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政治走进怀仁堂(上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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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儒将萧克(2)

萧克不高兴了,他说:“你没有调查,怎么知道人家是无理取闹?”

对方不说话。

萧克又说:“你们不知道,我们闹革命的时候,这里的老百姓用生命支援了我们,如果他真的有什么问题我们不解决,那就有点对不起人家了!”

事后他又专门叫秘书过问此事。

我这才觉得对这位老将军有了一定的了解。

我们外出的时候,他用很多的时间和我谈关于“左”的问题。他是革命的见证人,他经历了我们党历史上的许多次的“左”。

他说:“当年在中央苏区打‘AB’团,把许多很好的同志都当成了敌人,给革命造成多大的损失!你们没有经历过,那时,我们的很多战友,都被当成‘AB’团打了,我们也没有办法保护他们……”

讲起这些,他的话就多了——

他说起在中央根据地的一些往事,说到一些我还不是很熟悉的历史人物、历史事件。

他的秘书张国琦告诉我,在平反冤假错案的日子里,萧老可是没有少费心思——

福建有个傅柏翠,在战争年代脱党后,又为党做了不少工作,可一直把人家当成“敌人”对待。傅柏翠多次上书,都没有得到解决。他给萧老写信,申诉自己的不平。

萧克对有关人士说:“当时傅柏翠同志离开我们的队伍,是因为我们的政策太‘左’了,我们要把人家当成反革命来对待,他如果不跑,他早就没命了!”

又有人提出,当年傅柏翠打死过我们的人,不应该给他平反,要平反也得留个尾巴。

萧克坚决不同意,他说:“我们对任何问题都要做具体的分析,他说他打死了我们的战士,你去追他,不停地放枪,他不打你,他不是照样被打死?”

在他和许多老同志的努力下,傅柏翠终于在他九十岁的时候恢复了党的组织关系。

这次老区之行,他产生了不少新的想法,唤起了一些当时的感情。过去他曾指挥千军万马在这里夺取一个又一个胜利,现在他又调动笔下的千言万语,去进行新的战斗——修改他的《浴血罗霄》。

“写好了进医院,写不好进法院……”

当他把这部印有“供批判用”字样的书稿交到我手上的时候,很快出现了两种不同意见:

有的同志认为,这本书不用改就可以出版,反正是老将军写的,又经过了那么多的磨难;有的同志则认为,书是新中国成立前写的,现在出版还是要做一些必要的改动。

我觉得,这是一部难得的书稿,是一部少见的反映红军生活的长篇小说。

它虽然还很粗糙,但它毕竟是一块还没有打磨出来的璞玉,只要认真修改,是会成功的。

问题提到萧克那里,他很干脆地说:“文章不厌百回改,我不仅要改,而且要好好改,改不满意,绝不出版。”

他是个说到做到的人,改起小说来也像指挥打仗一样,一丝不苟。我们一起研究了一个修改方案,用他的说法叫做“三三方案”:三分之一的章节做文字删节润色,三分之一的章节要做较大的修改,还有三分之一的章节要重写一遍,全书整体结构也要调整一下。

我知道,小说做结构的调整绝非易事,更何况他是个年过八旬的老人呢!

有好心的同志劝他,不要费那么大的劲了。他说,我要对得起自己,也要对得起读者哟!

于是,他开始了新的战役。

每天上午看材料,做准备,中午起床开始写作,晚饭后稍事休息,再接着写下去,直至凌晨一时左右。我们怕他太累,劝他量力而行。他说:“这和打仗一样,没有点敢打敢冲的精神是不行的。”他的夫人蹇先佛也说:“他那个脾气,你们是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他想怎么干,你们谁也别想说动他。”

写了没有几天,问题就来了——只要人们知道他在家,就会有人来访,找他题字的,找他写文章的,请他出席各种会议的,找他落实政策的……秘书警卫挡驾有时都挡不住。

将军挥挥手,说:“走,走,走!我非躲出去不可,要不然我的任务是没法完成了。”

他的夫人却说,你最好还是别出去,出去了写起东西来更不要命了。

他还是出去了,我们一起去了东湖。

那些日子,他已经进入角色,吃饭时想的是小说,散步时谈的是小说,有时发生争论也是小说。

一天,他的秘书张国琦提出,是不是可以把1928年红军时期的一些事情放到1934年来,以增加小说的可读性。

“哪些事情,你说说看。”

“比如说,那时部队的素质相当差,有人一说要跑反,部队就有人跟着起哄,你们当时叫做‘发妖风’……”

“不行不行,到了1934年,部队的情况就不是这个样子了,这不能调整。”

他在前面修改,我在后面编辑,编着编着就发生矛盾了。有时他要保留的战争过程,我认为太冗长了,想删了些,他坚持要保留。我说,过程交代多了没有用处。他说,《战争与和平》一书中有多少过程?《三国演义》中有多少过程?

有时我们为了一个人物的命运,争论好几天,有时他很固执,有时他又很随和……

一天夜晚,我走过他的窗前,听到里面有说话的声音,看看又没有别人,就敲门走了进去,他说:“我正在读我修改的这一段,你也听听。这是敌机来轰炸后的一个场面。

“一阵连续的轰隆声过后,红军驻地的山头上立即腾起了无数巨大的烟球,吞没了山顶,烟球随即向天空飞散,红军阵地上出现了鲜血淋淋的尸体,山冈上许多乌黑的弹坑内,东斜西歪地横陈着没有手的、没有腿的、没有一个四肢完全的人,有些树枝上、灌木叶子上挂着带血的衣服、帽子……”

我被他的描写震动了,连连说:“好!好!”

“不要光说好,要是听你们的,每天晚上10点钟睡觉,这些东西怎么也写不出来。我非要等夜深人静以后,才能回忆起当时的情景。”

……

就这样,一节稿子要改个五六遍。有的章节要修改十遍。全书大的修改四遍,从近40万字删改至25万字。

稿子脱手了,他开玩笑说:“你们不是说,写好了进医院,写不好进法院,不知道我写好了还是写坏了。”

他进了医院。校样出来以后,他说,我负责到底了,再看一遍吧!在解放军总医院的病房里,他坚持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并且认真校正了所有引文……

坎坷人生将军诗

笔者和萧克将军早就熟识。因而读起他的诗来,就另有一番滋味。那本装帧素雅的诗集,在我读来,有那么多的风雨雷电,那么多的人生感悟,那么多的奇特经历,那么多的鲜活人物……

有些诗在不知情的人看来,也不过尔尔,但在知道些情况的人来看,就是坎坷人生了。

我在这里仅就他的几首诗来说和他有关系的几个人物吧!

北大荒遇丁玲

汤原晤丁玲

冰封雪冻嫩江寒,相见同惊两鬓斑。

共历风波差一字,别时频顾语犹难。

这首诗写于1962年10月。

当时萧克将军被1958年的军委扩大会议错误批判后,降职到农垦部当了副部长。他到北大荒的国营农场检查工作,来到了合江农垦局下属的汤原农场。

那是一个寒风凄凄的清晨,萧克听说丁玲就在汤原农场的时候,向有关的同志问起了她的情况。农场的同志告诉将军,丁玲在这里当文化教员,别的事情她都不肯做。萧克将军说:“哦,她在这里呀,那一定要见见她!”他们在延安的时候就认识。

那时候他们多年轻!萧克被人叫做“白袍小将”。

但他可不是个小将,他是赫赫有名的红二方面军的副总指挥。当时的作家丁玲,对他是很崇敬的,她还专门采访过这位年纪很轻的将军。

后来,萧克到了晋察冀敌后抗日根据地,丁玲也到了那里。他们还一起谈论过抗日中的文艺问题。

谁会想得到两个人在这里见面呢?

“相见同惊两鬓斑!”是啊,他们经过几十年的风风雨雨,都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了。丁玲握住将军的手,连声说:“老了!老了!”

这既是叹自己,又是叹将军。岁月不饶人啊!

萧克将军说:“你也显得老了。”

丁玲说:“我本来就大你四岁嘛!”

……

好多年不见了,应该有很多的话说,但当时的政治气候又不容他们说什么。

后面一句,更是艰难的人生。

“共历风波差一字”,在20世纪50年代末的政治风浪中,他们都是受害者。

1957年的反右派斗争,作家协会系统揪出了所谓“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把一个本来对党有着深厚感情的丁玲打成了右派。

一年以后,萧克将军也因“教条主义”被打倒了,也变成了右倾机会主义。

他的训练总监部部长,国防部副部长的职务都被撤销了。

一个右派,一个右倾,只差了一个字。

他们都经历了苦难的人生。

这首诗的最后一句,把分手的情景,政治气氛都写了出来——“别时频顾语犹难”。

30多年过去了,说起那次分手的情景,萧克将军记忆犹新。他说:“那是一个飘着雪花的早上。我已经离开农场,准备登车了,只见雪中跑来一个人影,近了才看出是丁玲。我当时心里很是感激。这么大的雪她还跑来了,我感觉到了她的那一分情谊。我和她握握手,就上车了。我看见她的眼里好像有很多的话要说,但又不能说。我也有许多的话要说,就更不能说出来,或者是不能说明白。只能是用多保重这样的话来相互告别。哎,那个年头啊!……”

老团长王尔琢

谒王尔琢墓

智勇双全震赣湘,为除叛逆以身戕。

时逾半纪临君墓,如见英姿焕大荒。

这首诗又写出了一个历史人物——王尔琢。

此人在朱毛红军中颇有名气和威望。当年不是有那样的说法吗,“朱毛红军打仗靠谁?还不就是二十八团!”

“二十八团靠谁?还不就是靠了大胡子王尔琢。”

说这些,年轻人可能还是没有概念。这么说吧,林彪就是王尔琢手下的一个营长。如果不是王尔琢牺牲,林彪也许就当不成团长。如果王尔琢不牺牲,说不定他的军衔要比林彪还高。林彪也许就当不成副统帅了。当然这都是也许……

萧克和王尔琢的关系甚笃。萧克也很崇敬这位黄埔一期的上级。在他的领导下,萧克当过连长,当过副营长。那时的三个营长,一营长是林彪,二营长是袁崇全,三营长是肖劲。

当时的情况很是险恶,不要说能看到革命成功,就是能看到革命的队伍稍有扩大,也是很不容易的。那位二营长袁崇全就对革命的前途完全失望了。他也不愿在山里转来转去,想去打大城市,想自立门户。他拉起队伍就走了,没有和团里的人打任何招呼。

身为团长的王尔琢以为他就是一时想不开,不是叛变革命,很是自信地说:“我去把他叫回来。”

王尔琢牺牲得很惨烈。

他到了那个叫思顺墟的村子,袁崇全正在和一伙人打麻将。

王尔琢很自信地叫:“老袁!我是王尔琢,我来接你们来了!”

已经铁了心的袁崇全,哪里还听这个,以为他是带了人马来打,于是就开枪杀害了王尔琢。

当时王尔琢不仅是主力团长,还是红四军的参谋长,他的牺牲,对红军来说,是不可估量的损失。但由于当时的条件,只能在他牺牲的地方掩埋。

正在生病的朱德军长赶来了。人们呜咽着向王尔琢告别。

……

后来红军在井冈山召开了隆重的追悼会,毛泽东拟就、陈毅手书的挽联是:

一哭尔琢二哭尔琢尔琢今已矣!留却重任谁承受?

生为阶级死为阶级阶级后如何?得到胜利方始休!

使萧克将军感到遗憾的是,这两次追悼活动他都没能参加,当时他也身负重伤。所以他心中总有这么一种想法,就是要抽时间去看看王尔琢。在职在位时,没能去成,退下来了,总还是可以去的吧。

时隔几十年以后,萧克将军到了王尔琢牺牲的地方,他要了却他的心愿。

站在王尔琢很不起眼的墓前,萧克将军的感慨颇多。他和随行的同志说起了他们当年的团长,说着说着忍不住老泪横流……“尔琢同志,我来看你来了!”

空旷的山野里,他的声音很响很响。

他仿佛看到了王尔琢的身影。真是“如见英姿焕大荒”了。

当天夜晚,潘汉年被抓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