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中秋已到。
郑国公府依旧灯火通明，宾客盈门。
往年郑国公府烜赫一时，老国公喜好诗文，是以每年在中秋之夜宴请宾客，观花品茗，赏月斗诗。
而今郑国公越来越低调，逐渐收敛锋芒，故而今年未下请帖，只想在家中花园里摆几席热闹热闹罢了。
谁料规模场面不复从前，可是宾客依旧来了不少，郑国公从容应答，宠辱不惊。
万氏照旧带着三个姑娘先去拜见郑老夫人，老夫人强扯着嘴角笑了笑，便打发她们吃果子去了。
令浠回想起刚才的一幕，只觉得心惊，不过两月未见，郑老夫人竟然憔悴至此，形容枯槁，完全不似初见那般光彩照人，风姿卓绝。
令浠想得入神，没看见脚下的门槛，磕绊了一下，险些摔倒。
令月不屑地道：“三妹妹还是小心一些，别丢了我们许家女儿的脸。”
万氏回过头来，瞪了令月一眼，令月扁扁嘴。
令晖以帕掩口，轻轻地笑了起来，倒是一番大家闺秀的做派。
令浠顺着令晖的视线看去，只见穆将军夫人迎面走来。
令晖当先敛衽行礼，恭顺温婉。
万氏给令月使了个眼色，令月会意，也立刻行礼，甜甜地道：“穆夫人安好，令月有礼了。”
穆夫人扶起令月：“姐姐呀，月儿越发明艳动人了。”
“可不是，我也觉得这小丫头长大了，越来越明礼懂事，再不似以前那般胡闹了。”万氏道。
穆夫人笑了笑，沉默不语。
万氏看着穆夫人那皱起的眉头，心下明白了七八分，忙说：“这天儿还真热，不如过去喝杯茶吧。”
令月赶紧过来扶着穆夫人。
万氏和穆夫人坐下喝茶品茗，只说些茶水果子的闲话，绝口不提穆将军的事。其间，令月偶尔插上两句，惹得万氏笑着去刮她的鼻子。
但是，总有不识趣的人，抑或者说是太识趣了。
苏夫人和齐夫人走进厅中，看到万氏和穆夫人相谈甚欢，也来凑热闹。
“说什么呢，这么开心。”齐夫人问道。
穆夫人说：“刚才姐姐说金秋时节，菊花开得正旺，可采菊做菊花饼。”
“菊花饼？素来听说有菊花茶，不料还有菊花饼啊？”齐夫人含笑道。
万氏抿嘴一笑：“让齐夫人见笑了，不过偶然兴起时做的。”
苏夫人拿起一块月饼说道：“这月饼怎么没有去年好看了？”
穆夫人低头看着桌上的花纹，不予理会。万氏偏头跟令月交代些什么。齐夫人左看右看，抿着嘴巴，不知该说些什么。
苏夫人尝了一口，继续说：“是桂花馅儿的，只是味道淡些，郑家姐姐也尝尝。说起来这桂花馅儿的月饼可是穆将军的最爱呢。”
万氏看了苏夫人一眼，说道：“听着外面在唱戏呢，不如一起去热闹热闹。”
苏夫人扬眉一笑，说道：“姐姐，穆将军去查案也有些时日了，如今眼看着要过中秋，不知穆将军何时归来？”
穆夫人静静地道：“前些天来了一份信，归期应该就在这几日。”
齐夫人插言：“穆将军夫妇伉俪情深，着实让人羡慕。”
苏夫人道：“郑家姐姐好福气，我这辈子都没这个福分了。”
万氏拉着穆夫人往花园里去了。
刚出了门，令晖便抽个空子走开了，令月凑到穆夫人一侧，殷勤备至。
令浠不好再跟着，往一侧的回廊走去。令浠静静地坐在回廊中，旁观着别人的热闹。
“凌云哥哥。”一声清脆的女声传来。令浠抬头去看，只见花坛对面的令月向着回廊的尽头跑来，那里立着一位翩翩公子，正是穆凌云。
令月有意于穆凌云，令浠早就有所知觉，正想着要不要悄悄躲开，以免惹得令月不快。
“三妹妹也在。”穆凌云叫道。
令浠猛地顿住脚步，缓缓转过身来，只见穆凌云向自己走来，令月跟在后面，一脸的仰慕欣赏之情，似乎崇拜到无以复加。
令浠尴尬地笑了笑，敛衽行礼：“穆公子，月姐姐。”
穆凌云颔首回礼：“三妹妹不必多礼。”
令浠的头低得很低，下巴都快要贴近胸口了，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每次见到穆凌云都会这般手足无措。
他是灼灼骄阳，闪耀在云端，而自己不过是尘埃上、草丛中，不知名的小花，实在卑微的可怜。
穆凌云看着令浠，这小姑娘倒是长高了不少，不似初见那般纤瘦，气色也好多了，眼角眉梢俱是舒展得意之色，想必是和东方良情意甚笃吧。
穆凌云看向旁边的花草，心中思量：去年城外茶亭相遇已经一年了，任人欺凌、落魄不堪的小丫头如今已是举止优雅、谈吐得体的大家闺秀了。只是，只是那双明亮澄净的眸子里倒映着他人的影子。
令月看着穆凌云只是呆呆地看着令浠不说话，竟然把自己晾在一边，心中有些气恼，对着令浠没好气地说：“你在这里干什么，母亲让你过去。”
“是。”令浠如蒙大赦，立即拔腿就走。
令月扯着穆凌云的袖子说道：“凌云哥哥，听说假山池中藏着秘密，不知是什么呀？”
穆凌云回神：“不过是小时候的玩笑罢了，哪里有什么秘密？”
“不，你带我去看看好不好？”令月上前拉住凌云的袖子。
凌云苦笑一声：“月妹妹，你看，快要开席了，你快过去坐吧。三妹妹也去。”
穆凌云大踏步离去，令月紧跟其后。令浠也朝酒席走去。
令浠姐妹陪万氏坐在一起，同席的还有穆夫人、齐夫人和其他几位闺秀夫人。众人待要坐定，只见东方夫人偏生走过来，和穆夫人打个招呼便坐下。
众人一脸愕然，与东方夫人交情实在是不深，怎么？
东方夫人端端坐定，客气道：“早就听说过许夫人，怎奈一直无缘相见，今日得这机会，万不能错过了。想必没有打扰大家吧。”
万氏随即恢复神情，含笑道：“东方夫人太客气了，能坐在一起聊聊是难得的缘分。”
“婕姐姐，我们也许久未见了。”东方夫人转首道。
穆夫人浅笑道：“说这话便见外了，府宅不过隔了几条街而已，常来常往便可。”
“这三位该是许夫人的女儿吧？真是端然生姿，明艳动人。”东方夫人赞道。
万氏听了心里早乐开了花，只是强忍着，不在面上显露出来，说道：“东方夫人谬赞了。”
齐夫人道：“哪里？许夫人何必自谦。令月姑娘当真是个精致的女娃娃。”
令月抿嘴一笑，悄悄地四处张望，寻找着穆凌云的影子，显然一幅心不在焉的样子。
令晖倒是挺直腰杆，端端正正地坐着，小口小口地抿酒，始终一脸含笑地望着各位夫人，不时点头，不时插上两句话，引得各位夫人笑声连连。
令浠安安静静地坐着，低头看着桌上精美的餐具，不曾言语。
东方夫人静静地打量着三姐妹，想起夫君委托自己的事情，嘴角扬起满意的弧度。
东方夫人用手帕压了压鼻翼的粉，笑容满面地问万氏：“许夫人，恕我眼拙，这位姑娘倒是眼生的很？”
万氏见她手指令浠，脸色瞬间暗了下来。
穆夫人看向令浠，含笑道：“那位是许家三姑娘，以前养在老家，去年才接回来的。”
东方夫人点头道：“真是个标致姑娘，惹人怜爱，许夫人教的好啊。”
令浠陡然听得他们谈起自己，一时紧张起来，手足无措。
万氏碍于面子，只对令浠道：“还不快谢谢东方夫人。”
令浠拿着酒杯的手抖了一下，酒洒出来了几滴，令浠赶忙放下酒杯，退出座位，向着东方夫人敛衽行礼：“东方夫人安好，多谢东方夫人夸奖。”
东方夫人走过来，亲手扶起令浠道：“好姑娘，快快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令浠的脸上染上淡淡地红晕，低声道：“小名令浠。”
东方夫人拍拍令浠的手道：“林下风姿，果然是人如其名。”
万氏见状，心下惊疑不定，晚辈行礼本是常事，东方夫人何必如此。
东方夫人对万氏说：“姐姐呀，我真是羡慕你，女儿这般听话懂事。今日赴宴，来得仓促，也没给姑娘们准备什么礼物。”
说着拔下头上的金钗，直接插到令浠的头上。
满座皆惊。
东方夫人又褪下手上的两支紫金绕丝镯子，一支给令月带上，令月愣愣地不知感谢。
东方夫人递给令晖，令晖怨愤的眼神转为盈盈春水，说不尽的柔情，惹人怜惜。
万氏回过神来，紧走几步，说道：“小女福薄，怎能受夫人这般重礼？”
东方夫人一脸诚恳地对万氏说：“我与姑娘们有缘，些许心意，姐姐万不能推辞。”
在座的皆是公侯贵眷，屡经世事，自然知晓这赠钗之意非同寻常。
万氏和齐夫人等心里皆有疑问：在座的高门嫡女何其多，何以东方夫人偏偏青睐令浠那个木头似的丫头？
齐夫人微笑道：“菜都上好了，再不吃怕是要凉了？”
一语惊醒众人，夫人姑娘们都回到座位上吃菜喝酒去了。
令浠平复心情，端坐着，心中却是掀起了千层浪，又惊又喜，又悲又惧，没个安宁。惊的是东方公子待自己当真情深义重，所言非虚；喜的是他竟然说服父母接纳自己，以金钗相赠；悲的是自己只是一个不得宠的小庶女，怕是配不上东方公子；惧的是这一切美好来得太突然，似乎很不真实，转眼间恐就烟消云散。
令浠低着头，手握筷子，呆愣愣地盯着盘子，丝毫不觉周围那几道或嫉妒，或嘲讽，或审视的目光。
令晖的身子向后仰了些，目光状若无意的掠过令浠头上的金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