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给我一个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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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老家来的电话

第一次见到弟弟时,我顿时精神崩溃,跺着脚哭喊着:“扔了,扔了,扔了!”

将弟弟送至学校门口时,早读课预备铃响了。

我催促他进去,他抬起圆润的小脸,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望着我,问:“姐,太阳对着我们的这一面,一直都是这一面吗?”

我没听懂他的意思,追问:“什么?”

他换了种说法:“太阳的背面是什么?”

我也要迟到了,着急地回答说:“你脑子里每天都在想什么?作业一进班就交给老师,午饭请老师热一下再吃,还有,放了学等我来接啊,不许跟壮飞他们跑去玩!”

其实任何事情发生都有预兆,可是人们往往忽略了这些细微的变化。

目送着他渐远的背影,我不放心地叮嘱道:“午饭千万热一下再吃。”

上周五,他吃了凉午饭,大概是因为天热,温度高,大肠杆菌超标,他吃坏了肚子,拉了一个周末,害我没能跟张浩聪他们一起去玩。

这些天,弟弟添了磨蹭的毛病,连累我也跟着迟到。送完他,我快速地穿过马路。已经初秋,天气仍热,蝉鸣刺耳。跑急了,我踉跄了一两步,引出一阵阵刺耳的刹车声与司机们的谩骂声。

校门口偶遇张浩聪,装作不经意,与他打了声招呼。

“这么巧啊!”我努力使自己的微笑自然些,“早读课快开始了,马上要中考了,你们初三不是很严格吗?”

“今天起晚了,昨夜写中考模拟卷写到两点多,还是你们初二课程松快。”张浩聪打了个哈欠说。

“别人松快吧,我还有弟弟要照顾。”我想起弟弟生病时的折腾,晚上休息不好,白天还要上课,医院里陪他打点滴,我支一个小桌子在旁边,看一眼习题,看一眼药瓶。

“也对,你爸妈知道奶奶回老家了吗?”张浩聪问道。

我点点头,无奈极了。“知道,但没用,他们回不来,请假要扣钱的。”

“也是,来回路费也……”张浩聪小心措辞,他怕伤了我的自尊心。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可以顶一阵子,最起码,等奶奶回来。”

“那你加油啊,”张浩聪比了个加油的手势,指间露出他亮晶晶的双眼,“听说你也要期末考试了。”

我笑着对他挥挥手。能见到他,心情一整天都会好。

因为睡眠不足,在物理老师讲光速这章的时候,我开始昏昏欲睡。忽然,震耳欲聋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奶奶的老人机开始大声播报来电号码。

同学们哄笑着四处寻找,最后目光落到狼狈不堪的我身上。

奶奶回老家前,把她的手机留给了我。我掏出口袋里的手机,用身体遮挡住四面八方的视线,区号是老家的,号码从来没有见过,我想挂了,但因为奶奶在老家,独自一人解决宅基地的事务,于是还是站起来向老师道歉,请求出去接电话。

“喂?罗岚吗?”果然,伴随着信号吱吱啦啦的声音,奶奶粗大的嗓门从手机另一端传了过来。

我出了教室,躲在走廊的角落里,捂着话筒压低声音说:“我在上课!”

“罗岚啊,你给你小叔打电话,叫他回来,人家欺负咱家没男人啊!”奶奶对我的话置若罔闻,焦虑地大吼。

“我在上课啊,你给他打不行吗……”话没说完,奶奶就在另一边骂将开来,应该是在骂占了我家宅基地的邻居,电话挂了。

我再拨回去,是开超市的李老太接听的,她告诉我,奶奶打电话时,遇上了来买盐的邻居,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去门口骂仗去了。

果然,背景音乐就是奶奶拖着唱腔编派邻居的脏话。

我从手机里找到小叔的号码拨过去,久久无人接听。这个时间点,应该在上工。我懊恼地挂了电话,回了教室。

推门进班,物理老师已经结束了光速这章,他不抬头地说:“罗岚,你打电话这会儿工夫,光已经绕行地球一万多圈了。”

“对不起。”我躲开同学们的讪笑和老师的责难,溜回了座位上。

做完值日,天色擦黑,我去接弟弟。整个附小都黑了,唯独五年级的一间办公室还亮着,像黑幕中的一方缺口。远远看见弟弟伏在桌子上写作业,羸瘦的小身子上顶了一枚大脑袋。

空旷的办公室里只有弟弟一个人,我问:“老师呢?”

“罗亮的家长是吗?”身后传来老师的声音,她端着个保温杯,另一只手拎着茶包,职业化地笑着,“你再不来,我可就把他带回家了,今天可真够晚的。”语气中有嗔怪的成分。

“对不起,今天轮到我值日。”我向老师道歉。

老师疲倦地揉了揉眼:“你家大人呢?”

我帮弟弟装书本和作业,弟弟始终低着头,我说:“都不在。”

“下次来早点儿,我还有事儿呢,上了一天的课,放了学还得看孩子,收拾好了,赶紧回去吧。”老师也开始整理她的东西。

我牵着弟弟,命他和老师再见,他仍没抬头,蚊子似的嘤了声:“姜老师再见。”

街道上一些灯瞎了,路段忽明忽暗,我牵着弟弟的手,慢慢地往家走,一股油炸臭豆腐的香味飘来,我看着昏暗小灯下的摊子,站住了问:“你吃臭豆腐吗?”没等他回答,我就拖着他走向摊子,其实是我想吃了。

“多来点辣椒和醋。”我付了两份的钱,嘱咐炸臭豆腐的老师傅。

手机响了,铃声在寂静的偏街显得格外亮,是小叔回过来的。

“小叔。”我接了电话。

他那边是轰隆作响的搅拌机的声音。“什么事?”

“家里宅基地让人占了,奶奶让你回去。”

“你爸呢,他咋不回?”

“奶奶叫你回的。”我说,“我爸那儿管得严,回去要扣钱。”

“我回去不也扣钱吗?只管大儿不管小儿的难处,宅基地被人占了也是偏心的报应,我还要上工,就这样。”

电话干脆地挂断了。我心中一阵烦乱。听到弟弟吃臭豆腐辣得哧溜哧溜,比平时动静大,低头看了他一眼。

借着微弱的路灯,发现弟弟嘴角破了口,鼻翼也有碰伤。血干涸凝成了痂,被又酸又刺激的臭豆腐弄得油汪汪的。

我半蹲下,问:“罗亮,你的嘴怎么了?”

弟弟嗫嚅道:“从楼梯上摔下来了。”

“怎么摔的?”我从口袋里掏出张纸,给他蹭了蹭血痂,他疼得龇牙咧嘴。

“下课的时候去厕所,走太急,就从……”他的声量越来越低。

“以后小心点儿,总这么慌脚鸡似的。”我责备了他一句,这时电话又响,是奶奶催问小叔回家的事。

我用肩膀夹着手机,一手端着没吃完的臭豆腐,一手拉着弟弟,绕过狭长的胡同,穿过晒衣服的竹竿架子,走过一段没有路灯的砖地,终于到了家。

耳朵听着奶奶的絮叨,先开了廊上的灯。灯光照在弟弟的脸上,两只眼睛的睫毛都被泪水打湿了,他在无声地哭泣。

泪水在他的眼眶里汇聚,侵占着不多的空隙,实在盛不住,顺着眼角滴了下来,偶尔一声忍不住的呜咽,在黑夜中格外清晰。

“罗亮,你怎么哭了?”我轻轻地问。

在我的印象中,弟弟很少哭。

哭,是因为有人疼惜他的眼泪,但对于我们来说,哭破了嗓子,换来奶奶轻描淡写的一句:“再哭就变丑了。”

大多数时间,奶奶去街头的棋牌室打麻将,赢的钱够她租下一局的份子钱的,因此我与弟弟有大把的时间无处消磨。

我们在背街上住,人多车少,卖菜的清晨黄昏出来,摊位就摆在街道两侧。收摊后散落的零七碎八的残叶菜根,无人打扫,那时候弟弟养了两只兔子,我们一手拎着一只大麻皮口袋,灰色的,像是一张无底的大嘴,往下吞咽菜叶。

邻里街坊都认识,看见我们俩,就笑道:“又来捡菜啊?胡同口的大老刘的石棉瓦棚子下有好的。”

大老刘是我们这一片的清洁工,街上的烂菜,他第一个接手,总能收到好的。平日里,我带着钥匙,弟弟放学早了,就在大老刘的石棉瓦棚前站着等我回家,大老刘前段时间捡了台电视,凑合能看,弟弟就坐在门口看电视。大老刘若是有事不在,就提前告诉我,由我去学校接弟弟。

时间久了,大老刘就跟我们熟悉了,主动把还不错的胡萝卜留给我们喂兔子。后来兔子得病死了,大老刘依然慷慨地给我们好菜,那菜就进了我们的锅里。

大老刘扫垃圾经常能捡到宝,他家里的电器很多都是从垃圾箱里捡的,大老刘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怎么好好的东西就扔了呢?”

那时节,我和罗亮最大的乐趣就是跟在大老刘后面捡宝贝,不过很快大老刘就靠捡垃圾发了家,建了个废品收购站,他不再亲自捡垃圾,而是当起了老板,并有了自己的小卖部。

奶奶常说,只要肯干,肯吃苦,就能成事儿。想必她说的应该就是大老刘这样的人,而她自己绝不是。

在我四岁那年,弟弟罗亮出生了。

为了生他,妈妈去了外地,一走就是一年,等她喜气洋洋地回来,怀里就多了个通体粉红、哭闹不止的弟弟。

据奶奶说,第一次见到弟弟时,我顿时精神崩溃,跺着脚哭喊着:“扔了,扔了,扔了!”

爸爸搂紧弟弟,得意地说:“那可不能,这可是你弟弟。”

每个人都喜欢弟弟,他继承了爸妈样貌的优点,为此奶奶特意领着我回了趟老家,给爷爷报喜。

银灰色的纸絮直直飞上天,打了个旋儿消失在空中。

秋高气爽,天气微凉,脚下的杂草间隙中长着麦子,新绿的,一簇一簇,围绕着一座新修葺的土坟,没立碑,光秃秃的,只有旁边一条蜿蜒小河陪伴。

“死早了,罗家有后了。”奶奶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眉梢嘴角多了些沉甸甸的伤感。

爷爷应该是对我影响最大的人了。他常年吃素,每餐也就是几样家常的素菜,最喜欢鱼香茄子,一壶绍兴老酒,必有一碟八角茴香煮黄豆下酒,中年以后身材微微发福,高高耸起的将军肚儿,头发渐渐掉得见了头皮,索性剃成了光头。

他左手无名指上戴着枚宽边金戒指,镶着一块大祖母绿宝石,幽幽的暗绿,衬得爷爷的手关节越发粗大。

我是孙子辈中跟爷爷生活时间最长的,爷爷见到我,问得最多的是功课,但那时候我刚上幼儿园,学的东西哪里算得上功课啊!

据奶奶说,爷爷最疼我,因为我长得最像他,但那时候我心里想的是,像谁都不愿像爷爷,因为他没头发!

记得那时候爷爷常约了生意场上的朋友打牌,棋牌室里哗啦哗啦通常能响一整天,他带着我,我坐在他的腿上看他们打牌。

有一天,他一个老伙伴说:“有孙女陪着打牌多好。”

爷爷则说:“孙女有什么好?净往外输钱了,孙子才好,孙子陪着打牌才赢得了。”

以至于弟弟出生后,我常想,爷爷倘若还在人世,带着弟弟去打牌,会不会赢成百万富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