有些年味才好啊。

中秋时节诗里月

是在诗的天空认识了月,这个翻滚着思念与惆怅的精灵。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孩提时,这首脍炙人口的古诗,就把月光的影子投到了你我的心。

“月有阴晴圆缺”,月亮用她三十天的轨迹,周而复始地比喻着一种哲思——“人有悲欢离合”。月亮,又无时不刻用她的“圆”和“缺”,诠释着人们的思念。谁又说她不是思念的化身呢?

诗人们成了她最好的朋友,诗成了她最温馨的家园。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将思乡之情毫不雕饰地抒发。“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除了思念之情,还流淌着忧家忧国的感喟。“……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绘“长安月夜”,想家乡月夜,构思了他日与家人团聚时的绝妙情景。一轮明月,注满的是苍白的思念;一钩残月,更飘荡着凄清的思绪。“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写出了远离情人后的痛苦;“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表达出李后主对失去的美好江山的无限惋惜之情。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是一种旷达;“惧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是一种豪情;“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是对快乐的诠释;“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是一种哲理的反思。“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是对征战的沉思,也表达诗人建功立业的强烈愿望,意气风发;“回乐烽前沙似雪,受降城下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是久戍思归之情的表露,也流露出怨恨、惆怅的情绪。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好一曲《春江花月夜》,展现了春江花月之夜浩瀚幽邃、恬静多采的巨幅画卷,并以此为背景,着力抒写了离人相思之情以及对人生哲理、宇宙奥秘的沉思遐想。可谓“月”诗中的“压卷之作”。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又到中秋月圆时,我们还是要重复心中这首歌——“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末了,我又想起诗人艾青的《我的思念是圆的》这首诗:我的思念是圆的/八月中秋的月亮/也是最亮最圆的/无论山多高、海多宽/天涯海色都能看见它/在这样的夜晚/会想起什么?

在这样的夜晚,你又会想起什么呢?快点回家看看,今年中秋,你家的月亮圆吗?

冬闲时节

又到冬闲时。田野里空荡荡的,连只贪玩的鸟雀也没有。瑟缩的杨柳在萧萧风中,如瘦弱的老妪般不停的颤抖着。太阳羞涩的眯着他的眼,懒洋洋的,早起的老人们也懒洋洋的,劳作了一秋的牛儿也懒洋洋的。牛儿蜷卧着,仿佛咀嚼着永远听不完的故事。老人斜躺着,望着牛儿,就着阳光,不一会便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家里堆满了秋收的粮。满脸堆笑的农妇们如农忙般早早起来,聚在一起,围着热乎乎的火炉,纳着鞋底,说着永远也说不完的闲话。时而一阵窃窃私语,时而又一阵放声大笑,孩子们也凑热闹般在一旁嬉笑着、逗打着。一会又各自摆弄起自制的陀螺,用鞭绳一抽,看谁的转得快,转得时间长。家里的男人倒忙碌起来,干起了做饭、洗衣的家务事,不时传来自家女人大声的话:“个掉脑壳的,饭熟了么?啷个这慢?”男人不理。也有精明的汉子早早出去做小生意赚钱的,或走家串户字正腔圆的叫起:“收鸡蛋嘞”、“补破盆嘞”,或干脆卖弄自己的木瓦工、篾匠手艺。一天到晚,除赚个肚儿圆,也还多些零花钱,回家讨得女人一阵欢喜。

茶馆热闹了起来。人们端着茶杯,翘着二郎腿听满口泡沫的说书先生讲着《薛仁贵征东》,偶尔谈笑着老先生讲书的技艺。也有人讲某君子的风流韵事,人们便聚精会神起来,张开耳朵,听进一句话便成了一个故事,同时也就弄懂了添油加醋的含义。

唢呐吹起来了,大红对联贴起来,又是谁家为子女操办着一生大事,“会嫁女的嫁到人们过年”,趁着大好时节,办喜事有道不完的喜气;红墙砌高了,楼板摆好了,又是谁家盖起了小洋楼,吉日落成,好不气派!

冬闲时,人们闲不住。家家富裕了,个个高兴了,人人精神了。冬闲时,孕育着崭新的希望,因为——冬的后面就是春!

倾听生命的叮咚声

小时候听歌曲《童年》,我会时不时地哼上几句:“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迷迷糊糊长大的童年。”就在这迷迷糊糊之中,在无忧无虑之中,我们似乎很快就长大了。居然,就像是眨眼之间,我已步入不惑之年。

时间的脚步啊,一刻也没有停止过。

记得那时父亲有一本台历,红色的封面,上边画着有跳动的鱼儿,或者是大红的仙桃,这是一种吉利吧。这台历,一张日历就是一天的日子,“日子”里有这一天的阴历、阳历、星期以及重要节日、重点农事的提醒。第一张“日子”当然是元旦。父亲偶尔会在上边写“又是一年,新的开始”之类的话语。然后,父亲每天都会和这台历亲密接触,他会在上边写下一天重要的事,也会记下家里的收支情况。有时,买了一碗豆芽菜,他会准确地记下“豆芽1斤,5毛”。他与友人聚会,他也会写下“聚会”,会列出聚会人的名字,有时还会写下当天的心情。父亲在写的时候,我也在一旁看着。偶尔,父亲也会让正读小学的我动笔,帮他记下当天的事情。那时我们家有三兄弟,家境不大好。但父亲每每走到这台历前时,总是面带微笑的。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我们一天一天地长大。我们一家人,快乐地生活着。

后来我参加了工作,也在我的办公桌上安放了台历。我也学着父亲的样子,时不时地在台历上写一点什么。我的生活,就在这一张又一张的日历中翻过。我每天看书,坚持写作,认真工作,我觉得充实。我一天又一天地成熟,一天又一天地进步。

不知是什么时候,我有时居然会忘记我的台历。有时,过了好几天,我的台历也没有翻过新的一页。我开始觉得日子过得快了,我似乎觉得我的工作更忙了。我说,我的时间不够了。

于是,用上了挂历。挂历是一个月一张,上边是大幅大幅的图片,下边是一整个月的时间表。当然有阴历和阳历,以及星期几的提示。我觉得轻松多了,时不时地,我也会在挂历上作一些记号,记下一些特殊的日子,算是对自己的提醒。可是,一段时间之后,我居然会忘记我的挂历,因为,我又有两个月没有翻挂历了。已是深秋十月,我的挂历还是是“八月”的那一张。我啊,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

这样,我选择了年历。一年十二个月,这十二个月的时间表全在一张精美的大纸上。这大纸上,也许还印上了美女的图片呢。我觉得这是个好的选择,我拿起笔,圈下了其中的某些日子,这些都是有纪念意义的日子啊。谁想,我用红色笔作标记的弟弟的生日,我居然忘记了。我看了看日子,这已是一年的最后几天了。时间真是快啊。这张年历上的照片,我仔细看了看,才发现是我喜欢的女明星章子怡。唉,这张年历我怎么连美女照片也来不及看就用完了呢?

我在想,我是不是应该回到台历的岁月?我的日子,应该还是一天一天地来度过。认真过好每一天,其实是延长了生活的长度,拓宽了生命的深度啊。

白驹过隙,忽然而已。一天一天地度过,倾听自己生命的叮咚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