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凌珊站在千圣国巍峨沉重的城门下，回想着数月前，那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朝着天都方向行去，回想着那日花轿中妹妹不舍的回眸。
这一别，不知何时能与向晚再次相见，凌珊悄然拭去泪水，不想让黯然神伤之色落入一旁的母亲眼中。
年少时总以为，深闺夜话的美好时光永无尽头，却不知，及笄婚嫁来得这么早，令她们措手不及。
那日天帝前来为二皇子求亲，作为附属国的千圣国，自然无法拒绝，从千圣国向天帝俯首称臣的那一刻，凌珊和向晚的命运，便再不属于自己了。
向晚自愿替姐姐嫁入天都，她不能看着身负寒冰蛊，体弱多病的姐姐，独自在天都孤苦无依。
更重要的是，向晚深知姐姐心有所属，自然不忍看她嫁入天都。而二皇子倾夜本就对向晚倾慕有加，这一桩婚事便顺理成章地落了下来。
彼时暮色微降，习习凉风轻缓拂过，却吹得凌珊脑仁发疼，她扶着母亲紫灵夫人的手缓步走回寝宫，在经过父亲理政的宸霆殿时，她注意到父亲今日并不在殿中。
平日里这个时辰，父亲都会伏在案几前，或与臣下商议政事。
凌珊若有似无地蹙了蹙眉，却并未露出任何不寻常之色，紫灵夫人当然也没察觉。
这个国家的神女从不问政，除了凌珊。
忽见东南隅飞起一只蜻蜓风筝，凌珊内心一颤，不由得升起小小的喜悦。
他来看她了，那是他们每次见面的暗号。
借口打发走母亲，凌珊小心翼翼地提着裙角，匆匆朝风筝的方向走去，其实她也无需这般谨慎，母亲早知他的存在，才会同意妹妹代嫁之事。
不过终究是待字闺中的年华，到低对这男欢女爱之事羞于启齿，凌珊也不会主动向母亲提起。
待行至东南向那片竹林，凌珊望着那个熟悉的背影，似笑非笑地轻唤：“不是说好今天不来了吗？”
墨林转身，眉眼间展开一个笑容，迎上前去握住凌珊冰凉的手，开口道：“可我还是想见你。”
凌珊微微垂首，面露些许红晕，浅笑：“看你这鬼鬼祟祟的样子。”
墨林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被风拂乱的头发，“下月初我便来正式提亲可好？我再不想这般偷着来见你了。”
凌珊的心紧了一紧，冰凉的手指轻轻抵在墨林唇边小声说：“这事以后再议。”
墨林眸中闪过一丝不解，旋即恢复笑容，拥住凌珊说道：“我等你。”
凌珊轻轻点头，一双清冷的眼眸带着几分幸福，与她平日的样子有些格格不入。
“时辰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凌珊抬起头，纵有不舍，却还是挥别了他的怀抱。
“等等！”墨林叫住凌珊离去的背影。
“怎么了？”凌珊不解地回眸。
“去人界吧，”墨林的神色掩在月光下，模糊不清，“和我去妖族的领地，我们现在就走。”
“什么？”凌珊眉心微蹙，似乎没听清。
“没什么，”墨林自觉失言，笑着摇了摇头，“明日我再来看你。”
凌珊浅笑，月色下一张面容越发朦胧美好，她朝他挥了挥手，直到墨林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
良久，凌珊微微抬眸，轻叹：“我不能走，我还要帮父亲完成更重要的事。”
是夜，凌珊睡在榻上，梦中出现的尽是妹妹的脸。
自与向晚一别，她的脸便经常出现在梦中。
梦里的向晚，依旧有着不谙世事的纯真，凌珊替她理好鬓角的碎发，细细端详她无忧的笑脸。
蓦地，向晚的笑容却化作悲戚。
“姐姐，我想回家，我不想呆在天都这个鬼地方。”
“晚儿别怕，姐姐一定会接你回来。”凌珊冰凉的指尖抚过向晚哭泣的面容，在触碰的一刻，向晚的脸却忽的燃起一团火焰。
凌珊猛然惊醒，这才发觉周围的空气竟分外闷热。
不对，这四月的天气不该这般燥热，一阵不好的预感强烈地浮现。
“咳咳……”凌珊忍不住咳了几声，起身将白裙披在身上。
外面传来混乱的嘈杂声，伴着凄厉的尖叫。凌珊猜到发生了什么，却不愿意相信。
“难道天帝这么快便察觉了？”凌珊绝望地摇了摇头，颤抖着掀开了窗上的薄纱。
那一夜是凌珊永世的噩梦。
入目之处尽是一片滔天火海，凶神恶煞地映红了千圣国整片天空，火堆外露出半截烧焦的手臂，早已辨不清形貌，也不知是谁的。
一个浑身血污的人影踉跄着，不知疼痛般在火堆中走来走去，却在看到另一个人影时，疯了一般扑上去，啃咬着那个人影的脸。
那被扑倒的人影顿时皮开肉绽，发出凄厉的惨叫，火势也顺延到了他身上。
而后，便有身着铁甲的兵将走来，一剑刺入，贯穿了两个人影的头颅。
只剩下火焰燃烧着，两个人影均是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彻底死了。
兵将面目表情地拖着他们的脚，将他们仍进一旁巨大的火堆中，与那片堆积如山的尸首烧在了一起。
窒息的空气掩不住血腥的味道，令人作呕，那片灼热的黑烟顺风而起，吹得凌珊泪流不止，无法呼吸。
“公主！”有熟悉的声音从黑烟处飘来，一个血红的娇小女子挣扎着向凌珊爬来，身后留下一道刺目的血痕。
“快、快跑！是天帝的大军……”话未出口，一柄飞刀刺入那女子的头骨，立时毙命。
凌珊怔住，吓得完全忘记尖叫，脑中只剩一个念头，跑。
在逃走的一瞬，凌珊终于想起，刚才那女子是母亲的贴身侍婢小桃。
那豆蔻年华的娇俏少女，是凌珊在人界捡到的，彼时少女只有六岁，被人界的家人遗弃，凌珊不忍，便带她来到天界。初来乍到，人类少女面对一众神族怯生生的，凌珊便让她跟在紫灵夫人身边。原想着待她成年，便替她择一门婚事，风风光光地将她嫁出去，如今却是再没机会了。
茫茫火海，到处是烧焦的尸首，到处是血腥的黑烟，那些绝望的哀嚎隐在火堆中，很快便彻底没了声息，只剩烈火的焚烧咆哮。
无路可逃，凌珊看到父亲的宸霆殿被火龙吞噬，看到母亲的寝宫消失在一片火海，看到那片藏着她和向晚无数回忆的桃林，被烈火点燃，看到她与墨林相约的竹林，成为大火的祭品。
她看不到一丝活着的气息。
劈啪作响的火声，像哭泣的孩子，对着无辜的生命，发出歇斯底里的抗争。然而自始至终，凌珊却没有任何哭喊，明明已绝望到极点。
这场大火整整燃烧了一天一夜才彻底平息。
当天边再次发白，千圣国迎着光明，变成了一片死寂的坟墓。
天帝的大军离开了，他们没有注意到，在那片烧焦的尸堆中，一个身影缓缓爬出来，白裙彻底被染成污浊的血红。
凌珊站在坟墓中，迎着晨曦，望向那片不刺眼的微光，那微光却刺得她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