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海岩文集(套装共1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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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堕落人间

1

黑暗。

黑暗中红光如豆。

红灯无力地散发着朦胧绰约的暖意。一束轮廓含混的青光自远而近,冰冷地映出一颗跳动不安的心。

当青光消失的瞬间,豆莹般的红光充满了整个空间,勾出一个少女柔和的脸。失神的红晕里,凝固着一双失神的眼。

一纸薄薄的体检表装进病历袋。

透视室外是一间破旧的门诊室。一个骨瘦如柴的中年医生放下病历袋,抬起头来,向面前一个三十来岁的魁梧汉子问道:

“你妹妹今年十九岁?”

魁悟汉子未及回答,一位老者已颤巍巍挨过来,急切问道:“什么病?同志,她已经考上军区文工团了,这病不碍事吧?”

“她没有病。”医生站起来,面无表情地说道:“她怀孕了。”

老者被震惊了。魁梧汉子转过头来,目光凶狠地射向屋角的女孩。

依然是少女柔和的脸,和那失神地凝固着的双眼……

片名渐显:堕落人间

“片头不错。”

那男的终于坐下来了,坐的姿势很老练。他夸我,却不看我,也透着老练。

我已在肖琳家住了五天,和这位导演还是初次见面。这时正是晚饭后七点半钟,电视新闻刚刚播完。那男的矮矮的身子不失潇洒地歪斜在竹皮圈椅里,右手一直不停地晃着那本杂志。这是我有生第一次与一位电影导演直面而坐,不免觉得神秘和不安。

“刘敏,你喝什么,咖啡还是茶?”肖琳的高跟硬底拖鞋敲出的刺耳的节奏,似乎成了我与那陌生男人初识的拘谨中一种最不可少的排遣。“嘿,孙导喝什么?”

“我喝茶吧。”那男的礼貌地向女主人眯起一双笑眼,随后转过头来,目光总算对准了我的脸。

“片头还算新颖,也注意了悬念。能把片头写到这个程度,对你这样的初学者来说,确实是件出人意料的事。当然,以后是不是就用这个片头,还值得研究。”

“刘敏,你要拖鞋吗?屋里热。”

“听肖琳说,这剧本的情节,就是一部‘你的前半生’,看得出来,确实不是凭空瞎编和临时采访来的东西。导演继续冷漠地夸我”。

“刘敏,你来点‘雀巢’吧,是真货,火车站一个小伙子送的,他要去加拿大留学,托我在使馆里找熟人……”

“我就佩服肖琳,朋友多多益善,忙于礼尚往来。”导演冲我苦笑着摇摇头,说。

肖琳在我身边坐下来,快五十岁的人,身子居然很苗条,“跟你说刘敏,我跟孙导演是老朋友了,你那小说一发表,我就想到他了。”

那男的恢复了矜持,继续说道:“和剧本相比,我还是更喜欢原作的开头,你在小说一开始写的那段内心独白非常好,你看——”他翻开手上的杂志,稳健地读道:

“‘我们这群贴窗花的小姑娘下了场,接下来该是大春和喜儿的双人舞了。准备登场的毛京从我身边擦肩而过,脸上的妆化得很美,人显得小也显得极是秀气,头上包着雪白的羊肚毛巾,看上去犹如一个英气勃勃的女孩,只有尖尖的下巴勾勒出一笔阳刚之气。我冲他笑一下,他一点没注意,像王子一样旁若无人地昂着头,向着灯光灿灿的舞台,向着准备假戏真做的芦倩倩走去。’瞧,几句话,把一个少女对一个男孩子的单相思摹写得简洁明了,进入得也很自然。”

“可这毕竟是一段内心独白,”我困惑地皱起眉毛,“如果影片从这里开始,该怎样把这种心理描写用人物的具体动作转达给观众呢?”

“这个好办,给女主人公几个面部特写就行了。我是考虑,如果把摄影机的机位设在舞台的侧幕,镜头可以在前台和后台两面摆动,视角就显得很大很活了,——演员上上下下,后台忙忙碌碌;音乐时缓时急;灯光忽明忽暗,在这种紧张忙乱的外部背景下来展现女主人公的内心活动,气氛就能更足。而且你们演的是‘样板戏’,这本身就能一下子把观众带回到一九六七年那个特定的时代中去。”

导演内行的阐述弄得我哑口无言。他当然不可能明白我为什么想用医生的那个诊断做影片的开场。十九年过去了,那个令人心惊肉跳的黄昏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我,那无疑是我一生中一个最重要的转折,在医生做出了那个令父亲令大哥令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咬牙切齿的宣告之后,我就开始步入地狱了。

如果说,这个报应就是偷食禁果之后的罪与罚,那在这个苦难之前的快乐也必然是巨大的。我同样也忘不了毛京第一次撅着嘴亲我额头时那叫人浑身战栗的晕眩。那年我们十八岁。我们开始有很长一段时间只敢互相亲吻对方的额头而不敢亲嘴。

“不过,小说中描写男女主人公爱情的笔墨还是太弱。”导演一边有条不紊地往一只木制烟斗里填烟丝,一边一板一眼地说:“主要是相爱的根据和思想基础没有写充分,如果拍电影这一段非改不可,男主人公难道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爱上女主人公了么?”

苍天作证,毛京就是这样爱上了我的;苍天作证,剧本里的这段描写完全是对生活照相式的再现。我还记得那天我们卸完妆已是正午,毛京穿一身半旧的将校呢军装从后台出来。那年正兴这个打扮,如同今年流行蝙蝠衫一样时髦。他脚上的高统皮靴和那身将校呢都是他爸爸的箱底,裤子腿放下来而并不掖进靴子里,在那年也是时髦。他穿过空无一人的观众席往后面的太平门走去,靴子上的铁钉敲出充满生机的音律,虽多年过去那脚步声我却依然记得,我记得那声音有如天籁一般清澈、旷远、神秘……

剧场。

舞台上方的横幅上写着:“晴川市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演出革命现代舞剧《白毛女》。”

毛京掀开紫色的天鹅绒帘幕走出太平门,休息厅窗外射进正午的阳光,晃得他眯起眼睛,朦胧中他蓦然看到一个少女修长的剪影,雕塑般默立于刺目的光幔中,他惊讶地停住脚步。

“小敏?”

少女一动不动,毛京迟疑片刻,从她身边走过。

“毛京。”

毛京在门口站住,没有回头。

小敏背对毛京,问:“看了我的信吗?”

毛京没有开口。

小敏转过身来,挑战般地盯着男孩的背脊:“嘿,我对你的态度我都说了,就看你了。”

毛京张皇地回了一下头,“小声点,芦军代表没走呢。”

休息厅一端果然传出了脚步声,毛京慌慌张张说了句:“我先走了啊。”身影便消失在门口,宣传队的芦军代表从后台出来,走到小敏身边,随口说道:“怎么还没走?”郊区公路。

一辆大轿车在慢慢爬坡,宣传队员的笑闹声充满了整个车厢。小敏向侧后方座位上的毛京回首注目,毛京低眉凝思不知在想什么,小敏只好转回头来,她不知恰是她回过头的同时,毛京不期然抬起双眼,目光向这边一闪。

食堂。

小敏兴冲冲把饭菜端到毛京桌上,大大方方坐下来。恰巧邻桌有人喊毛京,毛京抱歉地看了小敏一眼,端碗离去,小敏扫兴地长吁一口气,食欲全无。

黄昏,小敏家。

小敏的大哥正在满头大汗地写大字报,见小敏进屋放下书包直奔凉水瓶,皱着眉说了句:“怎么才回来,快帮爸爸做饭去。”

小敏父亲两手沾满面粉从厨房里探出身来,说:“刚才来了个男生,找你。”

小敏惊疑地放下水杯,“男生?”

“走了,留了个条子。”

小敏急不可待扑向桌上的字条。

毛京画外音:“小敏,红卫中学宣传队在排白毛女,月底要演出,约我帮他们跳大春,他们的喜儿也不行,你去不去?不跳喜儿跳‘白毛’也行,反正不耽误咱们自己的演出,只是别叫芦代表知道就行。”

“不行。”导演的烟斗在空中有力地挥舞了一下,“电影艺术要求比小说更浓缩更戏剧化,更惜墨如金,你剧本中这一大段生活写实太平谈了,在小说中用文字表现可能还看得下去,电影却不能这么拍。”他翻动着桌上的剧本手稿,“下面又是你和毛京,啊,不,是女主人公和男主人公在一起练舞啊、演出啊这些场面,太啰唆了。你说明了什么呢?你应该用更典型的细节集中笔墨写出男女主人公相爱的思想基础和社会历史原因,也就是说,他们为什么相爱,相爱的意义在哪里!”

我不明白。

我那时爱毛京,一见到他就面红心跳,待在一起就兴奋快活。毛京也喜欢我,只是腼腆不肯说,不然何以要鬼鬼祟祟地约我去练“私活儿”?我们那时从没想过什么爱的意义。

而导演依然坚持他自己的逻辑:“你可以想想嘛,毛京是省军区后勤部长的儿子,你是个普通工人的女儿,在宣传队里他又跳主角儿,平白无故就爱了你?”

导演你要我怎样答你?你是在谈现实还是在谈历史?那一年我们十八岁,时代和年龄都不曾提醒我们追求门当户对。如果非要门当户对,我们也确实比过——都是“红五类”。

“你再想想,宣传队的女主角是芦倩倩,她又是芦军代表的女儿,毛京没有爱她而爱了你,这本身就有意义。”

是的,我承认芦倩倩的芭蕾功还可以,可惜她的长相难说是“喜儿”倒近似“黄母”,她的脾气也和其父的地位成正比,同学中没几个和她投机。叫我弄不懂的倒是眼前这位导演,你究竟是在说生活还是在说艺术?

“也可能你是刚刚踏上创作之路,你要知道,艺术真实和生活真实是两回事。如果你不去表现男女主人公思想上的共同点,譬如,对文化大革命的因惑和反感,对老干部的同情和保护,诸如此类,那么这部作品的思想性和典型性就绝对出不来。你写东西时间不长,这些毛病也难免。你得多看看书,从一些中外文学名著中汲取养料,譬如《红楼梦》,宝黛的爱情并不仅仅是儿女情长,而首先是他们在反封建这一点上的统一,《红楼梦》的伟大思想意义就在于此。”

不,你错了导演,那时我们很年轻,和几乎所有热血沸腾的“红五类”一样,衷心地、狂热地,毫无保留地拥护那场革命,我们相信大字报里对老干部的一切指控都真实无误,我们自己被大字报和高音喇叭煽起的义愤也真实无误。我爱毛京,和这些无关,他是个很好很好的男孩,他脾气好也单纯,也对我好,这就够了,一个女孩子有这些就足够了。难道你不明白吗导演?

难道你没经历过十八岁?

2

“瞧,就是第四个,听说毛成放很喜欢他这个女儿,从左往右第四个,大概也有十八岁了。”

台上的音乐异常响亮,肖琳不得不在我耳边抬高声音,甚至不得不用手指指点点。我已有十几年没进剧场,快二十年没上舞台了。这时天幕上红红绿绿的灯光闪烁不定,只断续将依稀遥远的感觉瞬时缀连,……几个伴舞的少女在歌手身边扭来扭去,做些令人不解其意的动作,而唱的,却恰恰是我最熟悉的那首情歌。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我愿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当我十八年后终于看到这女孩的时候,居然听到这首歌!

“你们这些跳舞的,”肖琳又凑近我的耳朵,“无论过去和现在,都早恋,毛小津现在也有男朋友了,也是个‘衙内’。”

肖琳的意思我明白,她的话只有我才能心照不宣,这既是历史的偶合又是历史的循环。然而我依然感到意外,“她才十八岁,毛成放是否知道她在早恋?”

“当然知道。那男的就是他现在的老伴儿带过来的儿子。那女人神通广大,靠了她哥哥的门路,毛成放离休好几年又当上了军事学院的什么研究员。他这位后妻的哥哥虽说现在当顾问了,在军队还是有些影响的。”

对,就是第四个,不用肖琳说我也能认出来,她很好看。

“刘敏,你的女儿要是活到现在,大概也有这么大了。咳,那个时代,人不可能有幸福。”

也许仅仅是因为突然提到了幸福这个字眼,这既熟悉又陌生的字眼儿,使我的两眼都禁不住湿润起来。从那年我们帮红卫中学跳了那场《白毛女》之后我就懂得了什么是幸福。“喜儿”和“白毛”都是我跳的,演群众时我暗中学暗中练已不止一天,连毛京都惊奇我居然跳得这样熟悉。也许就为这个他真的喜欢上我了。跟毛京跳舞真舒服,他的灵气全都发挥在跳舞上了。当我踩着“北风吹”的旋律走上舞台时我感到了幸福;当毛京那虽纤细却有力的双手将我高高托举向上时我感到了幸福;当我第一次跟在他身后踏进毛家那气派非凡的大门时我感到了幸福;当我们牵着他那只名叫“淘气”的心爱的猴子在林荫道上漫步时,我感到了幸福。

秋天,烈士陵园。

金色的林荫路。

毛京和小敏牵着那只可爱的猕猴悠然徜徉,脚下的落叶如锦绣般万紫千红。

小敏:“毛京,市宣传队马上就解散了,你打算怎么办?”

毛京凝目远望,大路尽头花岗岩塑就的英雄群雕使他陷入一种庄严神圣的遐想。

小敏:“你爸爸说没说今后让你干什么?”

毛京未及答言,猴子忽然拽住绳子不走了,毛京用力拽两下绳子,猴子索性躺倒耍无赖,狡猾地眨着一对圆鼓鼓的眼睛观察着毛京的反应。

小敏奇怪地:“它怎么了?”

毛京:“要吃的,别理它。”

毛京故意看也不看那家伙,像拖死狗似地拖着“淘气”蹭着地皮走,只六七米,猴子耐不住,老老实实地站起来,一声不响地走路了。

小敏乐不可支地:“哎哟,这家伙。真逗死我了。”

毛京:“你知道吗,大牛参军了,立明和小卫也决定去北大荒了。”

小敏收敛笑容,“北大荒,我真想象不出那儿有多冷。”

毛京:“要是我去,你去不去?”

小敏:“你决定去了?”

毛京笑道:“你要是不去,我就像刚才拖‘淘气’那样,拖你去。”

小敏抱住毛京,拼命亲他的脸,“毛京,我的毛京,你别离开我,我也不离开你,毛京。”

毛京用力把小敏搂进怀抱,两只嘴唇压在了一起。

和毛京亲嘴真刺激,你想象不到他那张棱角分明的嘴唇,是多么柔软湿润。而那结实的双腿一贴上来,我就忍不住浑身发抖。最让人着迷的,是那滑腻腻的舌头,在我嘴里跳出忽而温柔忽而欢快的舞蹈。我才发现毛京在这方面一点也不愚蠢。没人的时候,只要我的目光一停在他的脸上,他那个红润润的嘴唇就凑过来了,手也放肆,并且总是不停地嘟囔着:“别怕,完了咱们就结婚。”那时我真的下了决心,管他严寒酷暑,管他边远荒凉,就是他走到天边,我也跟了去!

就如同此刻舞台上那歌声唱的:“我愿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嘿,你看,那就是毛小津的男朋友。”

肖琳用胳膊捅捅我,我看见前面不远,一个身材不高的青年从观众席中艰难地挤出来,光线暗,看不清眉眼。

“大概到后台找她去了。”

“这人的母亲你见过吗?儿女这么早谈恋爱,他们做长辈的都同意?”

“当然同意,毛成放巴不得成全这门婚姻,好和他那位后妻的哥哥亲上加亲,再说这年月,儿女的事,老的管得了吗。你和毛京不也是十八岁就谈上了,二十岁就生出下一代来了。”

是的,我们十八相爱,二十岁生下后代。幸福那么短暂,结果又那么沉重。而现在,无论怎样证明我们的纯洁与清白;无论向谁述说那永结百年的真诚与郑重,当人们,哪怕是最亲密的朋友最无意的触动,都能使这个永不封口的伤疤流出鲜红的血来。那个充满着药味,重压着沉闷的医院,那个预告了苦难和悲剧的黄昏,总是怦然撞击着我的灵魂,把黑色的记忆撕开。

也许我最先应当想到的,是另一个凛冽的清晨,当毛京的母亲几乎不敢相信地发现儿子的卧室居然春宵苦短时,竟气恨得欲哭无泪,欲骂无声,几乎昏厥过去。她万没想到她的独生儿子,她的优秀的儿子,她的最最听话的儿子,她的希望之根,竟会干出这种大逆不道,辱没家门的事体来。她气急败坏哆嗦着身子站在我的面前声嘶力竭:“你们这些女孩子呀,怎么可以这样住到别人家里呀!怎么这样不懂规矩呀!”毛京插在我们中间护住我:“妈,是我留她住的,天太晚了她回去不方便。”母亲打了儿子一个耳光,毛京红着脸哭了,母亲也哭了。然而她毕竟把这事瞒下了,没有向毛京那位严厉的父亲禀报。这位旧式妇女是毛成放参加革命前的原配,虽是父母包办,毕竟结发夫妻。解放后她进城找到毛成放,并且为他带来一个极俊秀的儿子。是毛京维持了这对不那么般配的夫妻,是毛京巩固了毛成放对这个家庭的责任和义务,一晃十九年。

从那次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毛京不敢再领我回家。他被他父母连吓带哄地弄成了一个可怜的驯服工具,甚至有几个星期连话也回避和我说。他大概一点也不知道我是多么想他,想他的眼睛,想他的身子,想他的抚摸,那双忽而温柔忽而鲁莽,忽而胆怯忽而放肆的手啊……毛京,我爱你我恨你,你干吗躲着我?你害怕了?你要害怕当初就别碰我了,你要是个汉子就什么都别怕!我知道你幻想着北大荒,幻想着高唱进行曲去闯天下,当一个无私无畏的红色青年,那么你放心好了,我们的事我不会说的,不会连累你的,我只要知道,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在我整夜整夜辗转反侧的那些天,在我最苦闷最寂寞最七上八下的时候,我最不能忍受你在排练场上那种若无其事的样子,你兴高采烈地和人有说有笑,故意不向我这边看上一眼,那一刻我竟会突然生出一种被欺骗被玩弄的痛恨,你干吗这么轻松,干吗这么高兴!

男人,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我只能回家痛苦,发誓再不理你。毛京,你应当原谅我,我正是在这个时候,在这种心情下,才私自做出那个重大决定的。

我决定接受哥哥的安排,去考北京军区文工团。文工团管招生的老马,大哥认识,大哥已经替我寄了报名信,并且恨铁不成钢地骂了我不止一次。他长我十岁,比父亲还严厉。

“告诉你,好多人想报名还轮不上呢。现在年轻人都想搞文艺。我告诉你,过这村没这店,将来你没工作家里可没人老养着你。”

于是,我一手接过父亲给我的盘缠,一手揣起兄长塞来的介绍信,心神不属地挤上北去的列车。毛京,这不能说明我背叛了你。

大概是托福于大哥的介绍信,考试之简单几近走过场。我在北京住了四天,考试之外,还看了场《白毛女》。那时上海舞蹈学校芭蕾舞团正风靡一时,天桥剧场门庭若市。二十年过去,我那时当然不会想到今天,为了看毛家那位女孩的一段伴舞,或者说,就是为了看看毛成放的这位养女,我又一次回到这里。

“人的命运真偶然,”肖琳从半旧的座椅上站起来,剧场里已经灯光大亮。她一边伸着懒腰一边万千感慨,“当初你要是参军了,到现在当不上歌舞团的团长,至少也是个小有名气的编导了。”

我也站起来,散场的人群面无表情地向后方的太平门拥去,塞满了芸芸众生的过道显得死气沉沉。我想,这就是大城市,胸贴胸,背靠背,谁也不认得谁。

这更使我相信自己已经脱胎换骨,已经注定离不开那片养了我多年的山区。那山区总是多雨,烟一样的雨总把山岗染得浓绿,那浓绿总执拗地显示着自然和生命的原色,总与孩子们的歌声笑声和谐一律,使人依依。

人的命运真偶然。我不是文工团长,不是编导,更没有小有名气,我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教师,一个穷乡僻壤里无儿无女无伴的教书匠。

不过二十年前天桥剧场的那场《白毛女》确实使我着了迷,他们跳得太棒啦,怎能不令人心向往之。那一夜梦境,几乎全是跳舞,也跳得那么棒,也是那样富丽堂皇的剧场,毛京,那时我也许真的忘了你。

因为我已经怀疑你是否还需要和珍视着我的爱,你似乎已决意离开我也离开你心爱的舞蹈,一心想去做那个浪漫的北大荒的英雄梦。

即使如此,在市宣传队解散的前一个月里,大家闲居在家,只有我每天都要找个事由到剧场去,盼着能碰巧见到你。

小敏家,晚饭时分。

一个剃寸头的半桩男孩冒冒失失推开小敏的家门,喊了声:“嘿,你们家来信啦!”

父亲接过信,交给儿子,小敏的哥哥拆开信,兴高采烈地叫道:“是战友文工团老王来的!”

正在桌上摆饭筷的小敏默然抬眼。

哥哥看信的脑袋钟摆一样晃动着:“信上说小敏参军的事没什么大问题啦……呃,叫你耐心等待,别着急,哦,还有,要你寄四张一寸的照片去……”

父亲:“小敏上次考试不是交照片了吗?”

哥哥:“可能弄丢了,四张照片值几个钱,小敏,赶快,吃完饭你抓紧把照片给人家寄去,啊。”

小敏家的胡同前,夜幕将临,华灯初上。

小敏心事重重地走向街口的邮筒,从口袋里掏出装好照片的信,迟疑一下,正要投入,身后忽有人唤。

“嘿。”

小敏回头,愣住了。

毛京笑笑,低头说:“我在这儿等你好多天了,你老也不出来。”

小敏的眼泪夺眶而出:“毛京!”

毛京家。

毛京领着小敏走进自己的卧室,小敏带着几分阔别重返的激动环视着这间熟悉的屋子:“整整齐齐的书架被各种政治书籍排满,墙上挂着毛京自己的剧照——英姿勃勃的大春严肃地凝视远方;剧照旁边,挂着亮晶晶的弹簧拉力器,床上是锦缎的被子,却叠得如军营般方正规矩;桌面上的大红色巧克力糖盒上,摆着雄文四卷……”

“淘气”坐在留声机的盖子上,见毛京进来便跳下地牵住他的手,孩子似的乖得可爱。

毛京:“我爸爸去青岛休假,妈妈陪他去了。家里就剩我了。”

小敏抱起猴子:“还有它。”

毛京:“我已经报名去东北建设兵团了。我们还写了一封致全市红卫兵战友的倡议书,已经有六个人签了名,你签不签?”

小敏迟疑地放下猴子:“你们家就你这么一个宝贝,你爸妈真舍得你走?”

毛京打开留声机的盖子,“淘气”笨手笨脚帮他拿唱片,巴结讨好之态可掬。毛京说:“我爸同意了,就是妈还不太愿意,不过我会做通她的思想工作的。”他两眼看定小敏,微笑说,“你难道不跟我走?”

小敏被毛京的热情感染了,她抱住毛京:“我不离开你,毛京,我天天想你,可你一点也不想我。”

毛京轻轻亲着她的嘴唇:“跟我走吧,到广阔天地里去,我们会快乐的。”

唱机徐徐,歌声悠悠: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我愿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小敏伏在毛京的肩上,潸然泪下。她忽觉晕眩,欲呕又止。

毛京:“你不舒服?”

小敏掏出手绢捂嘴,那封装着照片准备寄往北京的信不巧掉了出来,毛京弯腰去捡,小敏急忙夺过,揉成一团。

毛京:“一封信?”

小敏把信揉烂,“一封没用了的信。”

这是一封没用了的信,但关于这信我必须永远瞒着毛京,他这种理想主义的青年,不能忍受一点虚伪和欺骗。我不能想象当他沉醉在与我共赴北大荒的浪漫的梦境时,如果发现我竟暗自去北京钻营,该是何等失望。

二十年后我也不该责备肖琳,人的经历不同,现状不同,因此有不同的怀念和不同的遗憾。每个人都在历史与现实之间,平衡着价值天平的杠杆。肖琳为我始终没能小有名气而遗憾,而我,我始终丢不掉对初恋的怀念。

“可你总该现实点,这是你的一个机会。”肖琳挽着我的胳膊往不远的公共汽车站走去,车站上挤着刚刚散场的人群。天桥剧场俗艳的霓虹灯呆板地亮着,每个人的脸上都镀着一层漠然的红晕。

“我看你们今天谈得好像不大投机。孙导演对电影这门艺术很有经验,你得多让让步,我看只要能把这个作品推上银幕就行。一般导演和编剧打架,输的总是编剧,即使两败俱伤,片子拍不成,吃亏的还是你,那又何必呢?”

3

依然是这间舒适的屋子,依然是肖琳热情好客的忙碌,我依然随了那位导演,向主人要了热茶。

导演今天穿了件细软如缎的绸衫,裤子宽松得如晚间床上的睡袍。他臃肿的身子依然占据了那个拮据的圈椅,手里晃动着肖琳那把女人用的香扇,如掌中玩物一样消闲。

“我儿子这次暑假回家表现不错。”他对肖琳说,“也知道自己叠被子洗裤衩了,看来,大学里的集体生活对年轻人还是有好处的。”

肖琳动作娴熟地沏茶倒水,笑道:“现在这些年轻人啊!叫做‘抱大的一代’。”

导演哈哈一笑:“我可从小没惯他。”笑罢转脸,对我严肃起来,“咱们接着谈戏吧。我看你第二次重返毛家时把那封信掉在地上的细节安排得很好,女主人公揉碎了那封信,表明她已决心拒绝其兄长为她走后门安排的前途,虽然没有说出来,但观众立刻就能看明白,这就是所谓镜头语汇,这就发挥了电影的特点。但可惜有一点你没能把握好——毛京对去东北太狂热了,显得有点缺乏政治头脑。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文化大革命中所谓再教育的产物,其社会历史作用究竟怎样,至少要以批判的眼光加以研究。当时很多青年和他们的家庭对上山下乡的政策是抵触不满的,造成了大量的个人悲剧和家庭痛苦。毛京对此却那么热衷,给人的感觉太左了。这样写势必会损伤这个人物的可爱与完整。”

我迷惑了,甚至隐隐地,有些反感。你究竟要我怎样写毛京?写他以今天全国上下痛定反思的冷静来看待那场上山下乡的革命狂潮?写他以“论建国以来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那般恢弘深刻的历史眼光来评价领袖也评价自己?不不,他那时才十九岁,是任何神童也无法彻底超越的年龄。毛京就是毛京,要写他就必须忠实。那时上山下乡运动方兴未艾,这个运动所引出的种种个人悲剧和家庭痛苦还尚未形成,无数青年认定自己的一腔热血,只有在广阔天地才能喷薄。所不巧的恰恰倒是毛京的父亲,那时不知出了什么问题,砸烂毛成放狗头的大字报突然一夜间铺天盖地,上山下乡办公室立即宣布撤销毛京进军东北的资格,要想去军垦兵团或者退一万步去农村插队,还得毛京自己去奔波去争取。

上山下乡办公室,“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之类的标语口号、进进出出穿梭不停的男女青年,使这座繁忙的楼房颇有些风云一时的味道。

毛京正缠着一位军代表模样的中年人求情:“王主任,我什么苦都能吃,早就下决心当一辈子北大荒人了,您就让我去吧。”

王主任公事公办地微笑着向门外走去:“我们再研究研究吧,像你这种情况的也不止一个人。”走到门口又站住,转身看了毛京一眼,体贴地出主意说,“不过,如果你现在就宣布和你父亲画清界线,断绝父子关系的话。那也行。”

毛京猝不及防地愣住了。

王主任宽宏地笑笑,“好吧,自己的路自己走,你再考虑考虑吧,思想斗争也允许有个过程。”

那是个儿子控诉老子,妻子告发男人的时代,也许只有毛京这种一向依赖父母也畏惧父母的孩子才会有那样的迟疑和痛苦。

毛京家。

毛京在向母亲哭闹:“爸爸到底干了什么坏事,你告诉我,为什么瞒着我!”

毛母身心交瘁地安抚着儿子:“不管怎么样,他是你爸爸。你,还有妈妈,都是他挣钱养活的,他养活这个家不容易啊。”

毛京发泄地:“这宁可要个没钱的穷爸爸,也不愿要走资派的富爸爸。”

毛母几乎是哀求地:“好孩子,你爸爸现在够难过的了,你最孝顺,就别再惹他生气了。”

毛京:“可现在谁也看不起我,连兵团也不让我去,我怎么跟小敏说!”

屋外突然响起毛京父亲重重的脚步和依然严厉的咳嗽,毛京下意识地收住了声音,不敢再哭闹了。毛京母亲战战兢兢地看看用力擦泪的儿子,又望望虚掩的屋门,提心吊胆地压低了声音:

“别傻了孩子,小敏的大哥现在当上市革委的委员了,你爸爸现在又成了这副样子,她怎么还能跟你……”

毛京:“我们早就约好了一起去东北的。妈,您就别操心我们的事了。”

毛母恨铁不成钢地戳着儿子的脑门:“去东北去东北,你还在做梦,人家小敏早就考了北京的文工团,说不定过几天就该走了。你就是太实诚了,你什么都跟人家说,可人家什么都瞒着你!”

毛京像被一声霹雳震呆了,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淘气”不识时务地凑过来,讨好地仰脸看毛京。毛京两眼蒙眬,欲哭无泪,欲喊无声。“淘气”扯扯毛京的袖子,甚至放肆地把手伸进毛京的衣兜里翻吃的。毛京呆呆地看看猴子,如同噩梦初醒,发一声歇斯底里的狂喊。一脚把“淘气”踢得飞了出去。

尽管如此,毛京还是毛京,他心太软也太善了,连平时看书看电影都常常能感动得哭起来,几乎不是一个男人的所为。他实际上并不懂得发怒和仇恨,他对谁都狠不下心来,更不用说对父亲,对母亲,哪怕是,对“淘气”……

毛京家。

毛京到处寻找着“淘气”,心神不安地喊着:“‘淘气’,‘淘气’,出来吧,我不踢你啦。”他再一次找回到自己的卧室,撩起床单往床下看,没有。他直起身,靠在立柜上喘了口气,忽然想起什么,转身拉开柜门,他笑了。

立柜里,“淘气”小人儿似的腆着肚皮,睡态正酣。

导演也笑了,笑得很矜持,他歪过头对肖琳说:“男主人公的性格倒是蛮可爱的,就是不够成熟,这就妨碍了作者把这个人物放到一个典型的政治历史高度中去表现,而只能局限在个人悲欢离合的小圈子里了。当然,原小说中男主人公的年龄也太小,才二十岁,不,十九岁,也不可能有太高的政治水平。十九岁懂什么?我儿子二十二岁了,还是什么也不懂。男主人公的这个年龄肯定得改得大些,况且不满二十岁就发生两性关系,作为一个作者极力同情的正面人物,也是个问题,至少这样写社会效果不好。”

啊,导演,你是说剧本还是说生活?我们拥抱在一起是为了爱,我相信自己也相信毛京,我相信我们那时的纯洁与忠诚。尽管那个时代充满了疯狂和愚昧、欺骗和盲从,但是毕竟,那急风暴雨的生活使我们迅速忘掉摇篮曲走向成年。我们虽然不能如你儿子这代人那样,可以滔滔不绝地谈论电脑、信息、艾滋病、第三次和第四次浪潮,但我们已经懂得真诚的爱、忘我的牺牲,懂得以天下为己任,我们和你那位二十二岁才学会叠被子的公子,完全是两回事。

“刘敏,喝茶,喝茶。”肖琳像老大姐似地招呼我,在本来并未动过的茶杯里又加了点水。“你可别多心,孙导是在说剧本呢,说里边的人物,不是说你。”

导演坐正了身子,正色说:“哎,我可是有言在先的,咱们是说戏,你别老把自己摆进去,那样我可就没法儿说话了。”

“不过孙导,刘敏我了解,她就是这么个人,她也知道这是戏,可都是她亲身经历的事,有时候感情上不知不觉地就把自己摆进去了。你说对不对,刘敏?”

我无话。

导演很体谅地点点头:“咱们都是一个目的,都是为了尽快把这个作品推上银幕,而且还得打响。”

肖琳兴奋地鼓了一下掌:“没错!行,你们聊着,我给你们包馄饨去。”

“等等,”导演拦住她,“劳驾把我的皮包拿来,我今天把合同带来了。”

合同?

“我以前和你说过的,我看今天就先办了吧,”导演从他那半旧的黑皮包里取出两片薄纸,无可奈何地对我摇头苦笑,“这其实是编辑室的差事,他们懒得跑一趟,就撂给我了。你看,他们代表制片厂已经签了字盖了章,你代表你自己,在这儿签一个字就行,这也是例行公事,手续而已。”

我接过那纸已经打印好并且在下角已经盖了个模模糊糊的淡红色公章的合同,心里不知为什么不是滋味,“今天就签吗?”我问。

“你先看看,”导演很郑重地梳理了一下头发,“我们只是收买拍片权,也就是说,这部中篇小说,不能再给第二家制片厂了。我上次说过,现在各家制片厂为了保护自身的利益,防止少数作者一稿数投,在决定采用作品的时候,都要和作者签这样一个合同,现在都依法办事嘛,对你来说,其实也就是个手续而已。”

我心慌意乱,是的,我知道这不过是手续而已,却突然觉得这是个不同寻常的时刻,就像一个人独处迷津,要立即决定向左还是向右那样发慌,我甚至下意识地想到,我就要把我的毛京交给一个不可靠的陌生人,永远地带走了。

“你看看,看看条款中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没有。不过这都是统一格式的合同,和谁签都是这一份。拍片权的收买费是六百元,你是不是觉得少?这不要紧,反正剧本是你写的,还能另有一笔稿酬。”

居然谈到了钱,我心中不免惶然,毛京,我要对你万分的抱歉,我完全无意用六百元就将你卖掉,我并没有拿你和人交易,也许导演说得对,这不过是例行公事,是手续,是规矩。毛京,你千万别介意。

我颤颤抖抖地,签了字。

毛京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他母亲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他们没有说话却带着醒世骇俗的严肃。

我放下笔,站起来,我说对不起我要到洗手间去。我进了洗手间没有洗手,我望着镜子里的我,望着那陌生的我,拼命想从那张面孔上找回自己。我徒劳地想用想象把镜子里那苍老疲惫的皱纹抹去。我憎恨那六百元人民币,因为不管怎样它仿佛画了个句号,我哭了。

肖琳疑神疑鬼地挤进来:“哟,你怎么了,别这样刘敏,你这是怎么了?”

我摇摇头,拧开水龙头把水拍在脸上,清凉的冷水触到发烫的双颊,反而使眼泪不可抑制地涌出。肖琳用手抚摸着我的肩头,小声劝着:“六百就六百吧,我也觉得有点欺负人,可还得大局为重啊。只要能拍,钱是小事。要知道电影的影响总归比小说大多了。我是想,这个片子要是成功了,对你的处境有好处。当年你们那批学生,哪个还像你似的钻在山沟里吃粉笔末呢,也该挪动挪动啦,以后日子长着呢。”

我不想要钱,也不想出名,我只觉得对不起毛京。

不止是为这张合同,二十年了,我觉得我对不起毛京。

4

我们沿着淡黄色的大理石台阶拾级而上,迎面而来的大厅富丽堂皇,雕花圆柱排列有序,青铜的反光辉映出宫殿般的古典气派。肖琳像是这里的老主顾,轻车熟路地找到一个靠窗的桌子坐下,桌面的白布上洒满阳光。

“这儿专做俄式大菜,所以叫莫斯科餐厅,老北京人都管这儿叫‘老莫’,显着亲切。”

而我却打了个冷战,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凄厉的雨夜。多么巧,也是西餐厅,也是俄式菜。我和毛京在那里生离死别。

“刘敏,你对西餐怎么样?今天主要是为了见毛成放的女儿,所以我就选择这儿了。这儿安静。”

西餐我一向吃不惯,而毛京却很喜欢,那时他不止一次地带我到白桦林餐厅去,那是晴川市最好的一家西餐厅,过去是一个白俄开的贵族俱乐部,字号很老。我们到那儿去也是图安静。我们的最后一面,也是在那儿——二十年来始终伴随着噩梦的白桦林餐厅。

白桦林餐厅门口,夜雨茫茫。

毛京站在雨棚下不住地看表,心情不安地走来走去。

暴雨持续不止,街头路断人稀。忽然,毛京睁大双眼,他发现小敏从茫茫雨雾中,踉跄而来。

毛京吃惊地喊了一声:“小敏!”

小敏浑身湿透,精疲力竭地扶着雨棚的柱子,胸口剧烈起伏,毛京跑过去抱住她:“小敏,你这是怎么啦,连伞也不打,你怎么啦?”

小敏全身发抖,泪水混着雨水,在脸上纵横一片。毛京掏出手绢给她擦脸,那脸上青紫伤痕赫然可见,毛京的声音颤抖起来。

“这是怎么啦小敏?”

“他们,他们打我,往死里打我。”

“谁,谁打你?”

“我哥,我爸。”

“为什么,就因为你不去文工团吗?”

“咱们俩的事,他们都知道了,今天下午他们拉我上医院,医生告诉他们了。”

“告诉他们什么?”

“我有孩子了,是你的。”

“啊?”

毛京抱住小敏的手一下子松开了:“你说什么?”他惊慌失措,“你有孩子了?你说是我的吗?”他被这消息弄得不知所措,语无伦次地说,“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小敏反而镇定下来:“毛京,你敢做敢当,敢不敢带我走?”

“去哪儿?”

“去东北、去海南,天涯海角,我跟着你!”

“他们不让我去了。”

“我们自己去,打个山沟沟插队落户当农民去,永远不回来,你敢不敢?”

“我是走资派的儿子。你不后悔?”

“不后悔!”

毛京又紧紧抱住了小敏:“你太好了小敏,我会养活你的,还有孩子,我一定能养活你们,相信我!”

风吹雨斜,空荡荡的雨棚里,只有他们互相温暖着对方的身体,远处似有歌声隐隐飘来:

“……我愿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点菜吗?”

一个服务员走过来问我们,肖琳要了菜单,“你想吃什么?”她问我。

我一点胃口也没有。自从动笔写这篇自传式的小说,在字里行间与毛京幽幽重聚之后,对任何珍肴美味我都打不起咀嚼的兴趣。此刻,只有那穿过白色窗幔倾泻进来的正午的阳光,使人异常留恋,甚至使回忆中的彻骨的寒冷也变得遥远。那寒冷给我的余悸太深了。那时代把人变成猛兽!比我大十岁的哥哥从小给过我许多温暖和爱怜,但那时的凶狠使他在我记忆中永远是个猛兽。他当时正想要挤进晴川市革命组织大联合筹备委员会而拼命表现正红得发紫,而医生对我的诊断几乎打破了他的梦想,他将失去自己他要维护自己他莫名其妙地要垮台因而恼羞成怒因而就变成了猛兽。我记得在那个雨夜的第二天,不,也许是第三天,街上便出现了反对派的大字报,说××的妹妹与人通奸和人乱搞是个妓女,而他却企图混进革命的指挥部,实在是对革命联合的极大嘲弄云云。反对派和哥哥那一派的人都把我拉去谈话,不让我回家,希望我说出有利于他们的情况,但是无论哪一派,他们首先都想知道的,是肚子里的那孩子,究竟是谁的!

我不说,我只是哭。

我只是知道我才十九岁就已经成为一个不干净不贞节不清白的,人所不齿的女人了。

后来反对派把我弄到一个秘密的地方,他们似乎决心从我身上打开攻倒我哥哥的突破口,因为正待组成的全市革命组织大联合筹备委员会事实上成为后来晴川市的政权机关——市革命委员会的前身,所以市里几大派群众组织都玩儿命似的想在这个委员会里占上一个席位。大哥三生有幸,这个仅仅喝过六年墨水却能大喊大叫冲锋陷阵的粗壮的钳工应运而生,就要成为时代的骄子,成为刘家祖辈惟一红顶参政的大官了。偏偏这时家门不幸,出了个辱没门风的妹妹,以致授人以柄,几乎要功败垂成了。大哥的谋士们审时度势,在对立面的舆论攻势间歇之际,后发制人,也推出一批大字报,说某某的妹妹是被流氓非礼实属无辜受害,与其父兄名誉毫无干系。此说一出,反对派立即群起攻之,指摘此等解释纯系此地无银三百两,自欺欺人,不攻自破……诸如此类的大字报变本加厉地贴满了晴川!

就在对立面们忙于组织文章,搞得洛阳纸贵的时候,大哥的夜袭队乘虚突击了反对派的秘密据点,兵不血刃,把我营救出来。我被“解放”回家后,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痛打,大哥几乎急红了眼,“这肚子里的野种儿是谁的,是谁的?”他知道我要是死不招认这段公案就难以了结。反对派被抢走了人不肯善罢甘休,也酝酿着组织一次不大不小的武装行动作为对等报复,事态大有恶化的危险,就在这时,毛京突然站出来了。

谁也没想到这时候竟会有这样的傻瓜站出来认头。

我也没想到他这样的人竟能如此有种!

毛京说你们别打她了是我干的我爱她!

这场鸡飞狗跳的闹剧骤然间安静下来。大哥不再打我了,红旗派红造派延安派砸三旧派所有的派都住了手也住了口,似乎大家都在刹那间愣住了,都猝不及防地愣住了。紧接着第三天,大哥的红旗公社派带着公安局得意洋洋大张旗鼓地来到“军内一小撮走资派”毛成放的家里,逮捕了他的孝子贤孙,迫害造反战士亲属、制造群众斗群众的罪魁祸首,毛京。

人们说,毛京是被五花大绑带走的。

人们说,他父亲在屋里没敢出来,他母亲哭晕在拉走他的吉普车前。

人们说,毛京没哭,他在被推上囚车前的一瞬间,甚至还往围观的人群里认真地望了一眼。

“你在望什么?”

肖琳顺着我的目光回了一下头,“啊,她来了。”

她来了,穿着一件奶白色的连衣裙,短发,短得像男孩子。而那活泼美丽的双眼,圆润高贵的颈项,有如一位新潮天使,翩翩而至。

她比舞台上显得更美。

“嘿,在这儿哪!”

肖琳站起来,高腔大嗓的吆喝声招致旁人侧目。女孩过来了,亭亭玉立,肖琳帮她拉开椅子:“来,坐这儿,路上堵车吧?”

女孩撒娇地皱出苦脸:“哎呀,别提了,我们排练出来晚了,幸亏后来有个认识的出租车送了我一段。”

肖琳假意板脸,俨然长辈口气:“出租车司机就爱和漂亮姑娘套辞,你别当是好事。”

女孩歪歪头:“我知道。”她说着向我飞快地瞟了一眼,目光随即移开。

“你们现在排练什么节目呢?”肖琳随口问。

“还是给那几个独唱伴舞,没劲儿透了。”

“是那个‘一条小路弯弯曲曲细又长’吗?”

“苏联的老歌子,没劲儿透了。”

肖琳并不为我们介绍,高声招呼服务员来点菜,又和女孩你来我往说笑了半天,直到饮料和冷菜上了桌,才忽然指指我,严肃地放平了声音。

“嘿,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会算命的。”

女孩用一种玩世不恭的,甚至有点不敬的目光,在我脸上打量了一下,然后像在骡马市看中了一匹牲口那样,冲肖琳点了点头。

“你的情况我一点也没告诉她,”肖琳对她说:“本来我知道的就不多,连你姓什么叫什么都没告诉她。我就说我有个小朋友,挺信这玩意,求她给你算算。”

“她算得准吗?”女孩依然玩世不恭地笑着。

“算你生前死后,八九不离十,好多人慕名而来,她还不给算呢。”

肖琳信口胡吹,女孩表情夸张地耸耸肩:“是吗。”她终于认真地把目光停在我的脸上,“算算我吧,都说我这人命乱,不好算。”

我拿出一副扑克牌,扑克是新买的,硬挺光滑,好洗。但我的手已经生了。在毛家集插队落户的漫长的苦闷中,仿佛只有那摊满炕头的肮脏的纸牌,才给人带来一线命运的幻想。如今手已经生了,扑克牌发出不规则的声响。我的指尖止不住颤抖,这不是在为一个陌生人制造幻想,而是在触动我自己灵魂深处的沉疴,它们就要发出苏醒的呻吟。然而我强迫自己声色冷漠:

“记住,J代表男友,Q代表女友,十是福,K是禄,五是财,六是寿,七是喜,八代表尊,九代表卑,二代表通达,三是现实,四是未来……”

女孩被这些数字神秘的属性吸引了,收回了脸上玩世不恭的微笑。

“好”,我把洗好的牌送至女孩眼前,“你自己搬牌。”

女孩郑重起来,迟迟疑疑地搬了一下牌。

我把搬好的牌收回来,上面抽一张,下面抽一张,是一对的便摆在桌面上,不是的便扔掉,抽了三把,凑足了四对儿,一字排开,是:

对J、对三、对八、对四。

“四!”女孩叫起来,“四就是我的未来吗?八呢,八是什么来着?”

“尊者。”

“三呢?”

“现实。”

“J呢?啊,对了,J是男朋友,看来我的命不错,都是好牌。”

“别急,”肖琳提醒说:“这几对牌好坏没有用,关键看你下面自己抽的牌怎么样,你自己抽的牌是解释这几对牌的,这才要看你的手气呢。”

“是吗。”

剩下的牌搓成了一个均匀的扇面,该女孩自己抽了。肖琳的说明使女孩兴趣倍增,她急不可待地抽出了第一张命运的指示。竟是一张须眉皤然的K,摆在了那对J的下面。

是红桃K。

女孩笑起来:“太棒啦!”

肖琳奇怪地瞪起眼睛:“你懂这牌?”

“我喜欢红桃,红桃K,准是好牌。”

我看定女孩轻松的表情,把食指按在那一对J上面,冷冷地说:“你正在谈恋爱,你的男朋友被你的容貌倾倒,你们热恋。”

肖琳歪头看那女孩:“对吗?”

女孩犹豫一下,俏皮地点点头:“就算对吧。”

我的手指向下移动,停在那张红桃K上:“你的男朋友是个……衙内。”

“衙内?”

肖琳向女孩摆了一下手,“就是高干子弟。刚才不是说了吗,K代表禄,衙内就是食禄阶级的公子。”

“你是说,这红桃K上的老头,是他爸爸?”

未容我回答,肖琳又抢先答话:“只要是你男朋友的尊亲属就行,应该说,这老头就代表他大舅。人家算的还是准的。”

女孩点点头,算是认同。她口服心服地在搓成扇面的扑克牌中,抽了第二张。

“方块二。”

方块二依序放在了对三的下面。三代表现实,二代表通达。很简单,我说:“你现在很顺利,一切如意。”

“我?”女孩顾影自怜地耸耸肩,“我这人,最不顺利了。”

肖琳嗔笑道:“你还不顺利?刚刚上了舞蹈学院大专班,现在又要出国了,男朋友也挺有才的,你还不顺利。”

“去法国留学的名单还没最后定呢,好多人都争着去呢。”

肖琳说:“不是定了你吗,你们老师都跟我说了。”

“没——有,”女孩一脸愤愤不平又万般无奈的样子,“还要审查啦,讨论啦什么的。咱们国家真事儿多,出个国也得审查祖宗三代。”

“你爸爸是军队老干部,查什么?”

“查去呗,反正我们家也没别的亲戚朋友。”

“得,”肖琳催我,“接着算。”

女孩抽了第三张牌,又是J,一张梅花J。她惊疑地看着我,笑笑:“啊,我真走运,又出来一位男朋友。”

那潇洒的,华光闪闪的梅花J放在了第三对牌下,那是一对八。

“八,代表你的尊者。”我注意到女孩迷惑的面孔,补充道:“比方说,你的父亲。”

“这梅花J代表我父亲?”女孩好奇地微笑着。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孩,她的浓密如云的黑发;她的红若嫩樱的嘴唇,她仿佛并不是一个活着的真人,而是一个幽灵的象征,她的一切表情此刻都令人有些捉摸不定,但我依然发现了她眉宇间那熟悉的英气;发现了那对酒窝中忽隐忽现的柔情;我发现了她的鼻子,尖尖的,也是那么俏挺……

“你的父亲,”我说:“曾经同你一样青春年少,同你一样纯洁美貌,你的父亲,他漂亮极了。”

“你是说我爸爸年轻的时候吗?像这梅花J里的小伙子吗?”

“他年轻,但很不幸。”

“我爸爸年轻时是战争年代,那一代人都很不幸。”

“你父亲是另一种不幸:梅花,很美,黑色,则意味苦难,你父亲代表着一种受难的美。”

“是吗,他现在可是挺有晚福的。哎,还是算算我吧,我以后是不是挺倒霉的?”

“怎么,你不想了解你的父亲?”

“咳,反正他现在挺好的,反正也不会再吃苦了,他这辈子就这样了,苦也吃了,福也享了。我们呢,也没受什么苦,也没享什么福,我的未来是个大问号。”

肖琳指指最后那对牌:“下面就该解你的问号了,四,就是未来。”

女孩的手指在搓成扇面的牌上游移着,说不清是迟疑还是谨慎,她一边捻着手指一边心惊胆战地笑着:“五是财,六是寿,七是喜,我要……喜!”她猛然抽出了最后一张牌。

都不是,五财,六寿,七喜……

是A,黑桃A!

女孩愣了,“A?A代表什么,你刚才没讲A。”

是的,我惟独没讲A,当年在毛家集知青集体户的炕席上,大康第一次给我算命的时候,也没讲A。

“A是好牌,”肖琳说:“无论是打争上游还是打憋七,A都是好牌。”

“是好牌吗?”女孩的目光急切地在我脸上寻找着答案,“代表官,还是代表财?”

“代表灾难!”

女孩的眼睛一下睁得老大,那眼睛在吃惊时依然美丽。你吃惊了吗?你没想到有着你这样美丽眼睛的女孩也会有灾难吗?你多漂亮啊,可为什么对自己的父辈这么漠不关心?也许这就预示了灾难,也许这本身就是灾难!

可这究竟是谁的灾难?你的?你父亲的?还是……我的?

女孩把摊在桌上的牌胡噜乱,她显得没兴趣了:“哼,其实我根本就不信这玩意儿。”这时菜上来了,她好像一下子忘掉了一切,又笑起来:“太棒啦肖阿姨,我最喜欢西餐,西餐的排场最有气氛!”

肖琳和女孩的笑声混杂进一阵刀叉的碰撞声里去了。我没有一点食欲,不仅对西餐,而是对一切饕餮都感到厌恶!

5

“你好像变了刘敏,二十年没见,你好像对一切都已厌恶。”

你这样看我吗?肖琳,你不喜欢我这副郁郁寡欢的面孔吗?可你毕竟是我最亲密的朋友,你的手,此刻正挽在我的肘弯上的手依然火热,似乎在用力驱赶着我胸中已经凝结多年的寒意。

“我真不明白,如果你真对一切都失去热情,都感到厌倦的话,怎么能写出那么感情充沛的剧本来呢。”肖琳侧目看我,灰白色的路灯在她的瞳人里静静闪烁。“毛京的母亲替儿子求婚那场戏你写得太感人了。说实话,这小脚女人双膝一跪,我的眼泪刷地就掉下来了。我太能理解像她这种文化不高但心地善良的女人了,那如花似玉的儿子是她惟一的寄托和依靠,她不能失去他,……怎么,你哭了刘敏?……”

小敏家。

一架老式的双铃马蹄表枯燥地答答响着。屋里只有小敏一个人,孤影四壁。一个男孩探进头来:“刘小敏,有人找你。”

毛京的母亲颤巍巍地出现在门口。

小敏惶然从椅子上站起来:“阿姨……”

毛京的母亲一夜间双鬓如雪:“孩子,阿姨,阿姨是求你来的,毛京没有坏心,他是真心喜欢你,你救救他吧。”

小敏的泪水涌满眼窝:“阿姨,不是我说的,他们抓他,不是我说的。”

毛京母亲砰一声跪下了:“求求你了孩子,毛京从小没受过苦,他那身子坐不得大狱,你救救他吧,只要你答应和他结婚,他就没事啦。”小敏哭着跪在毛京母亲面前:“阿姨,晚了,什么都晚了。”

晚上,小敏家。

小敏的大哥狠狠打了妹妹一个耳光:“你敢再说一遍:他是强奸犯,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你还要和他结婚,他爸爸都宣布和他断绝父子关系了,你还要找上门去!你他妈真疯了吗!”

小敏伏案痛哭。

小敏父亲像得了哮喘病似地抽噎着:“你,你个不争气的丫头!你个没皮没脸的丫头……”

大哥拍着桌子:“告诉你,明天就上医院,把肚子里那块不干不净的东西打下来,不然就别进这个家门!”

小敏奋力站起,大减道:“这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你们管不着!”

大哥抬脚用力向妹妹的肚子踢去:“你个不要脸的畜牲!”小敏尖叫一声滚在地上,老父亲蹲下来痛哭流涕:

“呜——,毛主席呀,您救救我们吧,我前生前世没做过坏事啊!呜——!”

夜,毛京家。

枯黄的火光映照着毛成放浮肿的脸,他手忙脚乱地翻着毛京的笔记本和信件,拉出来的抽屉躺在地上。被撕碎的本子扔进火盆,火光刹那间扬起令人战栗的红焰,照亮了狼藉不堪的地面。毛成放忽然在纸堆中发现了一张儿子与小敏的合影,女孩咧着嘴笑,双手毫无拘束地吊在儿子的肩膀上,儿子反倒有些拘谨不安,毛成放端详了一会儿,刚想扔进火中,一直蹲在角落冷眼相看的猴子“淘气”猛扑过去,出其不意地夺过照片,逃之夭夭。

毛成放呆呆地愣着,火光抖动着他木然的脸……

秋风肆虐,砰然撞击着门窗,整个房子发出大厦将倾的怪响。

毛京的卧室里,毛京母亲在整理儿子的衣物,她在衣柜里看到了儿子心爱的舞鞋,泪涌如泉。敲门声惊醒了她,她擦擦眼泪向外走去。

大门拉开,她看到面色苍白的小敏,孤单地站在台阶上,狂风撕扯着她的头发。老人尚未开言,女孩便屈膝一跪,叫了声:

“妈妈!”

屋里毛成放听到声音,从火盆前站起,拉开房门问:“谁?”前边传来毛京母亲支吾的声音:“没人,是风。”他松了口气,退回到房里。

毛京母亲领着小敏躲进毛京的卧室。

远离晴川市的一个荒凉的小站,一列老旧的火车在阴雨中疲惫地喘息着。毛京母亲和小敏互相扶持着走下车厢,手搭凉棚,向雨雾空濛的群山和掩映在浓绿中的黑色的村落茫然眺望。

那一年我跟上毛京的母亲逃亡到她的老家毛家集,毛京就出生在这片多雨的山地,烟一样的雨总把山水的形貌涂得朦胧;烟一样的雨总把山水的绿色染得清晰。十七年前他母亲背着这根毛家的独苗从此出发辗转向北,历尽艰难来到繁华的晴川,找到了已经在市军管会当了科长的春风得意的毛成放。十七年后,这位裹着小脚的母亲又领着我,蹒跚地回到这避世离俗的山褶里,为了延续毛家的后代。

毛京,我亲爱的毛京,我要生下你的后代,我要把他养大,等你回来。

毛京的母亲将我安顿在一个战争年代曾经以性命掩护过毛成放的“堡垒户”家里,便匆匆赶回了晴川。她用什么借口离开丈夫重返故里,我至今无知。后来我听说毛京的伙伴“淘气”在主人被捕后的第三天死在毛家门前的马路上,一辆满载士兵的军用卡车结结实实地从它身上碾过。有人说那猴子是故意要死的,许多路人哄笑着围观了这场猴子自杀的场面。

在毛家集我度过了既痛苦又平静,既寂寞又充实,既彻底灰心又满怀希望的一段人生。我非常奇怪也非常庆幸这掩藏在山褶里的小小村落,尽管也风行了一阵大字报、大批判、大广播之类的热闹,每个人的嘴里也不乏时髦的豪言壮语,但民风毕竟古朴,似乎依旧保留了中国农人重习惯求平静的传统心理,正是这桃源式的封闭,使我更厌恶了晴川的喧嚣和革命组织间无休无止的革命,也使我以前被许许多多正统教育所熏陶出来的种种幻想,化为乌有,我只是钻心疼痛地想念着,毛京!

山里的野草闲花凋落、返青,黄了又绿,几个月后我生下了一个女孩,她的歌唱般的哭声使我从分娩的阵痛中猛然清醒:这就是我们的孩子么,这就是这场爱的结果和见证?

仰面望着房东家暴露着椽木和秫秸的房顶,和那抖动在房顶一角的暗淡的蛛网,我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难道我已经是母亲了,难道我这样快就告别了青春?接生的老太太在一旁叹息着,“唉,孤儿寡母啊。”我想哭,哭不出声。

“给这丫头片子取个名吧,”老太太说:“她爹姓啥?”

我看着我的孩子,那哭累了便熟睡的孩子,我用软弱无力的声音呼唤她,“小京,小京,你就叫毛小京!”

“生孩子这场戏我觉得非常感人。”肖琳的话题依然没有离开那个剧本。我们这时已在水一般柔和的街灯下徜徉了很久很久,莫斯科餐厅前北京展览馆中央那指向上苍的塔尖已被夜幕神秘地吞没。但愿夜幕同时也掩盖了我脸上反常的冷漠,因为我清楚地知道肖琳下面将会说出什么,也知道对她的话我既无法解释也无法反驳更不能认可。

“正因为女主人公是在那样一种特定情况下生下孩子的,她对这孩子的感情和希望就不言自明了,所以剧本后面安排了女主人公因为生活环境所迫最终把孩子抛弃这样的结尾,才真够悲剧。我理解你刘敏,我看了剧本才知道你那些年是多么不易。你丢掉了孩子,这只是历史的冷酷,不能全怨你,我也是个母亲,可我不能责怪你。”

不,你错了肖琳,我没有抛弃我的孩子,如果有朝一日我的女儿扑进我的怀抱,我将会说:“孩子,我无愧于你!”

残冬萧瑟,从街角小吃店的窗前远远望去,毛京家的门面已破旧斑驳,石墙上的革命标语墨迹依稀。大概是停了暖气,一管烟筒斜出窗口,几缕若有若无的黄烟无声无息地融入凛冽的晨风中去。

小吃店里的顾客寥落,小敏围着头巾,坐在一碗冒着热气的豆浆前。从地上放着的行李和她的装束上看,已形同一个进城投亲的乡下姑娘,坐在她对面的毛京的母亲正端详着怀抱里红布包着的婴儿,脸上露出哭一样的笑容。

“这孩子,这孩子,像她爸爸。”

剧本里这段情节发生的时候,毛成放还没有被“解放”,也许正因为此,毛家集那家当年曾置生死于度外掩护过他的老堡垒户,不敢再收留他的后代了。这家淳朴的山里人背着我商量了整整一天又一个晚上,第二天那家的婆婆给我煮了几个鸡蛋,老头出门借钱买了一张回晴川的火车票,他们一声不响地把鸡蛋和车票放在炕桌上,并没和我说什么,只是照旧做着每天照旧要做的事情,但我懂了。

于是我回到了晴川,带着哭累了便熟睡的女儿,带着空空的肚子和行囊,在毛家对面那个生意萧条的小吃店里,吃到了几个月来第一口白面,和那甜甜的豆浆。

毛京的母亲看看孩子又看看我,那是我久已不见的母亲的目光,这目光把她对儿子的爱转移给我们母女,既温暖又凄凉。但那天我不清楚她为什么没有让我走进对面那虽然破落却生了炉子的家里,她让我等在寒冷如冰的小吃店便独自抱着孩子过街而去,她佝偻着身子走进那座我曾经多么熟悉的石头房,我望眼欲穿地盯着那扇漆皮斑驳的大门,那门纹丝不动就像一座空宅。我至今不知道毛京的母亲和毛京的父亲进行了怎样的谈判,她是怎样地叙述那孩子的来历,这一切也许是我也是这孩子历史上的永远的谜。我说不清那个寒冷的早晨有多么漫长,直到很久很久那漆皮斑驳的门页才令人颤抖地裂开了一道缝隙,毛京的母亲又出来了,她疲惫不堪拖着小脚走过街来,脸上说不清是忧是喜。

我只是发现,她怀中已没有了那红色的襁褓。

我只是发现,她竟是这样满面病容虚弱无力。

她没有走进小吃店,站在窗外看我,我出去了,她从怀里掏出二十块钱,二十块半旧肮脏的钱,她把钱塞进我的手心里,说了句:

“孩子,就放这儿吧。”

我心里不安我哭了:“不,我要孩子。”

“放这儿吧,想了,就来看看。”

她说完转身走了,拖着小脚艰难地过了街,消失在漆皮斑驳的门背后。我失声痛哭,我知道自己已经一无所有,孩子要想活下去只有这么办。

而我要活下去就只有回家,就只有跪下来请求父兄的饶恕。

就只有瞒下孩子,让他们知道再没有麻烦和耻辱。

我必须活下去,因为我有了孩子,她是毛京的后代,我得等着毛京回来。我一心等着他回来!

6

“作品中女主人公对毛京的眷恋是很强烈的,这就迫使我们必须把毛京这个人物真正写好。”

导演一边从衣架上取下雨衣,一边滔滔不绝地为他一下午的论述做着结论,肖琳匆匆忙忙替我找了把半旧的雨伞,屋门已经打开。

“上次谈本子的时候我就说了,你把毛京的被捕仅仅写成是由于男女通奸,啊,不,是男女私情,是由于这种男女私情无意中损伤了造反派的某种利益,或者说,也触发了他们的某种政治需要,毛京于是就成了牺牲品。这个事件固然表现了某种历史真实和历史的无意识,但毛京这个人物却因为你过于拘泥自己的生活经历而显得不够丰满了。男女之情和床笫生活不是不可写,但应当仅仅作为毛京被捕的一个导火索,或者是造反派的一个借口而已。毛京被迫害的真正原因应该是政治原因,才有意义。我上次讲过,作品一开始,就应当以充足的笔墨去表现毛京对这场浩劫的反感以及对林彪四人帮的反抗,这样才能使这个人物不那么苍白单薄,整个儿作品的历史感才会凸现出来。现在这样写有什么意思,无非是写一对痴男怨女的悲欢离合,而且没有正式结婚就生了孩子,就是到今天,也不是我们所应当提倡的。据说现在未婚同居和私生子的问题越来越严重,已经成为一大社会弊病了。哎,你别不高兴啊,咱们说戏不说人。我是说,历史真实有时也得服从社会效果,真实的东西不一定美,拉大便真实,你能写吗?就是这个道理。”

是的,也许我确实陷入了生活真实的框框不能摆脱,已经被那不能忘却的记忆所迷惑,二十年过去了,毛京的影子始终顽固地笼罩着我,伴随着不能逃脱的痛苦与痴迷。此时我多么希望肖琳能够懂得我的毛京,你应当明白我为什么总是强调他的单纯善良,因为那时只有你见过他,你们曾经隔着监狱的长桌做了一次不同寻常的交谈,你应当知道毛京并不是什么头悬国门的悲壮人物,他只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青年怀着最普通的追求和欲念,像蝼蚁一样渺小,他或许只在我一人心里,才永远不灭。

然而我不想做任何解释,我已看出任何解释都将徒劳。这时天色已晚,导演不知在哪里还有应酬,发完议论便心不在焉,并不等候任何说明和争辩,他带着习惯性的烦躁叫住了一辆雨中的“的士”,行色匆匆地走了。我和肖琳在街檐下久久站着,望着眼前白蒙蒙飘忽不定的雨雾默然出神。街上已无人。天边流落着雷声。尽管有一张情人的花伞火热地点缀在路旁,但这枯燥得几乎没有生命的雨水依然使人感到深深的孤独和寒冷。“也许你是对的,”肖琳说:“你笔下的毛京使我一下子想起了他那双单纯得令人心颤的眼睛。”

监狱。

肖琳梳着简洁的短发,穿一身灰色干部服,带着过去那个时代特有的古板。随同一位民警沿着曲折的甬道逶迤深入,单调的皮鞋声发出既幽深又空洞的回声。

肖琳画外音:“那年我在采石场监狱搞了两个月青少年犯罪问题的社会调查,在调查工作快要结束的时候,我意外地在犯人档案中发现了毛京。那是夏季将尽时一个酷热的中午,我要求采访最后一个犯人,监狱方面不知道我曾经是小敏的入团介绍人,更不知道我认识毛京。”

肖琳和民警走进一间谈话室,屋里只简单地摆着一张长桌,长桌的一头,坐着已经剃了小刺头的毛京,他见人进来,默默抬起一双透澈见底的眼睛。

监狱的高墙,高墙上的电网,电网空隙处透视可见的岗楼,岗楼上一动不动的哨兵。

烈目下的采石场,形状残缺的石料凌乱横陈,运石的铁车空空地歪着,犹如一幅图画上没有生命的静物。

谈话室的窗台上,一枝独秀的月季花红叶绿,因为向往阳光,已经拽弯了身躯。从窗口向里望去,屋里只有肖琳和毛京,隔着显得过长也过于破旧的条桌,相对而坐。

肖琳仔细端详着对面的青年,先开了口:“你在这儿几年了?”

毛京哑着嗓子:“快两年了。”

肖琳沉吟了片刻:“两年了,你现在怎么想的?”

毛京低头说:“认真改造,靠拢政府。”

“管教干部让你和小敏通信吗?”

毛京结巴地说:“不,我不通信,我认识到自己已经害了人家,我只有彻底改造,脱胎换骨,赎了罪,才能早日变成个自食其力的新人。”

“你现在不想她吗?”

这时毛京不结巴了,他似乎是用心地思考了片刻才认真地答道:“我只想,将来能出去,做一个好人,那时我爸爸妈妈年纪也都大了,我得照顾他们。”

肖琳迟疑了一下,说:“你父亲已经和你断绝父子关系了,你知道了吗?”

毛京脸色发白,显得有些狼狈,良久才低回地说:“我还有妈妈,她也老了。”

“你真的不想小敏吗?你一点也不想知道她现在的情况吗?”

毛京依旧低着头,用轻得近乎耳语的声音哆嗦着问:“您,您知道她现在……在干吗?”

“她天天在想你。”

“她才不会想我呢,我害了她。”

“她生了一个女儿,你的。”

“您说……什么?”

“她把你的女儿生下来了。”

毛京的头依然低着,但双肩已经发僵、颤抖,“您,您别骗我了。”

“她生下你的女儿,现在把孩子放在你母亲那儿,她自己下乡插队去了,听说是到你的老家插队去了。她在城里没饭吃。”

“孩子,叫什么?”

“我不知道,上次见到小敏时来不及问她,孩子在你母亲那儿,等她长大了,会知道你是她的父亲。”

毛京的呼吸一下子粗重起来。胸膛一起一伏,他咬着牙说:“她把孩子生下来干什么?您告诉我这些干什么?”

肖琳愣了片刻,但她的声音急切而又充满同情:“毛京,你要相信群众相信党,要正确对待自己的问题。你多年轻啊,千万别灰心丧气。小敏就是找不到你在哪儿,她其实一心等着你呢,她说她活着就是为了把孩子养大等你回去。毛京,你已经是父亲了!”

毛京抬起头,眼里充满泪水,哽咽着说:

“我是父亲了吗?我能做父亲吗?”

肖琳说她永远忘不了毛京最后的这句话,十几年过去了,我也忘不了这句话。

我一想起这句话就忍不住热泪盈眶。

而此刻我的面颊沾满的,是两眼直流的泪水,还是风中斜来的雨滴?往事如烟。

也许再过些年,肖琳会渐渐忘记那双单纯得令人心颤的双眼,她不可能和我一样,会永远不会地感触到那双眼眼中的痛楚和依恋。我们在雨中默默分手,我不企望向朋友乞讨更多的感叹,这事过情迁的故事再唠叨就会使人厌倦。我沿着无人的街道麻木地走去,也无孤独也无悲惨,我只觉得这也许就是命,就是历史,是我的也是我们一代人的命和历史。历史本来就无情就冷漠就必然,也无须抒情也无须诅咒也无须感叹。

这片雨在街角变得异常喧闹了,再往前就是富丽堂皇的中国剧院。剧院霓虹灯使空中的雨雾一片辉煌,而广告牌上关于被选为八十年代北京十大建筑的自贺广告却已被雨水剥蚀的狼藉不堪。霓虹灯的红光刺目地逼视着左右,使这所谓“十大建筑”在周围的老式楼房中更增添了几分鹤立鸡群的不凡。剧院门前狭窄的广场上,停满自行车摩托车轿子车和大轿子车,无动于衷地暴露在大雨的冲刷之下。从时间上看里边的好戏即将散场。我走上台阶又走进大门,一个半睡的老太太立即惊醒,她问明我的来意竟意外地未加刁难,引我经从边门向后台逶迤。她的颤巍巍的背影使我猛然想起毛京的母亲,她和她非常相像又一点不像。也许是台上的演出已近尾声,大多数演员已开始卸妆收拾行囊,整个儿后台显得异常凌乱。前面不知何人叫了一声:“毛小津,雨伞。”“谁的?”“你们家保姆送来的。”从人堆里站起一个女孩,我最先看到的便是她那双那么熟悉那么熟悉的眼睛。那眼睛无意的一扫中,看见了我。

“是你?”她似乎惊奇:“肖琳阿姨来了吗?”见我摇头,扫兴地“啊”了一声,转回了身。

“哦,孩子,”我轻声地唤她,“你能出来一下吗?”

“我?”她回头,“有什么事吗?”

“我想,和你谈谈。”

“有什么事吗?”

“我想……有件事……谈谈。”

女孩迟疑了一下,不太情愿地走出来,嘟囔着说:“我还得赶班车回家呢,都快十点了。”

我们走到走廊上,走廊尽头有一个僻静的拐角,女孩站住了,一边梳头一边用表情催我说话。

“孩子,你究竟叫什么?”我问。

“肖琳阿姨真没告诉你?”她反问。

“没有。”

“怎么,从名字上也能算出命来吗?”

“能。”

女孩鼻子里笑笑:“我叫毛小津,毛主席的毛,天津的津。”

我温情地看着她的眼睛,直到她奇怪起来:“不,你不叫毛小津,你叫毛小京,北京的京,这是你的真姓名。”

女孩愣了一下,嘲弄地说:“你给我取的名儿?”

“是,我给你取的名。”

“我不认识你。”女孩生气了,扭身要走,我拦住她。

“孩子,你难道真的不想知道你的父亲,真的不想知道你的母亲吗?”

“母亲?”女孩打量着我,“我母亲早不在了。”

“不,她在。”

“对不起,你有病吧?”女孩又要走,我再次拦住她。

“可你没病,孩子,你神经健全,应该听我说完。这些事你应该知道,知道了以后怎么办,你自己决定。如果你不希望这是真的,我可以不告诉别人。”

女孩站住了,她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也许是我的镇定和坚决使她认真起来也胆怯起来,她嘘了口气:“好,你说吧,只要别耽误了我的班车。”

女孩的冷淡使我的心缩成一团,你的班车,孩子,难道你的班车就那么重要吗?难道你父母的真情,他们一生的苦难,都不能使你稍稍留步吗?我想哭,我没哭。我说孩子,毛成放不是你的父亲,他是你的祖父,是你亲爷爷!

“什么?”

我知道你会惊讶,你怎么也不会想到你的幸福安定的家庭,竟有这样混乱的天伦。我知道你不相信我的话,你也许会断定站在你面前的,无疑是个疯子。

可我偏偏不是疯子,我是你的母亲,失散多年寻你多年的母亲!

“你是我的母亲?哼,那,照你的意思,谁是我父亲?”

孩子,你用不着故做镇静,用不着故意拿出这种超然物外的表情;你的父亲也是我的丈夫,他叫毛京。

“毛京?”女孩冷笑了,“啊,所以你说我叫毛小京。”

对,这正是你降临人间时,在毛家集那间无遮风雨的农舍里,我给你取的名。

“那我父亲呢,他是干吗的?现在在哪儿?”

啊,孩子,你终于想要知道你父亲的所在和生平了,你父亲和你一样好看,和你一样酷爱舞蹈,他的舞跳得棒极了,他的心也非常好,善良也单纯。只是他十分不幸,风华正茂的时候进了监狱,他进了监狱……

“什么,我父亲进过监狱?是因为反对四人帮吗?”

不是。

“那为什么?现在平反了吗?”

没有平反,时过境迁,没有人想起要给他平反。

“那他犯了什么罪?”

他们说他强奸少女……

“嗬,我居然冒出了个强奸犯的爸爸,我看你真有病。”

别走,孩子,你听我说完,我还没有说完。相信我,你的母亲,你生身的母亲没有丝毫欺骗,只有我,只有我能揭开你出身的秘密。你别走,别失望,尽管你真正的父亲不是富商巨贾,不是高官显贵,不是上层名流,甚至也不是,一个普通的自由人,但却是,你的父亲!

“对不起,我有父亲,我父亲是个老干部。告诉你吧,那天你给我算的命我根本就不信,你刚才的话,我也不信。如果你没病的话,那就是认错人了。”

我没有认错,可我愿意理解你孩子,我知道你不希望我们这种不体面也不富有的人是你真正的父母,我也并不想打搅你的事业和恋爱和幸福,你要去法国么?要去留学么?你可以在填写出国政审表的时候隐瞒一切,你可以向你的门第显赫的男朋友隐瞒一切。我只想要你知道,你世上还有一个母亲,她很爱你,尽管她不过是远方山里的一个普通的教书匠,与引车卖浆者流,等而下之。但她与你同一血脉,十多年来寻你千里;你必须知道,你有一个父亲,你曾是他生命的惟一希望和惟一光明。我们无意影响、打扰、破坏你已有已有的一切,我们只想告诉你,我们是你的母亲和父亲!

7

一整天的大风把剧院门前的广告牌吹得透干。使原来的狼藉不堪更加不堪。那刺目的霓虹灯由于失去了雨雾的迷蒙,虽然辉煌却依旧显得有些呆板。剧院门前狭窄的广场上,依旧停满了自行车摩托车轿子车和大轿子车,无动于衷地暴露在一轮暗月的审视之下。从时间上看里面正值锣鼓开场,我走上台阶又走进大门,一个尚未瞌睡的老太太看也没看我便径从旁门向后台逶迤,她的颤巍巍的背影又一次使我想起毛京的母亲,她和她非常相像却又一点不像。假使这位小脚的母亲活到今天将是古稀高寿,我没有想到在我回毛家集插队的第二年她忽然病了然后就死了,那么简单迅速无声无息,也许因为她劳苦一生早就做下了什么病,也许因为她劳苦一生所以才一直看不出什么病。

那年我确实在城里活不下去,才又回到了毛家集,这块生了毛京又生了他女儿的土地默默地收留了我。乡亲们把我安排进知青的集体户,往事谁也不提。

毛家集看去偏僻,实际离晴川不过五百里。第一年我拼命劳动省吃俭用,把那点血汗都花在了五百里铁路线上。我几乎每个月都要回晴川看我的女儿,也就是现在这辉煌的剧院里伴歌而舞的毛小京。

那时她就是我对以往对未来的全部怀念和全部憧憬。

我最明白女人爱孩子是为什么!

特别是当这种爱不那么容易的时候,特别是当这种爱不得不战战兢兢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时候。

从街角的小吃店向外望去,街对面毛京家的门面已破旧斑驳。石墙上的革命标语墨迹依稀,一管烟筒斜出窗户,人烟几缕,若有若无,很快被残冬萧瑟的天际吞没。

毛京的母亲抱着孙女,瞻前顾后过街而来……

从这街角的小吃店向外望去,毛家的门面已破旧斑驳。路边树上的枝桠被春雨染得浓郁,已非一个绿字了得。窗上的烟筒滴着水,虽无人烟逸出却依然有几分生气洋溢。

毛京母亲抱着孙女,急急忙忙过街而来……

从这街角的小吃店望去,毛家的门面已破旧斑驳。马路上酷热的太阳使一切阴影萎缩起来,除了盛夏的知了无休无止的聒噪没有其他声音。窗上的烟筒没了,残缺着一个肮脏的黑洞。

毛京母亲抱着孙女,东张西望过街而来……

从这街角的小吃店向外望去,毛京家的门面破旧斑驳,人行道旁堆积着深秋的枯黄,偶有风来,残叶飘零,风止树静,街头顿时一片寂寞。

毛京家的大门纹丝不动……

从街角的小吃店向外用力望去,路灯昏黄,行人绰绰,窗户上的烟洞里灯光幽幽,又似是街灯的反射,那房子在灯影下静得如空宅一座。

那油漆斑驳的门一动不动。

我是在约定的时间里连续三次没能见到女儿之后,才鼓起勇气敲响那扇斑驳的大门的。

开门的是个年轻妇女,手里拿着一个扫地的笤帚,微笑着问我找谁。我在一瞥之间发现屋里已经变了模样,原先敞亮通明的大厅已被木板墙切割成一条又黑又细的通道,更不知毛京的屋子是否还在,此处已住了几户人家。我心慌意乱地问道:

“他们家人呢,还在吗?”

“谁,您说的是哪一家?”

“毛家,一直住这儿的毛家。”

那年轻女人向屋里招呼了一声,应声出来一位和那女人一样慈眉善眼的男人,手里沾着雪白的面粉。看模样像是一对新婚的夫妇。“姓毛的?”他同样摇摇头,“不清楚,我们刚搬来。”

于是又请来一位同样搬来不久但资格略老的住户,看上去是一个极其精明有道的主妇,“是你找姓毛的那家吧,”她问,“你是他们家亲戚?”

“不,”我语无伦次地答道:“不是亲戚,我不是他们亲戚,我找毛家的老太太,她说没说她去她什么亲戚那儿了?说没说怎么找她?”

“您说毛家那老太太吗?她去世了。”

“什么?”

“她病死了,有四五个月了吗,听说是急病。”

“那,那她老伴呢,她老伴在不在?”

“搬走了。”

“是不是还带着个孩子?是不是他带走一个不到两岁的女孩子?”

大家都茫然地摇头:“不知道,您到底是他家什么人啊?”

我哭了,出声的哭了,说不清是哭死去的老人还是哭下落不明的孩子。

还是哭苦难的毛京?

还是哭我自己?

女人在孤立无援的时候,就是哭。

哭完之后我找到省军区,问了三天没有结果,没人告诉我这位一直未曾复职的毛成放去向何方,隐约有人说起他似乎去济南投奔他的什么老首长去了,是否确实,不得其详。但这毕竟是一线希望,我几乎没有犹豫就挤上了开往济南的火车,一路上与查票的乘警展开着艰苦的游击战,无数次被轰下来,又无数次混上去,整整走了十五个昼夜,几乎是要饭要到了济南。在济南我只要见到有当兵站岗的门口就闯进去问,三天,四天,一个星期,没有结果。我身无分文,蓬头垢面,饥肠辘辘,上下褴褛,站在济南拥挤而陌生的街头,我知道我再也没有力量继续找下去了。

我回到了毛家集。

我没有了任何希望,带着没有生命也没有幻想的躯壳,回到了那个荒山的皱褶。一回到山里我就病了,病势极凶但我没有死,一个叫康大军的知青日夜守护照顾了我。我想如果那时死了倒也罢了,省却了许多磨难许多麻烦许多波折。如果说是老天着意留我,那么康大军,我想,一定是天派来的使者。

康大军比我大五届,生得高大魁梧,知青们都喊他大康。他照顾我并不仅仅是同情弱者,他默默地为我做了许多许多,在一个月高风清的夜晚,在我房东家的磨坊里,这个壮实的守护神粗鲁地亲了我,他亲我时我既幸福又痛苦,我知道我不能拒绝他,也知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是他给了我好好生活的希望和愿望,但不知为什么那一刻在我眼前突然出现的,却是毛京。

毛京在怨恨地看着我。

他的眼里一片泪花。

但我没有对大康说起毛京,与毛京重逢对我来说除非梦境。后来大康和我常常把肮脏的纸牌摊了一炕百无聊赖,用他从一个老右派那里学来的方法算命,算出了不堪回首的过去不尽人意的现在和不无美好的未来。有一天大康突然翻出一张红桃八,他说:“八代表尊者。”然后一把搂过我,“走吧,回晴川去,你该见见我的父母啦。”

那是一个多晴的晚秋,农忙已过。我们带着新鲜的玉米、苹果,带着山地泥土的气息,回到晴川来了。

晴川很平静,街上人不多,似乎只有一些老人在慢条斯理地踯躅。若无其事的气氛仿佛要向人说明,这里自古以来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我们在一个枯藤古木的林荫道上找到了大康的家。对于大康来说,这同样是一个新的地址。他的父亲刚刚被群众“解放”,虽然轻工局长的职务尚未恢复,却已从牛鬼蛇神的草棚里搬到了这幢幽雅的新居。这是一幢二层高的外观简朴的小楼,沿着这条林荫路,几乎清一色这种简单明快的别墅。这片时称“复辟楼”的别墅,住着一群翻了身却依然满面阴愁的老干部。

大康的兄弟姐妹很多,一群青年常在这幢小楼出没。那时还不兴跳舞,而纵谈天下,评论国事,慷慨激昂,却是时尚。反倒是大康老迈的父母,总是沉默寡言,难得偶坐,听听年轻人带来的各路小道消息,聊以打发寂寞。除此之外,他们最头痛的,就是惟一没有回城的小儿子。

还有我,我这不速而来的远客。

我们第一次走进这幢别墅时,一家人正在吃饭,大康的几个兄弟姐妹帮我们把那包装满玉米和苹果的麻袋抬进厨房,然后招呼我们落座。在我们面前加了两副杯箸。桌上的饭菜挺好,像是一顿节日的盛宴,大家重新围桌而坐,才把目光投向我。

“你和大康是一个村的?”大康的母亲笑着问我。

大康这才想起应该介绍我:“妈,爸,这是我女朋友,叫刘敏。”

或许他们都感到意外,或许他们早已猜到,从表面看,大康的家人似乎既不高兴也不反对,兄弟姐妹埋头吃饭漠不关心,只有大哥简单地与我寒暄两句。大康的母亲夹了一些肉和鸡蛋在我碗里,表示出一种母性的温情,而大康父亲的沉默,则令人不寒而栗。

饭后大康的母亲把大康叫到她的房间去了,关着门谈了很久,我完全清楚他们谈的是什么,大康从母亲房里出来时的表情也使我知道了这场“谈判”的结果,他心事重重地搂过我,半晌才说:“住这儿吧,就当是你自己的家。”

于是我就住下了,像这家里的一个成员一样分配到一个小小的房间,像这家里的一个成员一样围在大圆桌前一日三餐。但我知道我不是这家的成员,我的每一根神经都在提醒我保持着客居篱下的谨慎。大康的兄弟姐妹照例有朋友来这里聚谈,谈得投机时见我进来便不作声,也许是某些不合时宜的议论怕我听见,我不是密探至少是一个不明底细的陌生人。大康的父母每日照例循环往复地散步、看书、打瞌睡,对我很客气却不多话。实际上他们几乎每天都把大康叫进他们那间闲人免进的卧室里询问长短,大康每次出来脸上都要添几分沉重。他没对我说什么我也不问,我想知道一切但不敢问。天长日久我们都感觉到了这座宅子里的闷气,大康尤其觉得不捅破什么我和他的呼吸都无法畅通。他思索再三终于故作随意地说起他的母亲,他说他母亲不知从哪里听到一些关于我的流言飞语,说我不知何年何月曾与一个流氓犯过从甚密,老人对此感到别扭和忌嫌。大康说这话时语气尽量装饰得轻松随便,但依然使人如坠寒窑一般心惊胆战。我失去了爱不想再失去爱,我有亲难投有家难归我已经离不开大康,我真怕他默默地从我身边走开,使我再次忍受无依无靠的空旷。大康搂着我,轻吻我的脸:“我跟妈说,你早和那人断绝关系了,你真心爱我,别无它念。”

我伏在大康宽阔的怀抱里,亲着他满是胡碴的脸膛,我搜索枯肠向他诉说爱情,可这时我忽然发觉自己竟然是这样可悲,我爱你吗大康?

但我依然亲着你满是胡碴的脸膛,我多么惧怕多么憎恨多么理解你的愁眉不展。你竭力掩饰着两难的心境,携我去了东湖去了西郊游遍了晴川所有的公园名胜村野小景。为了能使你我双双返城,你不辞辛苦四处奔波,你指引着我小心地涉入了你的兄弟姐妹的社交圈,你不想让我孤独寂寞和这家庭格格不入。

那时期我真的感觉到自己已经告别过去,走向新生,心中既幸福又惶恐,因为新的生活圈子常常令我紧张拘束,而过去的一切,却不知为什么总在我心头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温暖和难舍的忧愁。

它总是使我忽然夜半梦醒,眼前浮出毛京紧锁的眉头。

还有我的女儿,我日思夜想的心头肉。

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寒冷,当春风蹒跚而至的时候,大康终于穿上了晴川市无线电器材厂雪白的工作服,他也为我在一家服装厂领到了一张临时工的出入证。我们计划着在播种时节回山里去,告别乡亲,取回行李。

下第一场春雨的那天晚上,大康家的“政治沙龙”里挤满了兴致勃勃的时代青年,桌子上摆满了当时很不好买的啤酒和汽水,两个穿旧军服的青年如宠儿一样被众人簇拥着,高声谈论着他们在军队工作的父亲即将复出的消息。那时正值温都尔汗事件发生不久,几人弹冠相庆,几人不堪回首。政治舞台上的翻云覆雨,把那个晚上的青年们弄得兴奋不已,我帮他们在厨房里操作,进进出出地拼凑着虽简单却不失知识分子调子的晚餐,并不去留意他们的高谈阔论。当我刚刚把两张桌子拼在一起摆放杯箸的时候,一个迟来的客人忽然惊讶地唤我。

“刘敏!你是刘敏吧?”

是个女客。

我认出了原来是肖琳。

这是我回到晴川后碰到的第一个熟人,我本不想碰到任何熟人,和肖琳的邂逅使我忽地一下把本来希望永远遗忘的过去,过去的一切,都缀连起来了。

肖琳从餐桌后面绕过来,极惊喜地拉住我的手,大声叫着:“真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了,你怎么也来了?”

我惶然不知怎样回答。

“告诉你,几个月以前你猜我见到谁了,我见到毛京了!”

晴天霹雳,我瞪大眼睛,刹那间不知是悲是喜。

这时厨房里有人喊我,我下意识地退了一步,然后逃命般地向厨房奔去。

厨房里弥漫着热气,弥漫着一股极其压抑的湿闷。做饭的阿姨向我嘱咐了一句什么便端着菜出去了。我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嘈杂枯燥的热气中,甚至没有察觉就流下了眼泪。肖琳默默地进来了,她默默地搂过我抖动的双肩,只有力量没有语言。我竭力把咸咸的泪水吞下,我不知道该不该再回首当年……

“我跟毛京说了,说你等着他呢,我告诉他你生了个漂亮的女孩儿,你和孩子都等着他呢,唉,毛京还是毛京,他还是那副孩子样儿,他激动得都哭了!”

炉子上烧着一个砂锅,发出咝咝作响的焦糊味,肖琳帮我把砂锅端下来,放在地上,她吹着手说:“等吃完饭,我慢慢再跟你谈。”她说完用力搂了我一下,出去了。

毛京还活着,他已经知道了女儿的降生,这猝然而至的消息使我激动得几乎喊叫起来,又茫然不知该怎样选择,我失去了女儿,毛京会不会责备我?

那时我发疯似的想念我的毛京,恨不得立即与他重逢,哪怕九死十八难,也愿承当!但是蓦然回首,我惊惶地发现了大康堵在厨房门口的阴沉的身影。

大康冷冷地说道:“你哭什么,我为你做了一切,也没见你湿过一回眼睛。”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那一刻我觉得自己虚弱极了,已承不住任何一击。我哭着,哭着说对不起大康,我是个不幸的女人。

“女人?女人的堕落,就是从撒谎开始的。”

大康凛冽如冰的目光表明了他已不肯饶恕,给人深深的恐怖。我带着绝望的战栗从他身边走过,我走出厨房走出这沉抑的湿闷,我穿过走廊里的安静和暗淡,穿过客厅里漫出的盛宴将即的喧笑和灯火,大康没有喊我,他在我身后恶狠狠地沉默着。我满目泪水满腔凄凉,这时我吃惊地看到前方不远,一块紫色的天鹅绒门帘飘飘扬扬,上方亮着“太平门”三个红红的大字,而门外的休息厅里正弥散着薄纱一样的阳光,蒙眬中我看见毛京修长的身影,雕塑般面对我默立凝望。我不顾一切地向外走去,烈士陵园的遍地落叶锦绣连绵,金秋时节的林荫路远远长长,透过这万紫千红的小路,我看到天尽头一片摇曳的白桦,白桦林边的餐厅在凄厉的夜雨中忽隐忽现,穿过雨幕我浑身发冷,迫切地扑向那温暖的石头房,不管房门已经破旧斑驳,但那斜出窗外的烟筒,却哈出淡淡的青烟,青烟游移在屋檐下依依恋恋,终被冬日的北风无情卷去。我小心地走进那熟悉的房子,我惊喜地发现屋里的书架依然干净,书架上排满雄文四卷等等等等政治书籍,雪白的墙上,依然挂着彩色的剧照,一个英姿勃勃的大春凝目远方,相片的旁边,依然是亮晶晶的弹簧拉力器,床上的锦缎被子依然如军营般方正整齐。一只猴子,端坐在老式留声机的盖子上,见人进来便上前拉住你的手,孩子一样乖态可掬,不知是留声机里还是遥远的天外,总有人声轻轻吟唱:“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我愿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歌声回荡不绝,小路却在雾中隐去。雾笼罩了一切。我眼前只剩下毛家集房东家暴露着椽木秫秸的房顶,和抖动在房顶一角的暗淡的蛛网。我感到了分娩时撕肠裂肺的阵痛,我听到了自己因为孤独而绝望呻吟,我眼前飞快地飘过十八年缠绵不断的苦痛与梦想,我紧紧追随着那老太太和母亲一样颤巍巍的背影,期冀着梦境成真!那老态蹒跚的女人引我辗转逶迤向后台走去,我清晰地听到前面台上,歌声乍落,掌声即起,紧接着一片女孩子欢快的唧喳声自远而近。我看见我的女儿一身淡绿,随一群伴舞的少女翩然而来。

8

深秋。

清晨。

远山阴郁。

蜿蜒跌宕的小路在沉沉的瘴气中若生若死,张弛如弓的山地在秋叶飘零中似醒似睡。几只麻雀从山间古庙的瓦檐下飞出飞入,瓦檐滴着清冷的露珠。

农舍半间,篷扉微敞。青白色的阳光在门前阴暗的地上,投下一个长长的光影。

灶膛里的火苗刚刚燃起,小敏用力拉着风箱,火光在她青春早褪的脸上一闪一闪。她一声不响地往灶膛里填加柴草,像一个真正的山里姑娘那样娴熟麻利。

门前长长的光影一动不动。

小敏蒸上早饭,手脚不停地拌起猪食,准备着下地的工具。

门前惨白的阳光突然一暗,映出一个臃肿的人影。小敏蓦然回首,吃惊地望着倚在门口的粗壮汉子,那人神态阴沉,四十岁模样,行囊简陋,脸很脏。

灶膛里余烬微红,陌生汉子把一根柴草伸进去燃起火苗,点起一根皱巴巴的纸烟。小敏收拾着桌上刚刚吃净的饭碗,探询的目光不时向灶前瞟来。

那汉子终于开口了:“你这儿可真不好找啊。”

小敏焦急地:“毛京收到我的信了吗?他没让你带信来吗?”

“毛京”,那汉子血红的双眼盯了小敏一阵,“他死啦。”

小敏张开嘴却说不出话。

“他去排哑炮,是个玩儿命的活儿,他自己要求去的,结果有个哑炮响了,当时我离他不到十米运,差点连我也玩儿进去。后来我们把他往医院送,在路上,唉,这小子太弱,在路上没熬住,就在我怀里咽气啦。”

小敏终于嘤嘤地哭出声来:“难道他不知道我在等着他吗!他不知道吗!”

那汉子无动于衷地看着门前那不知什么时候萎缩起来的光影,梦呓般喃喃自语着:“这小子,直到闭眼的时候才告诉我们,他还有个老婆在外面呢,我们都不知道这小子这么大点就有老婆孩子了,他跟谁都没说过,连政府都不知道。所以他把这个秘密一说出来,他那眼泪珠子往下一滚,我们就知道这小子准是活不成啦,他准是知道自己没救啦。唉,可惜呢,他说他还没见过他那闺女哪。这小子的心眼儿挺不错,模样也挺招人。好人不长寿啊。我看出来了,他是真不想死,他是太想能活着出去,出去找他的老婆孩子,可惜呀。”

毛京死了。

为了再看一眼毛京的足迹和遗物去寻找远在天边的采石场,我是在那个刑满释放的犯人带着噩耗的第二天启程上路的。那时天空中隐约飘着雨,雨淅淅沥沥带着咸味,不见太阳。

初冬的采石场看上去非常单调,单调得有几分荒凉。山脚下蜿蜒着早已变成锈色的红砖围墙,围墙上盘桓着黑色的电网,青灰色的天空衬着青灰色的山岗,我几乎想象不出毛京那样一个多感而透明的性格,在这样刻板、萧杀的环境中,怎样了得。

这里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管教干部们听到毛京这个名字时神情冷漠,由此我更加明白了毛京死时的孤独。他就那样孤独地无声无息地去了。没有遗物。

只是在我返程的时候,一个上了年岁的干部站在采石场空旷的路边,他衔着一只奇形怪状的烟斗,看着我从面前走过,长叹一声:

“忘了他吧,人死如灯灭啊。”

十几年过去,这声长叹一直在我心中留下经久不息的回响。我知道,一个青年来到世上,后来他不幸,后来他死了,后来人们把他遗忘,没有任何悼念,谈不上身后衰荣。这是个多么平常的故事,也许任何一个导演都不会满足于这故事的简单和原始,任何一个导演都要把这故事的主人公描绘得更完美更丰富更戏剧性才算有价值。我现在才明白,我的伤痕和怀念,与那位导演的需要与计划,完全是两回事。我满心以为他也喜欢了毛京,愿和我一同回顾,因此相聚与谋,其实他有他的看法和盘算,这些天倒是我一直在自作多情。

怪不得我常常觉出这个世界已经老了,在这世界上挣扎跋涉的人们已是风霜满面,尘垢满身,已经让虚伪、欺诈,贪欲和冷酷熏得麻木。当这时我回想起毛京,我青年时的伙伴和恋人,想起他那天真明亮的双眼,他的纯洁无邪的灵魂,就禁不住感动得热泪迸流。

他是那样一个绝顶聪明、富于激情,又柔弱如水的青年,他跳舞跳得真浪漫。他多像歌德笔下的那位诗一样的少年,所不同的是少年维特由于爱的绝望而丧失了生活的力量,导致心灵的枯死和肉体的自灭,而毛京则把一线遥远的温暖看得那么迫切和重要,他是带着对生活和未来的巨大热望和留恋死去的。

导演有四五天没露面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肖琳疲惫不堪地回来了,她带回一张四天后的火车票。我们挤在闷热的厨房里,我烧饭她替我摇着扇子,我说我知道北京火车票非常难搞,上次路过火车站还看见公安局的正在抓“票倒”,据说现在搞一张硬卧难似搞一张党票,虽说只买到了硬座但无所谓反正我坐惯了坐着比卧着别有情趣……我东拉西扯说个不停,我想也许不停的唠叨会把想忘的忘掉。但肖琳似是另有心事,神色不属没有谈欲。晚饭的气氛也莫名其妙地有些沉闷,我看出她吞吞吐吐欲言不言食欲不振,于是笑问:

“想你爱人了?他什么时候回国?”

肖琳也笑笑,却笑得吃力而且无味,她放下手中的筷子,迟疑着说:

“今天,今天中午,孙导演请我到新侨饭店吃午饭……”

“啊,我说你现在怎么吃不下了呢。”

“他们制片厂的一位副厂长也去了。”

肖琳严肃的面孔使我紧张起来:“是不是,我的剧本不行?”

“呃——,差不多吧,孙导演是说了这个意思。”

“已经决定不用了吗?”

“用还是想争取用,但是得做较大改动。孙导演这几天已经着手帮你改了,他是希望你能同意……”

“他改了什么?如果要我同意的话,为什么不当面和我商量,而要请你去?”

“他要你同意由他和你一道担任这部片子的编剧。”

“什么?”我愣住了,刹那间似乎也明白了。

“当然,署名的排列上,还是你在前面。”

我几乎说不出话来,看来在今天的“工作午餐”上他们已经谈得很具体,甚至已经研究了细节,而那“署名还是你在前面”听起来几乎是别人对我的一种恩赐。我尽量克制着问:“那位副厂长呢,他是什么意见?”

即便我不问,肖琳也要说到制片厂的这位领导了,“副厂长说,孙导演在怎样提高剧本质量方面确实动了很多脑筋,不但和原作者多次商讨主题和情节的安排,而且现在又亲自动手修改剧本,这些工作显然已经超出了导演的二度创作的范围,而是参与了编剧性质的劳动,所以作为编剧之一署名是合情合理的。他说,名字还是原作者排先,稿酬怎么分配可以商量,钱是小事。孙导演的修改本这位副厂长已经看了,他觉得修改本融进了孙导演对生活和历史的深刻理解和提炼,比你原来的剧本更丰满更成熟了,主题也更鲜明了,基本上已接近上马拍摄的水平。当然,他也说,你对孙导演署名如有意见,也可以提出来,甚至拒绝。但是孙导演在剧本上的艺术劳动用什么形式给予承认,厂里也要考虑,在没有考虑出方法以前,恐怕暂时不能列入拍片计划。”

“有意思,”我冷笑,“能把恐吓说得这么道貌岸然,也是一种水平。”

肖琳避开我的直视,“我觉得,我觉得,”她迟疑抬眼,“退一步海阔天空吧。”

我感到一种落水似的冰冷,我坚决地摇头:“不,我不同意他改,钱可以给他,但这个故事是我生命和青春的回忆,要改哪儿,得和我商量。”

“你不让他改,他就不拍,你怎么办?”

“我另找人拍。”

“别忘了你已经和人家签了合同,已经用六百块钱把这部小说的拍片权卖给他们了。小敏,事情到这时候千万天真不得了,有了这个合同,他其实完全可以不要你这个剧本,他自己当编剧,只要在片头上加一行字幕,说明是根据同名小说改编,就算是合法了。说穿了,现在不是你要不要他的问题,而是他要不要你的问题,你千万别跟他们闹翻了,倒霉的是你。刘敏,我一直认为这部片子是否能上对你特别重要,中央都说让知识分子自我改善,你再不改善改善自己的处境,难怪女儿不认你?”

女儿,说到女儿我已无一语,只能向隅而泣。

肖琳被这泪水弄得迟疑了,她走近我揽过我的肩,用力搂了一下,叹口气说:“尽管我和孙导演也很熟,但我主要是为了你,你可以再考虑考虑。”

晚饭凉在桌上,谁也无心再动杯箸。肖琳要赴个约会,行色匆匆地走了。我独自收拾桌面,独自坐在电视机前。新闻联播里全是工农业大好形势,先进经验、模范人物,或是什么地方的什么庆典,载歌载舞,粉墨登场。夏末之夜,习习凉风送来附近街上夜市的喧哗,邻居的录音机也放得很响,我弄不清是爵士是摇滚还是什么别的新潮。在音乐的怦然撞击中,夹带着男欢女笑。我知道这就是北京,这就是大城市。世界多么热闹,究竟是我自己老了,还是这个世界老了?是不是这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才老气横秋,才与这其乐陶陶的夏末之夜格格不入?

从电视台的天气预报上看,我教书育人的那片山区此时正下着雨。那是个多雨的山区,烟一样的雨总把山岗洗得浓绿,那浓绿总执拗地显示着自然和生命的原色,总与孩子们的歌声笑声和谐一律。孩子们之间也总钩心斗角,但毕竟青春少年,连钩心斗角也总那么天真单纯。

也许我不该来北京,这暑期我本应该和往年一样待在山里,我似乎已经属于了那片天地。如果不是多年来毛京的灵魂不断地袭扰和笼罩,我可能会放弃对女儿的苦苦寻找,也不会写出这个剧本,把终生的思念与感叹,用一纸合同,用六百块钱,卖给一个本来不相为谋的陌生人。

楼上录音机的音乐无休止地撞击着四壁,在千篇一律的节奏中,我忽然发觉掺进了一种不合节拍的鼓点,有很久我才明白是有客来访,正在严肃地敲击着我的房门。我拉开房门满腹狐疑,“请问您找谁?”“我就找你。”不速而来的是一位老者,从他保养得很白净的气色上,几乎看不出年寿几许,只是眼神里流露出的一种异常明显的疲惫,使人觉出一丝苍老。

“我没认错吧,你就是刘敏同志。”

啊,我也认出了他,我不知怎么忽然现出一脸恶毒的冷笑:“是的,我也没认错您,可现在该怎么称呼您?”

老者尴尬地移开目光,环视着屋子,不请自坐。和那位导演一样,他也选中了那张竹皮圈椅。

“天下真小,”老者顾左右而言它,“你父兄还在么?”

我抱肩站在他面前,无动于衷地答道:“父亲病死了,哥哥还在牢里。”

“粉碎四人帮以后进去的?是按什么罪,文革中打砸抢?”

“没错。”

“你呢,听说你一直在山里,离群索居?”

“没错。”

“唉,应该说,你也是受害者,是那个时代的受害者,那时候你哥哥,你们家,何等风云一时啊。”

“与我何干?”

“是的,那时你很年轻,干了错事,也有时代和历史的责任,现在落到这样的处境,我能理解。”

“你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

“那你呢,你来北京,去找小津,难道还要对她这种单纯的女孩子翻扯那些谁也不愿再提起的往事吗?”

“我是母亲,只想母女相认,过分吗?”

“你应当尊重历史,这么多年了,你丝毫没有承担养育她的责任,已经没有资格再做她的母亲了。为了这孩子的前途与名声,你也不应该再找上门来。”

“你错了,我,还有她父亲,我们一生去留清白,无愧于后代。有愧的应该是你,你怎么能和孩子父女相称,你难道不怕你早殁的儿子在九泉之下那双没有瞑闭的眼睛吗?你没觉得他在看着你吗?回答我,别沉默!”

“……十八年了,我替毛京养了这孩子十八年,我们事实上已经构成了养父女的关系,我以女儿待她,有何不可!我倒要问,引诱我儿子下水,又把他迫害致死的是谁?是你和你那个造反派的哥哥,你们弄得我家破人亡,这是谁也忘不了的历史!现在我把这笔账算在林彪四人帮头上,我向前看,不提了,对子孙后代也不提了,难道你反倒不愿让人忘了你?”

“我只想母女相认,孩子应当知道自己的身世,应当知道她父母并没给她耻辱。”

“你要真心爱她,就离开她,她今年要被选送到国外学习去了,突然冒出你这样一个不清不白的社会关系,怎么能没有麻烦。要是影响了她的事业,她会恨你一生!当然,我知道你这些年在乡下,挣线少,我可以给你些帮助。我也是靠工资生活的人,不是富翁,但只要你以后别再来纠缠,我可以一次性的给你些生活补贴,而且可以给你保密。”

“原来是这样。可惜我并没有什么东西不能见人,不清不白的恰恰是你,你违背人伦,让孙女喊你爸爸,你拿钱想保住的,就是这秘密!”

“你这个……堕落的女人!”

“堕落的是你,你们堕落得已经没有人味了!”

“谩骂是没有用的,告诉你,我革命一辈子了,风风雨雨都见过,你是不会得逞的。”

“好,好,看在你儿子的份上,别逼我和你打官司,国家有法津在,你敢不敢打官司!”

“笑话,不要说我现在还穿着军装,组织上还让我负责很多工作,就是彻底回家养老了,我也不会跟你这种女人去打什么官司!”

毛成放,毛京这位已是花甲之年的父亲,真如军人般果断地站起,板着脸向门外走去。

“等一等,”我心慌意乱地喊住他,尽管我一直以为母女骨肉,天然血缘,任何人不能割断,可此时竟忽然感到一种失败的绝望,“看在毛京的份上,求求你,把真情告诉孩子吧,认她自己决定……”

“不劳提醒,我当然要告诉她,现在她已经知道了你和你的一家在文革中的所作所为,她不愿再见到你。自古忠臣出逆子,就算我没有毛京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可小津是无辜的,她的经历很单纯,她没有必要再为自己的出身背上包袱,我也不允许任何人把过去的不幸和什么烂七八糟的东西再塞给她,我养了她十八年,我有权利这样做。”

我相信绝望能令人疯狂,我不顾一切高声叫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做,我知道小津在和什么人谈恋爱,也知道你为什么满心成全这场婚烟,对,我全知道,全明白!”

毛成放直直地看着我,哆嗦着一言不发,他猛地拉开房门,愤然跨出屋子。楼道里似乎有些异样,我们不约而同看见昏黄的楼灯下,肖琳佝偻的身子和苍白的脸,我听到她有气无力地呼唤着我,呼唤着我的小名,那微弱的求援的呼唤刹那间唤出我无数久已忘却的体验……

9

直到黄昏降临医院里才安静下来,看病的和探视的瞬息间退潮般地离去,走廊里空空如也。夕阳残照从墙上慢慢消退,留给人无尽的凄惶与倦意。

肖琳的儿女在黄昏前已经赶到,拎着大包小包的补养品,一左一右倚偎着床上的母亲。人到此时不能不感到生儿育女的好处,而在这之前医生们都把我当成肖琳的亲属,要填表要交线要签字全要我负责。肖琳得的是急性阑尾炎,尽管她那副急急风的性格得这病不算稀奇,但她年龄已过不惑得这病又令人稀奇。交完挂号费急诊费住院费手术费把人推进手术室,然后送上手术台,各种刀钳镊剪外科器械叮叮当当,不像割阑尾倒像要开膛。麻药还未打,那位慈眉善眼的护士长把我叫到一旁。

“这病不大,”护士长说,“可也算是急病,手术早做比晚做强。所以呢我们得和你商量,今儿我们科的麻醉师一个请了假去换煤气本儿,再不换就过期了;另一个约了人盖小厨房也没来,可咱们救死扶伤怎么也不能把病人给耽误了,所以我们现从别的科借了两个下了班的麻醉师,这两人的加班费可就得你们家属出了,因为人家是自愿业余帮忙的。每人二十块,一共四十块,您看您要是没意见呢,咱们今儿就把手术做了。”

我说:“我出。”

护士长说:“好。另外我们这儿规定麻醉师每天每人补助一瓶酸奶,恐怕这个也得您负责一下,我看也别麻烦现去买了,给他们钱得了。一两块钱的事儿。”

我说:“行。”

如此这般,手术于是做了。

肖琳的病床是她在医院里的一个熟人给办下来的。因为医院改革搞了承包,为增加收入,只要是公费病人,都尽量说服住院,病区早已人满为患。按照肖琳开的条子,我好不容易才在泌尿科找到了这个大夫。她女儿学钢琴是肖琳帮忙找的老师,收费便宜,因为那钢琴老师赖以致富的钢琴是肖琳托人买的,也便宜。女大夫很卖力地为肖琳挤出了一张病床,虽然十人同室颇显拥挤,但好歹算有了个安顿。

虽说是小手术,毕竟年约半百的人了,病榻上的肖琳看上去有些虚弱。她与我自小熟近,但依然拉住我的胳膊千恩万谢:“刘敏,我活了五十岁第一次动手术,可把我紧张坏了,多亏有你在,这下我更忘不了你了,这些年朋友多得数不过来,可最后还是几个年轻时的老伙伴能真心帮人。”她眼圈红了,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从电话簿上撕了一张纸,神色郑重地给我写了个人名地址,叠了一下才塞在我的手心里,“找找这个人吧,是个不错的律师,他小孩就近入托的事我帮过忙。你要真决心和电影厂打官司就去找他,你告诉他是我让你去的,他能帮你打赢这官司,我知道你占着理。这条子你用完就撕掉算了,和别人也不用说我认识这个律师,因为我和孙导演也是朋友,我也知道他不容易,他们搞艺术的也得用钱过日子。不然也干不出这种伤斯文的事体。你也得有思想准备,一打官司电影就别想再拍了。这种事,打官司的结果就是不了了之,无非是自己出出气。”

肖琳你说的一点不错,打官司无非出气而已。我也毫不怀疑能打赢这场官司,无论是对那位导演还是对那位“养父”,我都将胜诉!然而胜诉了又怎样呢?难道就能把一个伪造的毛京换成一个真实的毛京?难道就会有母女相认,共叙天伦的幸福?

不,不会有的。

既然拯救人类灵魂的艺术家在拯救人类灵魂之前要先不择手段地讲定价钱,既然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在救死扶伤时要以二十块钱和一瓶酸奶为前提,既然这一切现在已是那样普遍那样合理那样天经地义,难道还有必要再去争论堕落的含义吗?如果说我的堕落是人的原罪,那么他们的堕落,是不是人的异化?原罪是人固有的,异化却已失去人的本义。

医院楼前的广场被晚霞照射着,使人蓦然振奋。我不知该怎样描述这个黄昏,金色?安详?深沉?都是,抑或都不是?不过这确是一个令人清醒的黄昏,房屋、树木、行人,都那么清晰明了,似乎一天嘈杂,此时才渐入清静。也像人的生命,一生搏斗,如潮头拍岸,不能自已,暮年时才把一切看清。

晚风徐来,已有秋意,告诉人暑期将尽,山里学校的老钟又该鸣响了。我把肖琳给我的律师的地址慢慢展开,一点点耐心地撕碎,向微凉的秋风撒去,纸的残片在夕阳下飘飘扬扬,就像祭奠亡灵时撒向空中的金箔,辉煌无比。我觉得这片金箔忽然把我和过去,和过去的亲人毛京,拉得很近,很近,很近,不由双眼湿润。

曾经有一片黄昏属于我吗,曾经有一次约会属于我吗,曾经有一个亲吻属于我吗,曾经有一句誓言属于我吗?

都没有了,似乎只留下养育了毛京也养育了我的毛家集。永远属于我的,只有这片多雨的山区。我确信毛京的亡灵,也将飘向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