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政治中国生死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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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生死以求真如旧宅——罗汝芳之生死智慧(4)

圣人词婉而尽,皆深答之,而子不察耳。其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欲其事人者事乎鬼。盖以鬼即人也,所谓“祭如在,祭神如神在,”“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者也。其曰:“未知生,焉知死?”欲其知生者知乎死,盖以死犹生也。所谓发扬昭明,焄蒿凄怆,百物之精而神之著者也。当时,子路亦已了了,故不复问。《罗汝芳集》,第19页。罗汝芳在此的观点是:孔子不答鬼神之问,并不是否认鬼神的存在,相反,正是要求人们以事“人”之礼以事“神”,也就是说,“鬼”即人也。而“祭神如神在”,“事亡如事存”也正是以“神”与“亡”的存在作为前提的,否则为何要人们去“祭”和“事”呢?而“未知生,焉知死”之说,亦非人们平常所理解的——人们只要知道“生”之事,而“死”之事是不需要关心的意思;而是说,知其“生”者方可知其“死”,因为“死”犹如“生”。要理解这一点,还需要仔细探讨罗汝芳《祭麻城耿封君》一文,他说:死生之事为大也。死生事大,故其说不可以不知也。夫均是人也,人均是心神、形骸也,然或等蜉蝣,同草木,朝而赫赫以生,夕而泯泯以死者;又或出入造化,生而不恃之以生,死而不随之以死者。此无他,其说之或知或不知,斯其事所以为有为无也。昔夫子告季路以生死矣,第曰:知生。告季路以人鬼矣,第曰:知人。盖谓死无非生,而鬼莫非人也。夫知死无非生,则古即今,今即古,而万世斯一矣,知鬼莫非人,则明亦幽,幽亦明,而三才斯统矣!人能以吾最贵之灵,生生之德,而统夫三才,一夫万世,则盈天地间固皆我之心神,亦皆我之形骸也已。而他又复何说,又复何求也耶?《罗汝芳集》,第659页。这是罗汝芳为耿定向之弟耿定理而写的祭文,其中谈到有些人生而之死,也就死了;而另一些人也是生而之死,却能够死而非死,此是何理呢?关键在人能否“悟”。当人们深刻地体悟出“死”即“生”、“鬼”即“人”,则把天、地、人三才统而为一,超越时间与空间而存在着,那又有何生死、幽明之分呢?此“统而为一”的即“生生之德”。这就牵涉到罗汝芳对“仁”之意义的特别释义上。在罗汝芳看来,孔子所言“未知生”之“生”,不能仅仅理解成生命、身体之“生”,此处之“生”,即“仁”,即“生生”之理。所以,人之“生”是“生生”之道的表现;人之“死”不也是“生生”之道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吗?这就叫做知“生”即“生生”之道,也就知“死”之理了;反之,不知“生”即“生生”之道,又如何能够知“死”呢?此为罗汝芳所谓“死犹生”的意思。这样一种说法,把死亡的神秘面纱一把揭开,让人们无需再由困惑于死而恐惧于死,且由此而能直面人生的诸多问题。罗汝芳还曾经运用其关于生死乃昼夜的理念安慰那些对死亡伤感者,其效果相当显著:师过泰宁,士友毕集。会中言有一年高士夫疾垂危而咸为感伤者。师曰:“诸君不必过伤,死生昼夜常事耳。”在坐改容问曰:“死生昼夜,古实有此语,然夜可以复昼,而死则岂能复生?”师曰:“诸君知天之昼夜果孰为之哉?盖以天有太阳,周匝不已而成之者也。心在人身,亦号太阳,其昭朗活泼,亦何能以自己耶?所以死死生生,亦如环如轮,往来不息也。”有一年高者抚掌笑曰:“不佞平生常以此系念,从今闻此,稍稍放心矣。”《罗近溪师行实》,《罗汝芳集》,第850页。在罗汝芳看来,天地之所以会从“昼”而转为“夜”,是因为太阳周转不息;而良知灵明之“心”之于人,犹如太阳一般。其变化不居,昭朗活泼,周转不息,所以,人由“生”而之“死”,如环如轮,往来不停,故而亦可以“昼夜”论“生死”。

其实,罗汝芳这种颇带神秘色彩的安慰之所以有效,乃在于一般人恐惧死亡,实是害怕死亡让自己丧失了一切,而且是永远的不可挽回的丧失。而“死生,昼夜也”的观念正说明了人死不等于一切都归于“没有”了,生命乃在宇宙天地间周流不息。这就给对死亡充满恐惧者以极大的心灵慰藉,而罗汝芳这种似乎玄学化的生死观就有了实用的价值。所以,立于人之形神相依、死乃形亡而神存的生死本质论的立场,罗汝芳提出了人们“生”与“死”的价值目标,是为生死价值论:盖人之生死,乃一团神理,出于帝天,所以《易》谓“帝出乎震”,又谓“神也者妙万物而为言者也”。既曰帝之出、神之妙,则文之在帝左右也明矣。但此有个大头脑,周公后咏文王曰:“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则我之则,即帝之则,而帝之与我,原非有二也。文王一生“无然畔援,无然歆羡”,故能保合帝心,所以生则入圣,死则还虚,新天之命,作人之化,其神与帝一也。《罗汝芳集》,第290—291页。这是说,人之生死,都是出于天意天则,人们只要顺之而行,“生”则应该以成“圣”为人生最高理想,“死”则以回归宇宙本源“虚”为最大的价值。这即是“不识不知,顺帝之则”之境界。相反,“若人以己之心思而辗转于躯壳,想度而迟疑,晓了而虚泛,则理每从于见得,几多涉于力为。生也而难望以入圣,殁也而难冀以还虚,其人将与凡尘为徒焉已矣。”《罗汝芳集》,第287—288页。这是说,当人们屈从于躯壳的束缚,孜孜于物欲之获取,则生不能入“圣”,死也不可还“虚”,生无价值,死则彻底消为尘土,这就枉为人之一生了。“圣”者,“道德之极至也。”生则成“圣”,无疑给世人立下了崇高的人生奋斗目标,人们为之努力,做一个“好人”,由立德立功立言而可以超越死亡,则在面对必死之结局时,可以心安坦然,回归于“虚”。所以,罗汝芳认为,人们都应该执持“畏死求生之心”,汲汲于“理会性命”,发愤忘食,乐以忘忧,达到延续性命于无穷的人生之求。罗汝芳云:若知危病之家之求医乎?仓皇急遽,西走东奔,旁询其故,则曰:

为救性命也。夫性命二字,生死系焉。孔子曰:“人之生也直,枉之生也幸而免。”孟子曰:“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哀哉为言,盖吊其虽生而已死也。今须持畏死求生之心,以去理会性命,便自精神百倍,而圣人地位,方有可望矣。故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又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看他此段精神,方是与危病求医者,同其汲汲,所以能起死回生,而续延寿命,亘万古而长存也。《罗汝芳集》,第173页。“畏死求生”不是世俗所谓“怕死胆怯”,而是“生”而有责任意识、担当观念,要做一个道德高尚者,做一个为民请命、为国分忧者。如此,必可精神百倍,惜命惜生,完成自我在人世间的担当。在罗汝芳看来,人们生前的志向若坚定,能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则必然续延寿命。此寿命不仅仅是人们的自然寿命,更指其立德、立功、立言而传之久远达到的精神生命的不朽。所以,有弟子“问:长生之事,若孔孟,则似未尝言及,何如?罗子曰:孔孟未尝言,而实未尝不言也。观其谓‘朝闻道,夕死可矣’;谓‘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夫曰‘夕死’,曰‘夭寿’,则死固死矣;曰闻道而可,曰修身以立命,则死固不死矣。未尝不死而实未尝死,未尝不生而亦未尝生。孔孟之言,所以为平易中之神奇、深远中之浅近,非若后人之拘方执见,物而莫能化也。”《罗汝芳集》,第69页。罗汝芳认为:既然谈到“夕死”、“夭寿”,可见,是人都不免会死,此为“死固死矣”之意;但是,为何夫子又会说“闻道”便“夕死”亦可呢?因为闻道就可以“立德”,而美德行可以传之久远,以至永垂不朽,故而人虽百年后必亡,然此“死”无疑于“不死”,是谓“死固不死”。而孟子所云人们可以无论是“寿”还是“夭”皆不贰心者,也是在修身立命的基础之上,此亦是“立德”,故而也能达到“死固不死”。既然如此,人们为何还要为生而之死痛苦、悲伤和焦虑呢?但要获得这种死之坦然,人们必须在“生”前努力不辍,立德立功立言,终则死而后已。“死固不死”的观念于是成了罗汝芳生死智慧的核心理念,也是他自己面对生死之关能够坦然以对的精神资粮。生死价值论具体到现实个人的生死实践,罗汝芳仍然奉行儒家“以身殉道”的基本观念。孟子曾经说:“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未闻以道殉乎人者也。”

《四书集注》,《孟子》卷之七《尽心上》,朱熹集注,岳麓书社1985年3月版,第459页。这是说,为了道义的实现,人们应该也必须全力以赴,哪怕是面对死亡的胁迫亦不可动摇。罗汝芳曾听说一个人为孝而死,众人有议论,此未免太过了。他感叹而言:死生亦大哉!孰不于朱生难之。是故莫难于死,又莫难于孝而死,而尤莫难于从容冠裳而了无顾惜以死也,则又恶论其过与弗过也。且过与弗过,亦难以迹论也。古谓臣死忠,子死孝,女死贞,士死知己,何兹四者皆当一死哉。盖其根诸中者深至,感诸外者迫切。忽忽不自有其躬者,时也,亦势也,发诸性天而莫可自已者也,此惟身当其际者知之而能以论之左右前后之人也哉。今执左右前后之见以律身,当其际者之心则过。弗过也,信乎其难言矣,况古今急于亲而死者非一人,然圣贤往往表著经传而未之或过者,诚见夫其势迫、其情切、其迹虽过而有不能自已者也。故如朱生者即无他行而其笃孝若是亦盖事定矣。《近溪罗先生一贯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86册,第390页。可见,朱生其人是为了尽孝且正衣冠而从容走向死亡的,在罗汝芳看来,其行为的价值是不容置疑的,岂可以论其“过”与“弗过”呢?无论是臣死于忠,子死于孝,女死于贞,还是士死于知己,都是其人生价值的实现,是死得其所,故而其死亦是有价值的。当然,如果人们能够真正体认“死固不死”之理,则为道义而死就更有信心和决心了。罗汝芳以“形神”论“生死”,以德行传之久远而超越生死,终至提出“死固不死”的观念。这是从建构生死本质论出发,形成了生死价值论和生死的工夫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