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像人的心念,像一卷铺不完的地毯,一直往前铺。让念头碾过荒凉和沙砾,自己催自己走。
我到南方,四月的青草已经从沟里漫到沟外。不是暖和,是南方勤劳,油菜花并没想成为摄影人的道具也只好开放,它是锦绣大地明亮的笔触,每一笔都是明黄。凡·高如果到中国南方来,也会喜欢油菜花,挖个地窖住进去,边画油菜花边喝苦艾酒。他去藏南会更惬意,不光有油菜花,还有空气稀薄形成的气泡似的蓝天,凡·高不必到法国寻找阿尔夜空的蓝了,阿尔的蓝,调子太深。
勤劳的南方,土地比人间更有秩序。南方的人民都是服装设计大师,他们把作品从门口铺到天边,每一块土地比布裁得还经济,横竖摆满山川,只留下细细的田埂给自己走。如果可能,他们甚至想在天上种点什么,比如悬挂的吊兰。这块大地上种满了秩序,第一季庄稼收了还有第二季。一个人生在南方农家,从小看惯满川的庄稼,心里长出两个字:劳动。群鸡边点头边啄的是米,缸里装的是米,锅里和碗里是米,比鱼卵还密的米从地里一层一层挤出来。寺院庄重的称赞文开头有两个字叫“恭维”,意思说开始恭敬讲述下面的人和事。我见了南方的锦绣大地,起意,曰:恭维……庄稼、菜地、泥脚杆子、犁、农妇的毛巾帕和南方土地上的一切。在这样的土地上,你怎么舍得建工厂?南方人民几十辈子耕过的地,流过的汗水可以攒成一条河,你们怎么能在上面建工厂?地下有农人的祖先整整齐齐躺着,他们想听到蛙鸣,油菜花像花毯子盖在他们身上。他们的灵魂不愿被工厂的水泥地基压得翻不了身。被征地的农民为什么舍不得离开故土,给钱也不愿离开?他们嗫嚅说不出理由。我替他们说出来吧,他们祖先的灵魂暗中拉着他们的手,害怕孤单。农民们从来没听过如此粗暴的话语:城镇化、工业化,翻译过来是让他们离开锦绣河山。工业的毒水让石头都得病了,黑朽剥落,这些事跟谁去说呢?
农民走了,土地别离的不光是种庄稼的人,小鸟在夕阳里找不到炊烟,蜜蜂失去了明年的油菜花。农民和他们的土地是一个巨大的生物聚合体,农民养活的不只是一家人,还有禽畜、昆虫、鱼虾甚至农业时代的月亮。它们离开了他们,不知投奔谁。
有一个命题叫“工业反哺农业”,农民离开土地,土地酸化、沙漠化,国家用劳动密集型代工企业出口换汇买进粮食,工业反哺的农业在哪里?工业有乳汁吗?而农民已经进城,在城乡接合部的杂乱地带租房住,打零工为主,谁反哺了谁?
说农村大地锦绣是没心肠的话,农活太累,锦绣只是城里人眼中的风景。农民永远告别了土地,只能从梦里辨析鸡鸣犬吠,他们的祖先夜夜喊他们的名字。失地农民想看油菜花要掏钱参加农家乐春游团,他们见过祖先的大地,会久久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