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山坡上的青草刚刚醒来,张着晶莹的眼睛向四外嘹望。山下的小河拐弯流过去,好像故意不肯走一条直路。我外甥阿斯汗小时候,如果在路边发现一个坑,大喜,一定从坑上纵身跨越才称心如意,小河跟儿童差不多。早上的河水连一丝波纹也没有,白云在河心庄重地移动。河岸的青草纷纷探过头来观看云影。
在微风没有吹来之前,青草上的露珠是它们的眼睛。山坡上,常有鸟儿飞过来,像抢什么东西,不到一秒钟又飞走。鸟儿落下时,翅膀向前兜拢,如放出降落伞增加阻力,像小扇子一样打开的翅羽精巧分明。
青草像站队,又像散开;像漫步,又像等待。看到青草,我想到的另一个词是寂静。没有河水流动,没有树叶喧哗,草的一生处于寂静中。或者说,没有哪一种生物像青草这样度过寂静的一生。它们出生不叫喊,死亡也不叫喊,在缄默中保管着青草的秘密。没有什么地方没有青草。在一个开窗又不住人的房间,地板的缝隙都会长出青草。楼顶上,隆隆驶开火车的铁轨的中间,都有青草的身影。草是最会串门的人。只可惜书页里长不出青草,我最喜欢的三部诗集——惠特曼《草叶集》、杜甫诗选、希梅内斯《小银和我》也没长出青草,这些诗集的每一页,实说都应长出青草,开放戒指大小的鲜花,像豆芽那样从书页里钴出。
说到花,青草的花像青草一样朴素。把小黄花送到鼻子底下,闻到一股苦昧。牵牛花不分瓣,它们的花不仅像喇叭,还像裙子穿倒了,或者说穿粉裙子、紫裙子的精灵一头栽进花里。
我在青海湖的山坡上见到一只山羊,兀自站立,被风掀起胡子。那时候,我觉得青草是它脚下的臣民,山羊仿佛领着无数青草跋涉至此,下一步的任务是领它们渡湖。山羊表情静穆,它如果想的不是渡湖的事,又有什么事值得它长时间思考呢?机关造公文的人爱说一个词叫“观点”,它在考虑什么观点呢?
青草让山坡的线条柔和,山的所有的坡度都被青草包裹得如在眼前。从山顶背后露出的云团像是从青草里冒出来的。而野花如奔跑。在我记忆中,穿裙子的小女孩都喜欢奔跑,裙子上的花太漂亮,不跑腿不得劲。野花的花瓣在风中俯仰摇摆,像笑得直不起腰。而青草如山羊一样静穆地看野花笑。天最热的中午,蚂蚱如触电一般蹦远。我研究过蚂蚱,它的后足比四只前足长十多倍,中间折叠。谁长这样的腿都没法走路,只能蹦。蚂蚱动作的突兀给人感觉它没脑子,细看它脑袋挺大,方形。这种脸形适合戴黑框眼镜。
葡萄牙诗人Ramos Rosa,我译之为罗萨,他有诗云“我所认识的天使伫立在青草和寂静之中”。这个诗好,更有趣在他说“我所认识的天使”,可见每个人认识的天使都不一样。
有钱人认识的天使在银行,官员认识的天使是大官。实话说,我没见过长翅膀从天空飞下的天使,以后也许会见到。但如果把“天使”这个词稍微泛化一些,天使太多了。我家房后有一家房子五颜六色的托儿所。九点钟,刚会走路的幼儿出来做操,他们手拉着前面小朋友的衣襟,齐步走、向左转,神态宛然。我视为天使下凡。这些天使会跌跌撞撞,会摔倒哭鼻子马上又笑了,会太兴奋太胆怯,会向栅栏外围观的人群投来哀怜一瞥。我不止一次在心里感叹,在这里工作的阿姨们会青春永驻,会长生不老。单是摸摸这些孩子的小手,我心里就感到幸福。小鸟儿也是天使,从这个树权飞到另一个树权,距离虽不远,也并非人类所能企及。齐白石画的小鸡雏怒气冲冲地抢蚯蚓,也是天使所为。齐白石的晚年,心里住满了天使。天使说到底,就是美嘛。白石最爱美。他说“坏东西不能在我笔下活着”。他觉得他泄露了造化的秘密,既得意,又恐折寿。他说“故夺鬼神之工”,喜欢被人称为夺山翁,又自称借山翁。山即是天工鬼神造化,齐白石坚决相信:“丹青胜天工。”他说“画荷,雨气从十指出”。又说“凡大家作画,胸中先有所见之物,下笔有神。匠家作画,专事前人纸本,所画非所见”。如今的画家,有几个见过自己所画的东西?对照片画的都是少数,更多的人在对别人的画作摹写,画虎啊、山啊、松之类,得不到天工之助,心里也住不下天使。白石说,他观察鸡的时间比画鸡多百倍。
罗萨所认识的天使在青草与寂静之中。寂静中的大自然干变万化,每一个细节都不会重复。日本的临终关怀护士大津秀一记录了一千个患者的临终遗憾,述说自己一生没做并为之后悔的事情。包括没去过想去的地方旅行,没看到孩子结婚,做过对不起良心的事却没忏悔等等。大津秀一归纳总结的事情一共二十五项,都在自己与人际关系范围,而没涉及大自然。我以为,没和大自然亲近是人生至为遗憾的事,相当于三分之一的生命虚度了。大自然有美,有爱,有和谐的秩序,还有罗曼斯·罗萨所说的天使。我过去在文章中引用过一句话,在这里再引用一下——
热爱大自然的人都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