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猫不识字,斐羚也如此。仓颉老爷造汉字没有惠及猫类的预期。在我看书的时候,斐羚抚在我肘弯或探于肩上看我看的书,边看边用蓬松的大黑尾巴曼摇,仿佛赞叹。
是的,斐羚是一只猫,公,纯黑色。
我看书不好意思撵它走。好像谁说过,猫有很强的虚荣心。一般说,人也是具有虚荣心才看书,看别人在书中怎么说。由此,我与猫共读一本书,别人看到会觉得我们俩都在装。有时候,我把眼光挪移书本看它,它立刻看我,比我看它还用力。我们开始对视,然而在对视这件事上,人永远对视不过猫。它有无穷的精力与你对视,人却不能。人与人对视是视其眼中的“东西”——爱或恨,没有一个人眼里没“东西”。猫眼什么东西都没有,让你白看。并且,它看你的时候根本没把你放在眼里,对,你不在它眼里。它仿佛用眼光穿过你捎带看你脑后有什么东西,所以,我一般先停止对视。
就这样,我和它共同看一本书或杂志,有时是《老北京的生活》,有时随便什么书。我挑书看,斐羚不挑。一次我说:“你装够了没有?别看了。”它竟与我对视。没办法,我找出一本四十多年来一直没读的(读不懂)法文版的反映越南人与美国人打仗的《南方来信》看,它也看。如不翻页,它一直盯着法文字母,似深究。
这只猫是女儿养的,出门后放在我这里代养。斐羚是她给起的名字,说是爱尔兰语——应该叫盖尔语,意为“自由无畏”,又叫“飞龙”。这个名可起对了。先说其自由,斐羚在屋内无端奔逸,一路尥蹶子,边跑边回头看你。它的自由包括偷上开动的跑步机,被无情甩到墙壁上;在音箱纱罩上练爪子,想干吗干吗。它的无畏是敢在你身后踹你一脚跑开,坐电视机顶上低头看新闻联播节目,敢于把餐桌当大马路漫步。当然它又胆小,我把手机塞入斐羚肋下,它正熟睡。拨打之,斐羚被肚子下的震动及音乐吓醒,盯着彩屏的成吉思汗像簌簌发抖。
捷克剧作家恰佩克养过许多猫。当他的一只爱猫死去时,有一只流浪母猫出现在他门前。恰佩克收留了它,起名帕德兰卡。这只猫生了二十六只小猫,其中一只叫帕德兰卡二世,又生了二十一只小猫。在第三代猫中,有一只帕德兰卡三世生了二十三只猫。恰佩克觉得以后宇宙的统治者将是这些猫。前年我在西伯利亚的图瓦国游历,晨跑毕闲逛,进入一个废弃的院落,挨着铁道线。院里堆着中国人没见过的直径一米多粗的松木,咋也得生长一千年。我进院,打算在老木上压腿。猫——从三层楼高的松木垛后面踱来,一只、三五只乃至无数只,一片斑斓毛皮的潮水漫过来,距我近处坐下,陆陆续续坐下。开始,我挺高兴,后来害怕了。一百多只猫坐在体育场式的松木上盯着我看,目光锐利,仿佛我应该为它们表演脱衣舞。我收回腿,从大铁门缝隙跑出去,跑得像猫一样快。我以为它们会追我、扑我、探出爪钩在我衣服上,没有。我跑出门偷偷回头看,猫的群众安静坐着,不出声响,看我逃离。如果它们是人,一定哈哈大笑,笑我怯懦。后来想,人打不过五只猫,更打不过十只猫。如没武器,人不敌猫的利爪锐牙,好在它们早就被驯化了。
家里养一只猫可以在所有地方看到它,斐羚也是这样。我在屋里踱步,它踱步;我坐下,它趴下。我刷牙,它以为我偷吃好东西,暗中对牙刷进行撕咬。雨果说:“人养猫是享受爱抚老虎的乐趣。”人觉得猫柔弱,观察过会知道,猫的所有行为都符合食肉猛兽的特征,凌厉凶猛。只不过人情愿对猫施加幻想而已。斐羚每天蹲在窗台上考量地形地势,打算出逃,投奔自由世界。人对它的宠爱,它早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