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张恨水:温润如玉一世情
62358700000008

第8章 浪子归心落花碎

张心远真心快要愁死了。他是个孝子,不想让母亲再为自己焦心,但把一生系在乡下,系在自己不喜欢的徐文淑身上,他又觉得不甘。正在左右为难时,他收到了好友郝耕仁的来信。

郝耕仁是石牌人,比他大了七八岁,两人在一次同乡文人的聚会中相识,从此惺惺相惜,很是谈得来。郝耕仁时任《皖江日报》编辑,在当地也是一个小有名气的文人,为人豪爽豁达,耿直义气,两人相交以后,经常在一起聚会,谈诗论文,情同手足。

郝耕仁在信中对张心远说,他有几个朋友在淮安混得不错,邀请他前去共同创业,他想到好友张心远,便想约着一起去。考虑到路途遥远,他还准备贩卖一些药材,既赚些路费,也算体验生活吧。

张心远正在瞌睡呢,郝耕仁的来信简直是给他送了个枕头,他立刻回信说自己一定和郝兄前往。这边回了信,回头他就对母亲说自己要去做生意,赚些钱养活家用。

戴夫人哪能看不出这是儿子的缓兵之计,但儿大不由娘。张心远禀告过后,就赶快采购了几箱药材,和郝耕仁会合后,一同向淮安进发。

两个好朋友到了一起,简直是如鱼得水,两人遇水行船,陆地行走,一边走一边看景,谈诗论文,不知不觉就到了江苏境内。

这天,两人来到邵伯镇。邵伯镇,乃江苏名镇,因位处运河段上,也是千百年来水上交通要道,被称为运河第一渡。邵伯镇上古迹甚多,这里的千年船闸更是闻名于世,有着“万舟飞渡一毛轻,闸锁蛟龙浪不惊”的雄伟气势。此地除了自然风光,更有深厚的人文历史,东晋名士谢安曾在此为官,为一方百姓安危着想,谢安任职期间,在此筑成十里长堤,挡住无数水灾,也造福一方百姓。而所筑长堤更是成为此地名景,历代文人路过于此,多会游堤观赏,清朝乾隆皇帝六次南巡,皆在此镇停留,并留下诸多墨迹。

两人商议着,到此名镇一定要多停留几天,等饱观了此地风景,再南进不迟。商量已定,两人便背着药材来到古街,当街摆开摊子叫卖起来。可惜两个文人并不大会做生意,叫卖了半天,也没卖出多少药材。看着日头西斜,郝耕仁说:“收摊收摊,一生难得遇到此佳境,怎么着也得喝两杯!”

于是两人收了摊子,找了一家小酒店,住了进去,要了几个小菜,半斤白酒,一边谈着一路趣闻,一边划拳猜杯。张心远不喜喝酒,就以茶代酒,倒也配合着郝耕仁喝得不亦乐乎。

一直喝到月色上升,两人才算吃完了饭,想要休息,却不料酒劲上来,两人都显得十分兴奋,郝耕仁干脆提议道:“我看今晚月色这么美好,太早睡下岂不辜负了良辰美景,人生难得几回醉,不如去运河堤上走走,消消食,也领略一番当年一代圣皇来这里的潇洒恣意,你说如何?”

离家多日,张心远心里也有些思乡,情知躺在床上睡不着,于是就同意了好友的建议,两人当即走出旅店,来到运河堤上。只见月色如水,春柳拂人,两人趁着酒兴,不由得吟诗做对起来,郝耕仁先吟道:“故人相别动经年,候馆相逢倍惨然。顾我饮冰难辍棹,感君扶病为开筵。河湾水浅翘秋鹭,柳岸风微噪暮蝉。欲识酒醒魂断处,谢公祠畔客亭前。”

张心远一看郝耕仁吟出五代诗人徐铉的诗句,也不示弱,张口就来了一首北宋刘焘的诗句:“地势如披掌,天形似覆盘。三星罗户牖,北斗挂阑干。晚色鞭蕖静,秋香桂子寒。更无山碍眼,剩觉水云宽。”

俩人你来我往,吟诗作对不亦乐乎,没想到乐极生悲,正在畅吟之时,忽然前面乱哄哄奔跑过来许多人,一边跑一边惊慌地尖叫,像是有大事发生。两个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赶快迎上前想看个究竟,只见那些人转眼跑到他们跟前,看到两个文弱书生,一个人大声道:“还不快跑!兵丁马上要来了,一会儿性命不保了,你们还有心吟诗……”话没说完,就匆匆从他们身边奔跑而过。

两个人听了这话,吃了一惊,一路上就曾听到这边战乱不断,没想到自己这么倒霉,还真撞上了,郝耕仁的酒也一下子醒了大半,拉着张心远赶快奔回客栈,只见店中客人早已得知消息,已经走了大半,剩下的,也大都在忙乱地收拾行李,准备离开。

两个人面面相觑,顿时傻了眼,正在发愣,店主人赶了过来。店主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看到他们俩还在发愣,催促道:“你们傻了?人家都赶快走了,你们咋还不赶快收拾东西跑呀?等会儿兵丁真过来了,刀枪可是不认人呀!”

两个人这才苦着脸告诉店家说,怎么走,带着这么多药材呢,而且,来的时候,两人本就打算一路卖着药材当盘缠的,身上根本没有多余的钱,刚才喝酒,已经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原来是想着卖了药材就有钱了,哪里想到会遇上兵乱呢!现在已经身无分文,就是想走,也坐不上人家的船呀!

“哎哟,你们呀!”店主人看他们俩也是老实人,想了想说,他认得一个开药铺的,看两人不容易,干脆到他们店里去看看,如果人家要药材,就把药卖给人家,也轻松了,也有盘缠了。两人一听,千恩万谢的,跟着店家来到城西一家药铺。

虽然两人的药材都是上好的药材,但兵荒马乱的,再加上他们急着用钱,药铺老板也真不客气,值十块的药材只给五块,还说要不是看酒店老板的面子,还真不收他们的药材。两人急着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只好忍着心疼把药材贱价处理。但卖完了药材回到店里,只听店里的人说,渡口的船已经开航了,坐船的人太多,这会子没船了,还不定什么时候才有呢。

两个人一听傻眼了,没有船岂不是要留在这里挨枪子?“唉,别着急,我看你们俩人都是读书人,出门在外不容易,既然住到我店里了,我帮你们再打听一下,今晚就先歇在这里吧……”店老板也替他们着急,但却没有办法,只得安慰他们一番。

两人心里惊慌,哪里有心睡下去,一晚上也没敢脱衣服,翻来覆去没睡着,天不亮就起身去问店老板有消息没。

第二天傍晚时,店老板终于替他们问到一个往湖口运鸭子的小船,讲好了他们可以顺路搭上去,付一半的船费就行了,他们要不嫌弃,现在就能上船。这个时候,保命要紧,哪里还敢挑三拣四,两个人赶快答应,店老板就找个人替他们挑着行李,一同来到码头。只见虽然是运鸭子的,也早已挤满了人,好在店老板替他们交了定钱,两个人才勉强挤上。

刚上船来,只见满船都是鸭子,鸭子屎味熏得人直想呕吐。两个人苦着脸,在船上找了个稍微干净的地方,背靠着背坐下来,只盼着船赶快到岸。刚刚坐下,两人就叫苦连天,原来船上除了让人作呕的鸭屎味儿,还有成堆成堆的蚊子呢!他们才坐下来,蚊子就像赶集似的,一堆一堆地围着他们,霎时身上就落满了蚊子。两个人不敢再坐,只得站了起来,不停地手舞足蹈,扇着蚊子,饶是这样,身上还是瞬间就被咬了好几口,脸上,胳膊上,立刻火辣辣地疼起来。

船老板是个胖胖的中年男人,看他们俩难受的样子,心里过意不去,招呼他们说:“两位小兄弟,来船舱里吧,这里蚊子少点……”

两个人赶快下到船舱,刚一进去又忍不住叫苦连天,因为这里倒比蒸笼还闷热呢!船舱里的蚊子倒真是少了许多,但空气却更混浊,再加上空气不流通,显得特别闷热,两人进去不到十分钟,汗水就是像下雨一样从身上流下来,霎时湿了衣衫。

“哈哈,张老弟,别嫌苦,这样的体验你一生难得遇到几回!”看到张心远苦着脸,像到了地狱一般,生性豁达的郝耕仁哈哈开起了玩笑。张心远虽然不是什么富二代,但至少也是官宦人家的子弟,从小以书香为伴,清雅精致,哪里受过这种折腾,此时他早已经头晕眼花,差点儿要晕过去。但看到郝兄第这般达观的样子,也不好示弱,只好强装出笑脸说:“嘿嘿,能和大哥在一起,这点苦又算什么呢!”

“好好!我就说你是一个仁义朋友,我还真没看错你!”郝耕仁哈哈大笑,拍着张心远的肩说。

俩人闷在船舱,晃晃悠悠熬了半宿,船终于在湖口镇靠了岸,两个人像到了天堂一般,赶快从船上下来。张心远还没站稳,就再也忍不住呕吐起来。这一吐,倒是轻松多了,郝耕仁拉着张心远的手,说熬了这么久的苦,肯定是累极了,赶快找家旅舍休息下来。两人拖着疲惫的脚步连问了几家旅店,全是客满,快及天明时,才在城郊问到一个简易旅馆,两人是真累了,不管三七二十一,赶快交了店钱。

两人拎着行李来到房间,不由愣住了,房间是个大通铺,此刻已经住进来十多个人了。只见房间里点着煤油灯,地上全是打地铺,一溜二十多个地铺,睡在上面的人,都像是乡下来的,一个个赤脚露怀的,汗味脚臭味,熏得他们直想吐,再看看铺上的被子,张心远说啥也不要休息了。因为他看到所有的被子都是黑乎乎,还散发着一股明显的臭味,也不知是被多少人盖过了。

“算了,大哥,我实在不能在这样的床上睡下,我,我就站着过一晚上得了……”说完,赶快逃出房间,准备在走廊上过一夜算了。

郝耕仁哈哈笑着说:“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民间疾苦,就是这样,你不体验哪里能得知呢。”

张心远没有回应,但却在心里赞同,从前自己只是说立志,何为立志,自己想写书,怎样写书,而眼见了这番民间疾苦,真是值得同情呀!

张心远不睡地铺,郝耕仁就陪着他,两个人都不睡觉,站在走廊里说话,从汉唐到元明,从元明到现在,不知不觉竟然天亮了。

郝耕仁揉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哈哈笑着说:“终于又挺过来了,为咱们的胜利,走,喝两杯去!”

张心远被郝耕仁的豁达影响,不由心里一暖,感觉和郝兄在一起,天下就没有愁事情,每一天都是充满阳光的。两人来到一家小茶馆,要了一碗白酒一壶茶,几样小菜,郝耕仁一边敲着碗喝酒,一边豪声唱道:

家住山东历城县

英雄的名儿天下传

我本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汉

这好汉无钱到处难……

豪情万丈,引得人们纷纷侧目。两人浅斟慢饮,悠闲地喝完酒,刚好往上海的船到了,郝耕仁便和张心远手牵手上了小轮,往上海进发。

碧水悠悠,站在船头,望着一汪春水向东流,张心远的心情不由感叹万分,这一路上,钱虽没挣到,但却得了一个知生死共患难的好友,人生的境遇莫过如此,能有一个可以托生死的朋友,就是人间最大的福。

许多年后,张心远回忆起这段故事,心中还是忍不住感慨万分,因为这一次的行程,让他真正了解了民间疾苦,懂得了人世间的不容易,懂得了另一种慈悲。

几个月后,张心远从上海返回安徽老家,望着因为他归来而欣喜万分的家人,张心远羞愧地说,这一次还是没能挣得钱来……

“人回来就是最好的,平安最好,也不枉你媳妇天天烧香拜佛盼你归来!”母亲说。得知为了盼自己回来,文淑天天在家里烧香,张心远感激地向文淑望过去。只见文淑双眼闪烁,眼里泪光晶莹,是淡淡的委屈,也是对他平安归来的欣喜。

此番磨难,让张心远体验了人生的不容易,也让他明白了所谓的才子佳人在残酷的现实下只能是一个难以企及的梦境,那一晚,他搬回了卧室。

几个月后,一个好消息再度传递到张心远的身边,好消息是好友郝耕仁送来的:因为郝耕仁要到别处任职,他所在的《皖江日报》就缺了副刊编辑,他已经向报社经理张九皋推荐了张心远,张九皋十分欣赏张心远的才名,便欣然同意,请他务必尽快到莞湖工作。

张心远接到好友的书信,欣喜若狂,当即收拾行李,奔赴莞湖,从此开始了职业报人和著名小说家的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