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张闻天早期译剧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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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狗的跳舞(1)

第一幕

(四幕剧)

本剧中文译本于一九二三年十二月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列入“文学研究会丛书”。译者据一九二二年秋英国麦克米伦公司出版的英译本转译。英译本直接译自手稿,译者为海曼·伯恩施坦。

理欧乃德·安特列夫(Leonid Andreev)生于一八七一年阿莱勒地方。与杜格涅夫同乡,比高尔该小二岁。起初在莫斯科当律师,后来才倾向文学。其处女作即为高尔该所称尝。此外更受托尔斯泰与梅勒什科夫斯基等的赞许,所以他的名声传布得非常快。他的小说《红笑》与《七个被绞死的人》就给了他在俄国文坛上一个重要的位置。他的小说与戏曲继出的很多。英文翻译的也不少。我所译的这篇《狗的跳舞》(The Waltz of theDogs)就是英译中最近出版的。

安特列夫对于人物的描写,不着重在外面的行动,而注重在灵魂的振动。他毫不疲倦地找求着人心中所蕴藏着的革命的,反抗的,愤激的,恐怖的,人道的,残酷的,悲哀的,凄凉的种种精神,用了写实的,象征的,神秘的笔墨传达出来,使读者时而愤怒,时而恐怖,时而悲哀,时而怜悯,时而发狂。他用铁锤敲着我们的灵魂,使得我们不得不觉到战慄!

我们,这些被所谓礼教与偶像所束缚着的我们,除非用了利剑来把这些东西一一斩掉,我们就永远不能得到自由,永远不会了解人生。安特列夫的作品就是我们的利剑,我们要把他拿起来象发疯一样挥舞着去破坏一切。不过破坏之后应该怎样,安特列夫没有回答我们。

“我应该怎样呢?”安特列夫常常用了全身的力量不断地问着。这问题的不能解决,是他最大的痛苦。这原是俄国人的特性。他们对于形而上学的生活法则的探讨是永远不倦的。这“我应该怎样呢?”的问题,他们如其不能解决是不能平安生活的。爱罗先河先生说:“我们几乎是生理的觉着苦痛的拘挛,几乎是生理的感到心的跳动,几乎可以发疯,因为回想到他的不能解决的问题。”(见《安特列夫与其戏剧》)这“他的不能解决的问题”就是“我应该怎样呢?”

托尔斯泰对于这问题的不解决的解决是宗教,是《圣经》上《路加福音》的第六章。安特列夫的解决的不解决是死,不论是自杀或是被杀,或者一直到老死。在安特列夫看来,真真觉悟的日子就是死的日子。德国李思乃教授在他的《安特列夫与其人生观》上解释这一点说:“当个人觉醒了的时候,做了社会生活的基础的时候,那向来存在于他与自然中间的接触点,一一消灭了。他不但孤独着,并且在他的周围变成了沙漢——广大的,社会的深沉的裂口,一切伟大的原理,所谓生活的法则,没法和这赤裸裸的个人接触了。到了这一点,一切法则与原理只是个人的事。他的目的,就是宇宙的目的;他的理性,就是宇宙的理性。宇宙的运命也随着他的生灭而生灭。但是如其这个人不能在他的存在与自然律的中间建筑一直接的关系时,其结果就是最大的悲剧:个人离去世界。”就是自杀!

谁愿意自杀呢?自杀不是解决人生问题的最好方法。但是这问题的解决既是必要而又不能解决时,最好的方法就是自杀!《狗的跳舞》中的主人公亨利就是这样自杀的。

因为安特列夫的主人公都是要解决人生的根本问题的,所以他们都注重思索。本剧中的主人公亨利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第三幕中他说:“我想着而且等待着。唉,我定了计划而又把它推倒,这样地连续下去使我逐渐厌烦了。但是我不久将要有一个推不倒的计划……于是我将要不见了。”可怜的亨利,他的推不倒的计划,就是自杀。他还说:“愚蠢的人问我,你整日干的什么,你常常孤独的,为什么?我还没有足够的日子与晚上去思索呢!思索!思索!”

平常的人失恋了,也许会自杀,这自杀的直接原因就是失恋。但是亨利自杀的直接原因并不是失恋。失恋不过是使亨利开始想到人生大问题的一件事。有了这种思索而又没有解决的希望,所以他自杀。虽伊利查白数过其门,要求他赦免,他也不顾,因为那时他的苦闷并不是为了失去伊利査白。

这原是俄国文学的特性。高尔该《Varenka Olessova》中借一个灵敏的女孩子说:“俄罗斯的英雄常常是愚蠢的,他常常找求着某种东西;常常想不能了解的东西,而他自己又那样的可怜,那样的可怜!他要思索,思索,然后说出,于是他要去向他的情人宣布恋爱,此后他又要思索,思索,一直到结婚……他结婚之后,他要向他的妻子讲种种无意义的话,于是抛弃了她。”

“我们常常想,思想越是抽象,那就越是冷酷与无感情。这是不确的,至少在我们俄罗斯人是不确的。从杜思妥亦夫思奇的主人公身上,我们可以看到怎样抽象的思想是有热情的,怎样形而上学的原理与推论不但根据于冰冷的理性而也根底于感情与意志。有一种思想他会在感情的火焰上添加火油,会在人心中点起火焰,比了最无拘束的奔放的热情还要有力量。……他们感觉得很深沉,因为他们思想的很深沉;他们无穷地受苦,因为他们无穷地推敲;他们敢做,因为他们敢想。此外在生活上更可明瞭,他们的思想愈是抽象,愈是热烈,就愈是探进他们的生命里去。哦,奇异的青年的俄罗斯啊!”(见梅勒什科夫斯基的《托尔斯泰其人与其艺术》,这一段虽是他用来批评杜思妥亦夫斯奇,但是用来解释任何俄国文学家都的确,尤其是安特列夫。)

任何人大别之都有二重人格,这是近代心理学已经给了我们以证明的。一是社会的,一是非社会的。社会的人格是虚伪的,快乐的,保守秩序的,普通一律的,机械的;非社会的人格是反抗的,突进的,凶暴的,悲哀的,各人不一的(按法国柏格森的说法)。现在的社会,处处鼓励着社会的人格而压制着非社会的人格。结果将要使人类完全机械化,变成和蜜蜂与蚂蚁一样。

这种趋势在少数感觉锐敏的人是不能忍耐的,于是他们起而反抗,反抗不遂便加之咒诅与讽刺。在文学方面尤其显著。安特列夫这篇戏曲就是描写这种二重人格的。亨利之有二重人格固不必说,就是伊利查白,飞克罗西以至加尔都有二重人格。这二重人格的冲突,就是一切苦闷的起源。其结果也是悲剧。在安特列夫的《戴假面具者》上面更说得明白。罗伦佐(该剧中的主人)的死,就是为此。

安特列夫的作品,大都带有神秘的,象征的,诗的气味,有许多地方我们不能“了解”,我们只能用细微的心去感觉。各人感觉到的,就是他的作品的意义!

一九二三年二月十二日于美国加利福尼亚

剧中人物

亨利·帝尔

加尔·帝尔,他的弟弟

伊利查白

亚历山大路夫,混名“飞克罗西”

安德烈·汉森

“快乐的佳尼”

德米·耶夫

伊文,男仆

二壁画匠

在墙壁的后面有二个壁画匠咿唔着柔和的,没有字眼的与单调的歌曲。加尔·帝尔,一学生,坐在他哥哥亨利·帝尔的写字台旁边。这是一幢新而没有完全装饰好的住宅;就是加尔·帝尔所坐的房间也没有完全修饰好。这间房间的布置似乎是预备做会客室的,一切器用什物如象大靠椅,小靠椅,小圆桌与椭圆形的着衣镜等都依照了一定的次序安排着;但其中没有地毯,挂毯与图画。小圆桌放在小寝床的旁边,餐桌放在房间的中间。房中的一切都是生硬冷酷并且没有生命——生命似乎在那里还没有产生。新的小钢琴在发光。谱都放在音乐谱架子的上面。加尔·帝尔一个人正在调弄着一个万能钥匙。

加尔壁画匠正在歌唱着。(他嘴里轻轻吹着去和那平静而没有字眼的歌,他用他的手掌轻轻地敲了一下桌子并且说)是的。(他停了几下又敲了一下桌子,并且重复着说)是的——是的。(少停)我刚才用了这个万能钥匙把哥哥亨利的抽斗开了。我的目的是在找钱。但是我只找到了二十五个卢布——只有二十五个卢布。那太少了。(停了几下,他又敲了一下桌子)是的——是的——是的。我不晓得我的哥哥亨利——亨利·帝尔——晓得不晓得我是一个浪子,一个赌鬼,一个贼,要找一个妇人来维持生活的!不,他不晓得。我的哥哥亨利不是聪明的人。不,他不会晓得,他也许以为那二十五个卢布是壁画匠偷去的。或者他竟不会注意到卢布的失落吧。“加尔弟!”他说,“加尔弟。”是的。——但是我能不能?——如其亨利有许多钱,有许多许多钱——并且如其下手的时候不为人家所注意——我能不能杀掉亨利,我的哥哥亨利?(他立起,在房内来回了二次。他的身材高而直,一件学生的外套很重笨的很散漫的挂在身上。头发梳向后面,很光滑。他的外套的蓝黑色的领子异常高。五官端正,文质彬彬,惟面上略带干枯和严厉的神气。他重又坐下,用手在桌上敲了三下,说道)是的——是的——是的。壁画匠正在歌唱着。好一曲悲哀的调子。好一曲平静的调子。我是一个无聊的人,可是我也欢喜悲哀的调子。我的哥哥亨利却是完全没有这种兴趣的。——这所新的住宅真可怕。这里似乎有引起犯罪心思的东西。——壁画匠正在歌唱着。

他轻轻吹着和着外面的曲调。他听到走廍下开门的声音与人声;他慢慢起立,象上次一样,在房内来回了一次。亨利·帝尔,他的同伴耶夫,一个俄国式的人,与汉森入内。在他们的后面跟着亚历山大路夫,笑着而且很高兴。他的混名为“飞克罗西”,是亨利·帝尔大学预科低年级时的同学。

亨利 喂,加尔。你好?

加尔 喂,亨利。谢谢你。你也好?

亨利 谢谢你,我很好。诸位,你们都认识我的弟弟加尔吗?加尔,这几位都是我银行中的同伴!他们都是我所敬佩的。

汉森 你好,加尔先生?

耶夫 我很高兴,我能够认识你。你和你的哥哥很相象,很相象。

亨利

不错,我们是很相象的。他是一个很好的孩子,一个认真办事的人。(向加尔)这位先生,就是飞克罗西——你认识他吗?他们都称他做飞克罗西。(笑)我们常常一同到学校里去——到彼得中学里去。他在二年级里就被开除——他一生的运命都不大好。飞克罗西,你是不是在二年级里被开除的?(笑)

飞克罗西 在三年级里,帝尔先生。因为我没有才能。我的品行是很好的。

亨利

他说,因为缺乏才能!(笑)我昨日在尼夫斯基地方碰到他。那时正下大雨——我和他相别已经有二十年,但是我还认识他。——他那时走得非常快。飞克罗西,你那时不是飞跑着吗?

飞克罗西 那时正在下雨,我又没有伞,所以我不得不跑!

亨利

今天我请他来吃饭。但是,诸位,假使我的饭菜不能象我愿意你们在我的新房子里所能有的那样好的时候,还要请诸位原谅。我在家里吃饭,这是第一次,我不敢担保我的新厨子是一个能手。

耶夫 帝尔先生,你为什么客气昵?我们只希望我们不十分搅扰你,已经万幸。

亨利 哦,不,我非常高兴。

汉森 有什么客气!我们得蒙邀请,在你的新房子内吃第一顿饭,已经十分荣幸了。当你结了婚之后,一切东西整理停当之后,我恐怕你就要忘记你的老友汉森了。

亨利 一切东西在日内即可整理完毕,但我决不忘记我的老朋友。请坐抽雪茄烟。

耶夫(向加尔)在上星期我不是看见你在杜万饭店里吗?你不是和一个妇人与一个军官坐在一起吗?——我相信那是一个禁卫军官?

加尔(虚伪的样子)不。我从没有到过杜万饭店。

亨利 加尔不会到那样浪费的饭店里去。

耶夫 那末我看错了。对不起。但是那一个人看上去竟和你一样。

亨利 你一定看错了,德米。(向加尔)你的事务现在怎样了?我很喜欢听你的成功的报告。

加尔(虚伪的样子)昨日我已经交了第二次的款项。

亨利 那很好。你真是一个认真办事的人。但是,诸位,这歌声不使你们讨厌吗?我又听到它了。我的壁画匠又在那里唱着了。

汉森 这是没有字眼的。我想他们不会把它称为歌。

耶夫(静听)但这是很好的。这中间似乎有一个车夫的声音夹在里面。(向亨利)我的父亲是一个车夫。

亨利 这似乎是很好的。虽是我的父亲祖籍是瑞士,但是我觉得我是一个俄罗斯人,所以我也了解这歌。这是俄罗斯的悲哀。

汉森 虽是我的名字是汉森,一个德国人的名字,但是我连德国话都不会讲,我是一个俄国人。不过要请你恕我,亨利,我不懂这所谓俄罗斯的悲哀的意义。

亨利 啊,一个人至少要感觉到它呀!

汉森 你感觉到它吗?

亨利 我现在不。我现在是这样的快活呀,我不能感觉到任何悲哀,不论是俄罗斯的,瑞士的或是德国的。

众人都笑。

汉森 说得好,亨利!但是你能够在天黑之前,把你的新居指给我们看吗?我的好奇心勃发了,我要看你怎样建筑你的新巢!你看,亨利,我是一个老而有经验的人!

亨利 啊,你不能吓我,你这多言的老人!(笑)我不过是一个快乐的未婚夫,但是,你看,我有怎样确定的计划啊!去,去看吧!

耶夫 我也欢喜看。

亨利 请随我来。加尔,你和飞克罗西好好坐在这里,我去指点我的新居给他们看。飞克罗西,请你抽烟,雪茄放在台上。

他们都出去了。飞克罗西手足无所措的样子,取了一枝烟。加尔点了一根洋火给他,同时用冷酷的态度观察他。

飞克罗西(曲身就加尔手中之火)谢谢你,我能够自己来。

加尔 请。为什么他们用这样无意味的名字“飞克罗西”喊你呢?这是妇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