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青年作家(201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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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小说(6)

可是朝廷不管不问,御史们就不干了。他们虽然还不敢大骂昏君,至少会阐明心迹,甚至不惜以死明志。皇帝也是要上班的,主持早朝,听取各种工作报告,商讨解决之道。如果朝廷意见分为针锋相对的两派,就要举行廷争,搞一场辩论会。这种廷争,听起来很公平,其实就是展示自己的实力,亮出自己的底牌。很多皇帝喜欢看自己的大臣为某一个问题争论得面红脖子粗,这样他就知道朝臣有没有结党营私,势力有多大,是不是要出手制衡一下。

如果皇帝不上早朝,皇帝翘班了,就缺少了主持人和裁判,事情就只能搁置。事情一旦搁置,官员们就觉得自己尸位素餐了,严重不满起来。

官员们要抗议,却不能越级,他们得分别找自己的顶头上司反映情况,礼部的有礼部尚书,吏部的有吏部尚书,此外还有刑部等等。问题和意见汇总给尚书,再由尚书汇总到首相那里。他们对首相一通诉苦,跟竹筒倒黄豆差不多:皇帝不玩了,我们还怎么玩啊。

首相也是愁眉苦脸,新皇登基之后,其他一切都还正常,就是隔三差五喜欢玩失踪。谁也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有的人以为是去逛窑子了,有的人以为是修仙去了。做皇帝要嫖妓,或者去修仙,也挺不可思议的。做皇帝的还缺女人吗?做皇帝的什么都有,得道成仙有这么爽吗?他这个首辅大人,也当得窝囊,哪怕是碰上汉武帝、明成祖,他也可以冒险去用相权制约帝权,给手下的言官们做做榜样。

这些“居庙堂之高则忧其君”的官员们说着说着,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皇帝该不是出什么事了吧?比如说染了花柳病,得了伤寒天花,或者是被人软禁了,甚至有可能被饿死在了内功。想到这里,这个不测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如果皇帝真的是被动不抛头露面,那么最值得怀疑的对象只有“假传圣旨”的王德。王德在效仿曹孟德,挟天子以令朝臣啊。

这还了得!大家群情汹汹,就往内宫涌过去,在门口被侍卫拦住了。没有谕旨,谁也不能擅闯。首相还是有办法的人,他让大家稍安勿躁。他跟侍卫理论不成,就找来了王德。王德开始的时候吓坏了,他怕自己成为出气筒,一不小心就被众人撕碎了。但是他也不敢得罪首相,只能过来相见。

王德还是留了一个心眼,他留在宫门里头,陪着一万个小心。首相看见王德这样的举动,不啻火上浇油。他压低了声音说:“王德,你给我出来。”

王德说:“首辅大人有什么话尽管吩咐,我这儿听得倍儿清。”

其潜台词是:反正我今儿个不出这个宫门,你们这么多人气势汹汹地前来,肯定是问罪的。你们不敢对皇帝怎么着,只会拿我来出气。我出去还不是羊入虎口吗。

首相怒火中烧,冷哼了一下,“怎么着,王德,你是以为我不敢踏入内宫了?”

王德赔着笑,说:“首辅大人,是小人不敢走出这道宫门。看诸位大人俱都面带怒色,小人不敢迎其锋。到时候血溅宫廷,小人贱命一条无足挂齿,引起皇上震怒,只怕会牵连诸位王大臣们。”

首相更生气了,好你个王德,不提到皇帝还好,提到皇帝就好比滚油里滴了一滴水。首相说:“我只问你,皇帝人现在哪里?”

王德心下也明白,这些大臣们是不见皇帝心不死。光凭着自己是拦不住的了,只怕还会生出其他的乱子。于是王德对首相软言相求:“皇帝现在好着呢,只是不愿意被人打搅。首相如果一定要见皇帝,小人可以带你去,但是只能您一人前去。”

首相权衡了一下,料定王德也整不出什么幺蛾子来,就跟众大臣交代:“诸位大人稍安勿躁,我这就去面见皇帝。”

首相随着王德进入了内宫,最后在一个建筑沙盘前停了下来。那是一座精致的宫殿,很像现实中的皇宫,只是被缩小了几十倍。

王德畏畏缩缩地走到闪盘前,用一块红木轻轻敲击了进入宫殿的台阶一下。很快,一张帛纸抛了出来,上面写着“什么事?”确实是皇帝的手笔无疑。

王德在其后写上“首相求见”,将帛纸卷起来塞进宫殿。很快,帛纸又递出来了,上面写着“请回”。王德默默地将皇帝手术递给首相。首相一脸惊诧,他实在想不通皇帝干嘛会进入这样的宫殿,看着又不像是障眼术。难道皇帝真的有难言之隐,需要这般独处面壁?

首相也不说话,只是跪倒在地,不停地以额触地,砰砰有声,说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还请圣上明察。”里面半晌没有回音,王德轻轻拉起首相,送出宫外。此时首相虽然确定皇帝没有出意外,稍微放心了一点,但皇帝行事诡异,让他更是满腹狐疑。

首相回到宫外,劝散了文武官员。

可是第二天,首相独自一人又来了。他强逼着王德带他前去面圣,虽然明知道很难见到皇帝,但不知为什么,他跪在那里捣首,好像也是在为国尽忠,成了他首辅工作的一部分。

连接着好几天,首相都长跪在沙盘前。首相年纪不小,老胳膊老腿的,膝盖自然受不了,酸痛,出血,首相仍然咬牙坚持。尽管王德很快给首相拿来了软垫,首相依然吃不消。有一次他竟然跪着跪着晕倒了。

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卧榻上,皇帝在一旁守着自己。月余不见,皇帝神情憔悴,显得很是疲惫。

首相很是惶恐,“还请皇上原谅老臣的斗胆,实在是国不可一日无君。”

戴允常打断了首相的话,“爱卿忧国忧民,何罪之有。现在你醒了,不妨跟随我到外面去走走,透透气。”

首相亦步亦趋跟着皇帝出了宫门。只见皇帝足不点地一般,很快出了紫禁城,置身于闹市街头。首相吃力地跟在后面,走得口干舌燥,但又不敢拦阻。

大街上酒肆茶楼,当铺客舍,一应俱全,只是没有一个人影。

皇帝在前面七转八转,登上了城楼。城楼上也是一个把守的兵丁都看不见。放眼望去,沃野千里,正是京畿的情形。皇帝指着远处,告诉首相:“爱卿胸中有丘壑,当知道千百里外的一座座城池,它们拓展着帝国的疆域,拱卫着京都的安全。封疆大吏和地方官员们勤勤恳恳地牧民,让他们生活得自由富足。”

首相突然有一种错觉,自己置身于一座空城中,皇帝所描述的疆域虽然存在,但也是空无的。有那么一会,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叶醉舟,飘荡在广阔无边的大海中。身边什么都有,但又什么都没有。

皇帝看着首相:“我知道,这也许太过离奇了。但是,我确实从我所迷恋的木匠活中发现了一个空间的秘密。那就是在任何一个有限的空间中,都有一种无限。在一滴水或者一颗芥子中,都有一个完整的世界。再造一个世界充满了挑战,其工程量是巨大的,需要不断地进行想象与复制。消耗的精力越多我就越亢奋,越欲罢不能。我想要复制一个帝国,它完全有可能比我们现有的帝国更要宽广,甚至远远超出我的经验。我现在需要有人搭把手,所以我不惜将此秘密告诉你,希望你能帮助我管理外面的国家,让我能够全力以赴再造一个世界中的世界。”

首相晕乎乎的,他只有一个问题想不明白:既然已经存在一个世界了,为什么还要再造一个世界,这两个世界有什么区别?

“区别很大。在那个世界里,你只能是首相,我只能是皇帝。但在这个世界里,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你可以重新安排你的生活,没有任何人会干扰你。这个世界是无穷的,所以每个人都可以拥有一切,而不会为了有限的资源和空间发生竞争、压迫和争斗。也许,我不想做这劳什子皇帝,你也不愿意做什么狗屁大臣。”

首相丧失了抵抗,“你是皇帝,你完全可以命令我。”

皇帝轻声说道:“从现在起不是了。你现在是这个新空间的第二个自由个体。我们之间是平等的。所有进入这个空间的人都是平等的。”

首相答应了皇帝,虽然以他的年龄,这样的空间对他并没有太大的吸引力,但他还是觉得帮助皇帝实现这种冒险是值得的。他可能在想,任何一个皇帝穷兵黩武去开疆辟土,都更为大胆和危险。假如皇帝能够为他的臣民找到一个无限扩展的乐土,却不存在流血牺牲,那无疑是最好的途径。

首相还有一个疑问,王德肯定也是知情者,难道他没有被这个新空间接纳吗?

皇帝告诉首相:“我默许王德可以积累他想得到的家财。他得到了这些,却不愿意放弃这些,因此他主动弃权,不想成为这个空荡荡的世界的一员。我曾经带领他进入这个一无所有的世界,他在惊讶之余,有自己的切身体会。他打了一个奇怪的比方,认为这个世界让他想到了自己的被净身。我告诉他,这只是这个世界的原始状态,一旦有了人烟之后,这个世界就会在自己的车轮上前进。但我无法打消他的疑虑,因为他太消极了,以为不管怎么努力,他都是不完整的,他的人生和世界也是不完整的。他对钱财有奇怪的占有欲。我许诺他可以变得非常富有,但不能超过一个皇帝所能给他的赏赐。皇帝占有了太多的资源,权力过于集中,前者让他不贪而贪,后者让他贪而不贪。如果我不贪恋这个世界的荣华富贵,放弃了这些,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让渡其中的一些给一个可怜的太监,比如像王德这样的人?”

7

百官们发现,自从首相面见皇帝之后,和王德就像一根绳上串的蚂蚱一样。他们一个主内,一个主外,一个负责传达皇帝的旨意,一个负责执行皇帝的旨意。他们一唱一和,里应外合,难免让人生出这样的怀疑:首相和宦官相互勾结,把持了朝政。

尤其是,皇帝经月不理朝政,避不露面,而能够有权面圣的人却只有首相与王德。此前对王德个人擅权的担心,现在变成了对王德和首相合谋的怀疑,而且显得更有说服力了。

有些心细的官员买通了内宫的耳目,却探查不到皇帝的一点音讯。所有的证据表明,皇帝要么已经不在宫内,要么就被囚禁在宫内一个秘密的场所,比如一口枯井内,甚至有可能已经暴毙,却被王德和首相压制住,秘不发丧。

有些胆大的官员甚至选择翻越宫墙,像狗一样在深宫内到处嗅闻,想要找出皇帝的下落。虽然暂时没有传出这些人与宫女们苟合的传闻,但大内“闲人免进”的禁条却不能这样继续被无视下去。

首相和王德还担心,万一皇帝的秘密被太多人发觉,会发生什么样的灾难性后果。有多少人会在没有排队参观的前提下认同皇帝的想法?他们会不会觉得皇帝是一个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的混混,或者是一个捣鼓神秘术的魔法学院的忠实信徒?他们会不会推翻皇帝,将他裸体游街示众、命丧在鬼头刀下?

一切都是可能的,民愤无可阻挡,不管是在秦朝初建期间的连绵阴雨中,还是法国大革命时期的轰隆枪炮声中。

为了加强戒备,首相与王德更换了明显渎职不作为的禁卫军首领,让首相的本家侄子接任。这一举动坐实了首相与王德勾结的罪名,首相的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官员们最不能容忍的是,首相与一个宦官勾结,就好比是和魔鬼缔约,实在愧为人臣,是下作的、无耻的。

在这样的形势下,十六王叔登台亮相了。他贵为王叔,手握兵权,负有监国之责,自然应当出面扭转京城失察的风气,对皇帝的失政也有提醒指责的责任。他是最合适的人选,即使他提出的“清君侧,诛王德”的口号,包含了“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的野心。

十六王叔发出了“檄文”,也就是通电天下,他要证明皇帝是生还是死,是耽于淫乐还是遭人挟持。如果皇帝还在,那么他就要皇帝勤政爱民,不要荒芜了朝政。如果皇帝不在了,那么就对不起了,国不可一日无君,他就要从监国到摄政,从摄政到帝王了。

十六王叔的军队是帝国战力最强的铁血之师,即使各地有零星的勤王之师,在其铁蹄前也是一触即溃,根本无法阻挡十六王叔直指帝京的步伐。更多的人选择的是观望的态度,他们不在乎十六王叔是不是真的想造反做皇帝,他们只希望十六王叔的举动能逼得皇帝现身。

皇帝啊皇帝,你在哪里啊你在哪里。

都火烧屁股了,皇帝只要还活着,总要现身了吧。如果皇帝还掌控着局面,他应该现身告诉十六王叔,自家人有事好商量,不要整出这么大的动静;如果皇帝是被王德和首相监禁了,他们这个时候也要抬出皇帝,镇抚天下,才有足够的资本和十六王叔唱对台戏。

可惜都没有。

王德和首相对十六王叔起兵之事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他们依旧像往常那样,一个负责传达皇帝的旨意,一个负责具体落实下去。

不仅百官糊涂了,连十六王叔也很不解。叔叔来给侄子解围,或者说向侄子逼宫,总得要激起一些反应,行动才能够继续进行下去。十六王叔的感觉是,自己的一记重拳,好像打在了一个相扑运动员身上,对方浑然无觉。甚至更不如,就好像将一块千斤巨石扔下深渊,一点涟漪都没有出现,就好像一颗质量超级巨大的天体被黑洞悄无声息地吞噬。

十六王叔迷茫了。一个人的一生,总会有迷茫的时刻,不管是在青春期,还是在巨大的成功将要落到自己肩上的时刻。

更让十六王叔崩溃的是,当他包围了帝京,才发现这里已经是一座空城。生活的痕迹还在,但制造这些痕迹的人却都蒸发了。好像一次有条不紊的大逃亡,人们甚至有时间好好整理,除了实在没法带走的物件,其他所有东西都被席卷一空。

据说在大洪水之前,诺亚因为提前得到了上帝的指令,才有足够的时间制造方舟,并且将蒙恩的万物带上方舟避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