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政治大家小书:中国政治思想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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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深切的怀念,难忘的教诲

方德修

我忝列吕师门墙,始自一九三六年春,当时在光华大学就读二年级。必修课以外,选读了先生所授的《中国政治制度史》。后又陆续选读了《中国政治思想史》《中国中古史》和《史籍名著选读》。毕业后留校工作期间,仍经常旁听先生的课。先生讲课既不像一般老教授那样端坐讲学,更不像有些老师那样照本宣读。先生一上课,便从衣袋内掏出支粉笔,在黑板上写出将要讲的内容提纲。讲完一节,又写一节再接着讲。粉笔用完一支又掏出一支。漫步讲台,不倦地讲,直讲到下课铃声响。从不说一句课外话。讲授的方法,用先生自己的话说,则是“讲明”和“讲贯”。讲授的内容,并不全照先生自编的教材。即使是旧课,也不重复。每讲一次都有其新的独到见解;但从不哗众取宠,更不作惊人的怪论。先生教导我们,学术研究和做工不同,不能由师傅作具体示范,只能经老师指点,自己边学边领会。还生动地举前人诗句:“鸳鸯绣出凭君看,不把金针度与人。”继又下转语说:“金针线迹分明在,但把鸳鸯仔细看。”先生在所著《中学历史教学实际问题》一文中说:“能明乎社会学,则研治历史,若探骊而得珠;而教授史学之道,亦不外是也。故今日之教授历史,竞不妨以社会学为之经,而历史转若为其纬。引社会学以解释历史,同时即以历史证明社会学之公例,二者如辅车之相依也。”[1]当时,我正在阅读列昂节夫的《政治经济学》[2],该书第二、三章,即后来的《社会发展史》所本,两相对照,印证极深。至今记忆犹新。我所学的专业是社会学,自此颇爱读历史书籍。老师的教诲,是毕生难忘的。当时虽将先生在课堂里写出的讲授提纲及口头讲解,作了笔记,不少内容在先生的著作和讲义中是找不到的,可惜后来都失落了。

先生熟读史籍,博览群书,但却一贯反对为学术而学术。尝说:“予虽教人读书,并不主张脱离实际。且恒戒学者:学问在空间,不在纸上。”[3]

先生早岁研读经学、文字学,也颇受乡先辈今文经学的影响,而先生治学并无门户之见,但求实事求是而已,且能随时代前进。尝治经学、小学,“但至后来,仅成为予治古史之工具耳,不足专门名家,于思想亦无大关系”[4]。先生《自述》:“予之思想,凡经三大变:成童时,最信康梁之说……此时所笃信而想望者,为大同之境及张三世之说……(其后)只服膺法家耳。……尤为术家。……此予第二期思想也。马列主义初入中国,予即略有接触,但未深究。年四十七(按时当一九三〇年)……予乃读之稍多,于此主义,深为服膺。益予夙抱大同之愿,然于其可致之道,及其致之之途,未有明确见解,至此乃如获指针也。”正是由于对马列主义的“深为服膺”,冀求“大同之愿”的早日实现,故抗战期间能在日寇铁蹄下,艰难环境中写出“圣哉马克思,观变识终始,臧往以知来,远瞩若数计”[5]这样的诗句,这更说明先生的思想是随时代而不断前进的。

先生的治学态度是极其认真严肃的。先生曾教导我们,在读书之初,先将《四库全书提要》阅读一过,于学术全体作一鸟瞰,它固然不足以尽今日的旧学,但对旧学的大概,究能得十之八九,是不为无益的。但先生却反对读书只读序言、摘要、节本。说:“有用无用,因各人的见解而不同;学问上的发明,正从人所不经意之处悟入——读书所以忌读节本——况且看似无用,其中仍包含有用的材料。或易一方面言之,即为有用。”[6]先生又教诲我们读经史要细读注疏,不能跳过不看。不过他也认为有许多好的选本,有良好的圈点,肯用心研究也是有益的。又如,先生在写作时引用即使是亲手抄录的史料,也必再加一番覆核功夫。

先生精于考据,对清代乾嘉学派有所继承,也有所不同。他治学目的,不像乾嘉学者的为考据而考据,而是为了还历史本来面目,对社会历史发展做出具体分析,而提出自己的见解。先生对顾亭林先生很钦佩,而顾先生正是一位如他自己所说的“考古论今求济世安民略,登山临水抱体国经野心”的学者。先生还在《自述学习历史的经过》一文中说过:“人家都说我治史喜欢讲考据,其实我是喜欢讲政治和社会各问题的。不过现在各种社会科学都极精深,我都是外行,不敢乱谈,所以只好讲讲考据罢了。”[7]

一九四七年春,我和光华两位老同学合办《学风半月刊》,先生应我们之请撰写《发刊辞》:

“人心之转变,由于环境;环境之造成,由于制度。求移易人心者,不可不改革制度,以变换其环境。然制度的改革,亦必人心先有相当的信向,乃能见功。苏联的革命,固然是改革制度,以移易人心的好例,然其原动力,亦仍由于社会党人之不断鼓吹,即其明证。”

当时,黄师任之(炎培)先生看到这篇发刊辞文笔如此老练,问是谁写的。我告以“是诚之先生所作”。他听了频频点头说:“难怪难怪”;并取其意写了下面一幅楹联勖勉我:

风气转移匹夫有责

理性控制为学成功

我至今珍藏着。先生为《学风》创刊号,还写了篇针砭时弊的论文——《如何根治贪污》。以史家的立场,引用不少罕见史料,分析这种政治积弊的根源。在当时时论之中,是很有分量的好文章。在第二卷第一期,先生应我们的请求,发表了一篇读史札记:《行钞奇谈,伪钞奇技》。这是颇有学术价值的文章。我们当时只顾办好刊物,请先生写《三国史话》那样的长篇连载,没计及先生当时已是六十多岁的高龄老教授,且素来体弱,除担任繁重的课务以外,业余还专心致力写作第四部断代史——《隋唐五代史》,这种不情的请求,今日回想起来,实在太孟浪了。先生为支持我们编好刊物,还是顺应我们的要求,拟写长篇《史情》。《史情》之一,便是《中国人为什么崇古》,刊于《学风》第一卷第三期。一九四六年,先生还为我所写的,后由上海开明书店出版的《东北地方沿革及其民族》一书作序。这些都是使我毕生难忘的。先生对后学的提挈,都极感人。

先生在所著《先秦史》中曾说:地下古物“足以补记载之缺而正其伪,实通古今皆然,而在先秦史及古史茫昧之时,尤为重要”[8]。由此可见,先生是重视甲骨、金石文以及古器物的研究成果的。其所以在古史研究上未予运用,我们认为这得从先生的历史条件来看。在旧时代,对古文物的发掘、收藏及整理,不是被帝国主义者直接掠夺并满载而去,便是由私人盗窃,经骨董商贩之手,或偷运国外,或流入私家。先生对此曾慨叹说:“山岩厓壁之藏,以及据地所得,彼所根据,实较吾侪为多。”[9]而我们所能见到的,为数不多的甲骨、金石等,其中又有些是赝品,其考释文字有的也未成定论。因此,先生尝说:“求诸金石遗器,其所得,诚或出于许书以前,然师传久绝,以意识读,不能无误;又其器亦不能无讹;亦未可专恃也。”[10]在旧中国,不是在专门的学术机关,或是自己富有收藏,是颇难研究金文、甲骨的。先生一生的著述,都全靠他一人之力写成,并无助手,有时学生们主动请求为他抄抄写写,他总是笑谢了。而一个人的时间和精力是有限的。先生秉着“不知为不知”的态度,不贸然引用,这正说明先生治学态度的严谨。

先生的渊博学识,还同他一生珍惜时间是分不开的。光华大学还在大西路时,全校师生员工多半在校门外小饭馆中就餐。那时,只要在饭馆中遇到先生,我总见他在边就餐边阅读书报。先生住在教员宿舍,除去上课,从早到晚都在写作,直到晚年也是如此。这种勤勉治学的精神,实在是我们后学的楷模。在抗战初期,先生全家居住在上海霞飞路兰村,为避免同学们拜访他费时,乃倡议于每个星期日上午,先是在霞飞路一家茶室,后改在八仙桥基督教青年会二楼茶室喝早茶,与同学们晤谈。这“例会”,直到太平洋战争爆发方停。抗战胜利后尚一度恢复。(曾闻老学长说,抗战前就如此。)当时,去的同学经常多达二三十人。大伙围着长桌坐着,同先生相对叙谈,往往能听到在课堂里听不到的宏论,对有些学术上的问题,谈得更深入,更亲切。这是我们请益受教的最佳时刻,也是先生教育学生的一种好方法。

先生一生平等待人,总是抱着与人为善的仁者态度,与人谈话,无论对方是旧交还是新识,也不问对方的地位高或低,都耐心地倾听对方的畅所欲言。先生虽说话不多,但句句出诸肺腑,没有半句应酬客套,更从不虚与委蛇。解放后,我有一次到先生宿舍,见到一位陌生客人在与先生长谈,也是如此。经先生介绍,才知道是周谷城先生。我第一次到先生宿舍拜谒,是在一九三六年,请先生赐我一个“号名”。不几天,便由同学交给我一封先生的手教。信中,先生称我为“老友”。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对一个青年学子不以良师而以益友自居,这除使我深感先生的谦虚外,更感到有一股热流遍及我全身。这是先生给我的第一封信,连同以后给我的二三十封信及所附诗稿,我一直珍藏了几十年,不幸全在十年动乱中毁于一旦。

抗战初期,先生曾赐我一箑面上书黄仲则《都门秋思》。我每一读到“全家都在风声里,九月衣裳未剪裁”等句,便感到先生之所以录写这诗句的悲天悯人、忧国忧民的情怀。一九四一年春,先生书赠我一立轴。上写近人咏史诗两章。以“狐狸挺荒邱”形象当时“孤岛”上海的群丑跳梁,借“折腰宁食贫”明志。翌年先生便回常州故居,在游击区所办两所中学任课,奔波两地,备极辛劳,而全家生活却依靠微薄教薪,其后一度全赖开明书店预支稿费勉强维持。我曾多次致信探问,先生均回说过得去。抗战胜利后,我有一次去常州拜望先生,蒙先生邀来一位原籍皖南的长者相陪,因系同乡,在话旧中这位长者向我谈及,先生在抗战时期,为了缓解生计问题,曾将藏书放在他的铺子中寄售。先生自奉俭约,待人宽厚,常周人之急。先生不仅资助亲族、朋友,且对清寒的学生亦乐于帮助。他长期在大学教书,业余又一直著作,教薪加稿酬,收入亦不算少,而由于先生的慷慨,乐于助人;往往到自己有整笔开支时,手头却很窘迫。

先生酷爱猫,有一段时间常在给我信的信笺一角,盖上一猫图案的印章。章仅盈寸,造型简朴,苍劲如汉印。一九四八年,有一次我陪先生到上海旧城逛邑庙。在出售小动物的铺子内,看到一只鬈毛白猫,双睛异色。据店员说是波斯猫,索价“稻米十石”。我们只好望“猫”兴叹,先生还细细观赏了好一会儿才离去。

先生全家待人恳挚,去访问的同学,都受到亲切、周到的款待。我从未见先生有一点家长作风。师母是一位十分慈祥的老夫人。她神态安详,我只见过她两次欢笑。其中最欢的一次是在一九四一年春。先是我闻知先生的生辰日期,告诉了当时同在鸿英图书馆工作的严名扬(挺)学长,他随即向朱锡藩、郑之骧两学长说了;我又通知了李寅文、叶百丰两学兄。相约先作准备,届期同往祝寿。先生曾给我信阻止,但我们仍如期前去了。席间,朱锡藩学长倡议行酒令:要每人或歌一曲,或说一笑话;并由他领先,反复用“鱼、虾、蟹”三字按昆曲唱腔唱了一大段。继由叶百丰学兄唱了一阕《喜佛》的北方小曲。朱锡藩学长原是位谈笑风生的人,歌声高亢犹如关东大汉;而叶百丰学兄则曼声低唱,还故作小儿女态。于是把合座都逗乐了。先生和师母也笑出了声。当时先生还对昆曲谈了不少行家里手的话。这次欢叙,直到夜将深,我们才辞别。我们中有一些人还曾在霞飞路觉林蔬食处陪先生小叙过几次。记得一九四二年,陈楚祥学兄赴内地前,我们便是邀请先生在该处为他饯别的,饭后并摄影留念。先生能喝一点酒,燕饮时款款而谈,待我们如家人子弟。回忆昔日情景,恍如眼前。

先生教诲我们:“真正的学者,乃是社会的、国家的、乃至全人类的宝物”,“我愿世之有志于学问者,勉为真正的学者。如何则可以为真正的学者,绝去名利之念而已。”“而名亦就是一种利;所以简而言之,还只是一个利字。”“自利,从来未闻成为一种学问;志在自利,就是志于非学,志于非学,而欲成为学者,岂非种瓜而欲得豆,种豆而欲得瓜?”[11]在先生逝世三十周年之际,先生这一段教诲,仍有现实的意义。

注释:

[1]《江苏教育》六卷一、二期,一九三七年二月。

[2]张仲实译本,抗日战争前,上海生活书店版。

[3]《自述》(《三反及思想改造学习总结》节本),载《常州文史资料》第五辑,一九八四年十月。

[4]《自述》(《三反及思想改造学习总结》节本),载《常州文史资料》第五辑,一九八四年十月。

[5]《再示荣女》,载《诚之诗稿》,油印本。

[6]《怎样读中国历史》,载《出版周刊》第一〇二期,一九三四年十一月。

[7]《中美日报》,一九四一年三月十六日。

[8]《先秦史》第五页,一九八二年上海古籍出版社第一版。

[9]《秦代初平南越考之商榷》,载一九三四年《国学论衡》第四期。

[10]《说文解字文考·序二》,载《文字学四种》,一九八五年上海人民教育出版社第一版。

[11]《从章太炎说到康长素梁任公》,载一九四六年《月刊》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