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晚清军政启示录(第1部):被砍断的龙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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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茶叶与鸦片的对话

对于一个老大帝国而言,表面的富强并不能拖住它从高空坠落的速度。正是因为看到,并且意识到这一点,嘉庆皇帝的忧患意识才会愈发强烈。站在康乾盛世这个巨人肩膀上的爱新觉罗·颙琰,幸与不幸如同双刃剑的两面,机遇伴随着风险。

作为中国封建时代的最后一个盛世,也是最为恢宏的一个盛世,康乾盛世所承担的历史使命更像是一种惯性使然,是长跑运动中最后阶段的冲刺。对于一个铆足了劲要赢下比赛的中国王朝史,这是一段各项指标都达到极限的盛世,无论是官僚制度的稳定性,还是物质基础的夯实度,或是疆域领土的最大化。而这还不够,这是一场接力赛,一个人赢下一程无法保证最后的胜利,每一棒都要调整到一个最佳状态。

嘉庆皇帝成了那个既让人感到幸运,又让人感到不幸的接盘侠。这一理想化盛世的苦苦支撑,已经耗竭了一个传统社会的所有动力和能量。那些所谓的盛世,有时候就像是泡在防腐剂里的标本,看上去有着粗糙的美感和不够真实的姿态。

与好大喜功的乾隆相比,嘉庆皇帝显然要低调务实得多。尽管倒下一个和珅,国库暂时吃饱,可是一个国家的财政不能只依靠罚没贪官来实现。和珅家产的总价值,有人估计在八亿两白银左右,这相当于当时清廷一二十年的财政收入。

从乾隆手里接过权柄的嘉庆皇帝已将近四十岁,他身上虽然已经褪去年轻人旺盛的血气,但还不具备一个老到者的从容。时间留给一个中年男人的,往往是深不见底的忧患意识。他最想做成的事是用最短的时间,为他的王朝激活新的造血功能,财政问题也由此成为最大的隐患。贫富差距已经到了无法容忍的程度,他的王国一屁股就坐在了那个危险的“炸药包”上。

东西方两大帝国的较量,就这样从两种植物的较量开始。中国茶向着英伦三岛滚滚而去,而罂粟则向东方狂奔而来。英国与中国茶关系的最终确立,完全依赖于17世纪中期东印度公司于中国、印度和英国建立的那条三角关系的贸易航线。欧洲以英国为主,将工业品运往印度,再将印度商品—最初是棉花、而后是鸦片—运往中国,之后将中国的茶叶和丝绸运往欧洲。三角对冲之后依然存在的巨大逆差,则直接用白银输往中国填补。

根据东印度公司的记载显示,在1710—1759 年的50年间, 英国向东方(包括中、印)出口的货物,价值仅为925万英镑,而运送的金银则高达2683万英镑,唯有如此方能抵销进口货物的价值,贸易逆差高达290%。

另据该公司的资料显示,在1708—1757年的50年间,英国因贸易逆差向中国运送了650万镑的白银,而在1776—1791年中有具体数量记载的15年,又运送了367万镑的白银。仅此两项,在65年间仅英国东印度公司一家就输入1017万镑,年均15.65万镑,折合63万银圆。这还不算其他欧洲国家及美国的逆差白银流入,按照美国汉学家、大清国海关高级官员马士估算,从1700—1830年的130年内,仅广州一个口岸流入白银总数在9000万到1亿镑,年均77万镑,折合308万银圆。

如何填补两国之间巨大的贸易逆差,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摆在英国国王和议论成员们面前的一道难题。他们首先想到的是用印度产品对冲中国产品。1740年,为了弥补中英贸易的巨大逆差,东印度公司试着向中国输出1116 担印度棉花。中国本身就是产棉大国,进口印度棉花,只是为了弥补产量的缺口,因此,市场的增长空间极为有限,而且行情受到中国本土棉花收成的巨大影响,波动巨大,有一年的波动幅度居然高达33%。这大大制约了印度棉花对中英贸易逆差的平衡作用。

1787年英国政府向派往中国的第一任使臣卡思卡特发布训令:“要注意到我们在印度领地的繁荣,要改进该地的产品和制品在中华帝国的销路,同时,要使出售这种产品的贷款足以供应现在每年达130万镑以上的欧洲回程投资所需。”

在中国、英国和印度三角贸易关系中,中国对印度商品的需求大大超过了印度对中国商品的需求,这令印度在中印贸易中迅速获得了顺差,但这个顺差实在过于渺小,更难以抵销中英贸易之间的巨大逆差。英国人还建立了一套金融体系,采用循环汇兑的方式,尽量减少从英国直接向中国支付现银的比例。

根据记载,到1783年, 输入广州的272 万两白银总量中,从英国直接输送的不到1 %。在平衡贸易逆差中,印度的棉花显然还是太过于松软了,英国迫切需要一个坚硬的东西来支撑。一个远比棉花更为可靠、更为有力的贸易平衡工具出现了:那就是鸦片。

英国著名作家德昆西是个瘾君子,他说中国人抽鸦片是理所当然的,更何况抽鸦片也没有像中国官方说的那样伤害到本国的经济。下层百姓没有经济能力支撑这种奢侈的享受;而上流社会有此爱好也无伤大雅,犯不上中国皇帝为禁烟而兴师动众。鸦片战争不是因为鸦片,而是其他什么原因。

鸦片与抽鸦片,一种外来的毒品与陋俗,最后在西方的中国形象中变成了某种“东方性本质”。罂粟的原产地是西亚地区,早在六朝时,就已经传入中国,并有种植。唐代陈藏器在他的《本草拾遗》中描述了罂粟花的特点,他引述前人之言说:“罂粟花有四叶,红白色,上有浅红晕子,其囊形如箭头,中有细米。”南宋诗人章甫在《紫苏》一诗中,对罂粟花描写道:“结子最甘香,要待秋霜实。作腐罂粟然,加点须姜蜜。”

在很多时候,美好且香甜的东西,总是会伴随着某种致命的伤害。罂粟花的美丽成了一种危险信号,越美丽就可能越危险。痛并快乐着本是一种两极的体验,而它竟然会同时存在于一种植物中,造物主的神奇就在于此。

当罂粟的种子化为鸦片,人在尘世间痛苦的皮囊突然变得轻飘飘地不再重要,而精神则溺于一场难以自我救赎的战争。

全球化的元朝时代,吸食鸦片的方法是由印度传入,中国人曾经优雅从容的身体因罂粟花而战栗,会在某个时刻突然体验到一种离地三尺做神仙的感觉。这种感觉会让意志薄弱的人类变得更加虚弱不堪。到清末,整个世界都在血气偾张的时候,而这个东方的古老帝国却陷于一种酥麻的昏沉状态。

当中国人端着烟枪横卧榻上的时候,远在欧洲西部大西洋上的一个岛上,英国的许多贵族家庭正在某个悠闲的午后细品慢咽中国茶,这真是一幅奇妙的画卷。中国人用茶叶换来了鸦片,而英国人则用鸦片换来了茶叶。

茶叶带着沁人心脾的芳香进入英国,在这个岛国迅速风靡起来。英国与中国的贸易交锋,因为茶叶而始终处于被动状态,这迫使他们不得不从印度输出鸦片来扭转形势。1664年,东印度公司的普罗德船长从万丹回来,送给国王查理二世的礼物,不是价值连城的珠宝,而是一小包“珍贵的茶叶”和一点肉桂油。国王的妻子、葡萄牙公主卡瑟琳王后带到英国的嫁妆,除了作为殖民地的孟买以外,还有她优雅的饮茶习惯。在王公贵族们的示范下,饮茶成为一种不可抵挡的生活时尚在英伦三岛弥漫开来。

到1700年,英国伦敦大约出现了500家茶室。有资料显示:1772—1780年间,英国及其属地每年最少消耗茶叶1333.8万磅;1791—1793年间,英国人每年人均消费茶叶1.66磅。“茶壶送进书房来时,房间里立即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芳香。一杯茶落肚后,整个身心得到了极好的慰藉。绵绵细雨中散步归来,一杯热茶所提供的温馨美妙得难以形容。”英国小说里的主角们,他们喝着中国茶,展现着英伦生活百态。

英国人围绕饮茶还起了一桩公案。1756年有个叫汉威的慈善家发表了一篇《茶说》,说政府进口中国茶阻碍了英国经济的发展,对人民的健康有着很大的破坏性,甚至会毁了英国女性的姣好面容。而那些在工作与生活中表现出没精打采、消化不良的英国人都是中国茶的爱好者。他发出倡议,抵制饮茶,并且提议由女性做起,竖立铜像或石像,题写戒茶女士领导人的姓名,以资鼓励,等等。汉威的倡议不但没有得到更多人的响应,而且遭到了抨击。英国著名作家约翰逊就不同意他的观点,并在杂志上撰文痛斥:我就是一个老茶客,白天喝茶咽饭、傍晚喝茶解闷、夜半喝茶忘忧、早起喝茶提神,二十年来饭可以不吃,茶炉子从没冷过。

汉威自然不会服输,他也选择在媒体上发文回应。约翰逊再书一文驳斥,二人的笔战成就了一段英国人饮茶之余的谈资。而英国的茶叶消费市场,在这些逸闻趣事的包围之中茁壮成长。

支持汉威的人,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也是一边饮着中国茶,一边闹着要去抵制中国茶。他们抵制的不仅仅是茶,而是英国人为饮茶所付出的高昂的成本。我们以广州市场的绿茶为例,它起于安徽省最南端的婺源,经由水路,从婺源转运到江西省的南昌,自南昌经由赣江水面到南安。在南安这个地方,这些茶叶必须改由陆运,越过梅岭,以到达广东省北部的南雄。在南雄时,再度上船,经由北江运到广州。

茶叶的运送是一个略显繁复的过程,连倒七次船,需要在三处税关缴税;沿途经过无数的危险,克服无数的艰辛,这使茶叶从一地搬运到另一地成为一项辛苦的事情。英国人进口茶叶与日俱增,直至成为近代最大国际茶叶市场。茶叶成为中西贸易中最重要的商品。西方各大贸易公司的巨轮成为广州海域的常客,茶叶是他们贸易的主要商品。与流失的白银相比,茶叶才是他们最需要的。在英国人看来,“茶叶是上帝,在它面前其他东西都可以牺牲”。

英国东印度公司派驻广州的茶师波耳曾估算:从星村搬运一担(100斤)工夫茶下来广州的代价若不是3.65两银子,那就该是3.92两,这样的数字约略相当于“栽种与制造”的成本的三分之一。

饮茶不是问题,资金才是问题,白银的大量流失才是英国人无法接受的现实。英国公司先是以印度的棉花为替代支付品,后来则以鸦片来换取茶叶。与茶叶迅速攻陷英国人的日常生活不同,鸦片在刚进入中国时,并没有获得中国人的青睐,这或许与东方人的慢热性格有很大关系。直到1782年,鸦片还没有在中国真正打开市场。但是很快,那些意志薄弱且沉溺于享乐主义的人群开始认识到此物的非同小可。它像一个巨大的陷阱,而快感,只是它的诱饵而已。

鸦片的春天很快到来,仅仅用了十余年的时间,英国向中国出口的鸦片就达到4000箱,1835到1839年间剧增到每年近4万箱,每箱平均耗银约四百两。人们用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愉悦来消解现实的愁苦。而他们忘了一点,享乐只是一种暂时性的体验,它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不但解决不了问题,反而能够助长死亡之神以最快的速度来到身边。

英国国内也有许多有社会良知的人一直在谴责并呼吁取缔鸦片贸易,如沙夫茨伯里伯爵就曾说过:“这个国家怂恿这种罪恶的交易是极具破坏性的,也许比怂恿奴隶贸易更歹毒。”甚至连东印度公司鸦片代理处经理赛蒙也深有感触道:“鸦片产品摧垮了人民的健康,使其道德沦丧。”

马克思说过,资本如果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它就会铤而走险,如果有百分之百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人间一切法律,如果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它就敢犯下任何罪行,甚至冒着被绞死的危险。这句话对于鸦片走私来说,显然说得太对了。

进入道光朝,鸦片的入侵已不仅仅限于广东和沿海数省,腹地如山西也出现贩卖鸦片的商号,一些知县、同知、盐运使之类吸食鸦片的官员被举报,还有那些将查货鸦片私卖分肥的缉私官兵,不断被发现和惩处。利之所在,云贵川一些深山老林之中开始种植罂粟,熬制鸦片,烟馆也在纷纷出现。吏部和兵部倒是出台了“失察鸦片烟条例”,拟定为“按其烟斤多寡,一百斤以上者,该管文员罚俸一年;一千斤以上者,降一级留任;五千斤以上者,降一级调用”。相比其他罪行,处分真是轻之又轻。

鸦片走私过程中,透漏较多,危害最大的是水师巡船和关卡员弁的贿放偷越。与此相关联的是,军队中吸食鸦片者越来越来越多,以广东水陆官兵为例,被指称“沿海各营兵丁,多有吸食鸦片烟,庸懦不堪”。而实际上,闽浙水师及沿岸营员,也好不到哪里去。道光十一年(1831),湖南永州、广东连州、广西全州等地出现变乱,官军作战不利。户部尚书禧恩奏称:“该省调至军营战兵六千余名,不惯走山,沿海各营兵多有吸食鸦片者,兵数虽多,难于得力。”御使冯赞也奏:“广东兵丁素多懦怯,一经挫败,兵气更馁。又多吸食鸦片烟,筋力疲软,难期得力。”这些奏折都说到吸食鸦片对军队战斗力的削弱。

道光帝也是一日之内连发三道谕旨,其中有言:近来粤闽等省兵丁吸食鸦片烟者甚多,即将弁中食鸦片烟者,亦复不少……经此严禁之后,如将弁私食,即将该将弁揭参;如兵丁私事,即将该兵丁治罪,并将该管将弁议处,方为不负委任……

当然疲软懈怠已然成为清朝军队的通病,与鸦片有关,可要是都推到鸦片上,也与事实不符。但无论如何,来势汹汹的吸毒之风从沿海刮入内陆,从民间社会刮入军营,并进入京师,进入王公皇族的圈子。

皇宫中也有人沾染,只是大家心照不宣而已。甚至还有一个说法,道光帝曾吸食过鸦片,且已成瘾,忽一日幡然悔悟,曰不禁此物将败家亡国,并将进呈烟具之太监立毙杖下。此说不太可信,但道光年间的确发生了一次宫中太监吸毒运毒案,连在京任职的回疆贵族也牵涉在内,影响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