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上帝不太为难,就把我变成一只鸟吧。有过几十年人的经历,我已经很知足。
假如我真的变成鸟——醒来发现胳膊进化为翅膀,在被子里已经很不方便,也没法塞进袖子里;双腿的肉不见了,缩为火烈鸟一般瘦劲的足;爪子穿鞋,无论拖鞋和皮鞋都不妥帖,那就从窗台跳下去,飞吧!
我不会飞翔,其实鸟也不知道怎么飞。我和鸟都得依靠本能。从楼顶飞过去,我熟悉的城市此刻是像煎饼一样摊开的平面图。黄河大街不过是一条水渠,人们迈着小步行走,特拘谨。车开得很慢,遇到红灯还要停下来。从天空上看马路上的人,他们好像都没脑子,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他们的身高消失了,像被压缩的黑点。黑点下面交替伸出两只脚,我看到了无数人的秃顶。俯瞰中,男女区别非常小,看不出哪一个女人长什么样,也看不出她的腰细不细。至于说到衣服,几乎都白穿了,只看到肩膀和围巾。年龄也看不出来,老年人走得慢,年轻人走得快,仅此而已。走路的人脚伸到前面,跑步者腿在后面蹬。打车的人最搞笑,他拉开车门钻进去,好像进了下水道,人没了。
我在沈阳上空徘徊,想去的地方一晃儿就到了——这是百鸟公园,我在那里跑步。水源地那两株梨树花开得真好,白的一点不掺假,特别明显。房顶摆着干透的玉米棒,柠檬色。跑步的人不知道房顶有这些玉米,不然早把它们偷走了。跑步的人跑得太慢,而且不知道谁在他们前边跑。他们跑得一点都不轻松,像找厕所拉尿。露天游泳池的大狼狗也被我看到,它正用舌头舔铁链子,给链子溜须。百鸟公园对面是辽宁大学,那里面的树多好。风吹过,桃树上的颜色又淡了一些,地面却更白。花瓣落地被寸草举着,每株草都举一个粉色的摇篮。等到桃树花冠秃了,地面花瓣覆满,像一个大床。
辽大操场好看的不是跑道,假塑胶跑道已经分层了。看台的台阶黑点错落,有鸟吗?好像有几只麻雀。我在主席台屋顶看学生们推铅球、呐喊、四百米接力,一切都瞒不过我的眼睛。
如果我是鸟,会毫不犹疑地离开城市,飞到有河流的乡村。乌鸦在田野里散步,每一片树林都藏着无数秘密。河水即使越过卵石,也要造一个小瀑布。乡村的早上有炊烟,黄牛在乡路上蹒跚。夏至之至,阳光还没爬上大地,每一株草的脖领子都灌满了露水。晚秋的大地,草不仅穿上金黄的礼服,袖子还洒了一层精致的白霜。买房?鸟还买什么房?不要跟鸟说房屋每平米多少钱,包含百分之五十的土地出让金。鸟比人洒脱就在于不买房,无数的树权都是鸟的居处。为什么要住在一个地方并死在那个地方呢?鸟飞翔,去想去的一切地方,不干房事。
一个人如果想变成鸟,骨骼是一个问题。鸟的骨骼具有高强度、低重量的特征。它有纵横交错的骨梁,肋骨横突与下一个肋骨连接。鸟骨轻而坚固,鸟有全视野。鸟的视觉优于哺乳动物,正如哺乳动物的嗅觉超过鸟。鸟的视力和听力比人类高明。它的羽毛包含羽轴和小羽枝,是流线型的空气挡片,还是防雨的厚被子,是保温层。鸟的羽毛是美丽的花衣裳。
上帝能把人变成鸟吗?这里面有好多麻烦事,用官场的话说,叫“程序挺复杂”,不变就不变了。成为鸟那天,无非早上发现自己多了一副翅膀,抽烟喝酒都不方便,也吃不了烙饼,改吃榛子和松子。喝水要啄,挺胸扬脖吧嗒嘴。体制如果知道一个人变成了鸟,估计会停发他的工资了。
当一只鸟——比企鹅、火烈鸟、鹭鸶好看得多的鸟有的是,只不过人们不知道——松金翅、白嘴潜鸟、红眼绿鹃、小滨鹬、抚蜜鸟、彩火尾雀、绣眼、褐隼、啄羊鹦鹉、黄顶唐加拉雀都好看。好看的鸟比好看的人多得多,跟鸟搞对象也比跟人搞对象更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