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政治中国生死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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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堂堂正正煌煌宇宙——陆九渊之生死智(5)

又说:“宇宙即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为何相距千里之遥、相隔千百年之后的“圣贤”都“本只一家”呢?为何“宇宙”与“己心”同呢?在象山先生看来,宇宙之本质是“生生之道”,人是宇宙所创生的精华,其心性之本亦是“生生”(仁)。从这一点而言,人之“心”与“宇宙”同。“大其心”者,亦即自反及扩充自身的精神世界,真正体会“生生”之“仁”充塞自我亦溢满天地,从而在具体的人生活动中显现“生生”之“仁”。于是,己之精神也就上达至宇宙,这岂非“与天地同”?既然与天地同,人又何有“死”?既然人们立志“要与天地同”,则在生活中又何不去做仁义礼智之事?可见,人们可以经由“大其心”而体会到生命的普遍性,显现生命的普遍性,由此来实现生命的永恒性,从而超越死亡。这就需要人们由内在心性的修养,通过“由生观死”,再到“由死观生”来获致生命的意义和生活的价值。中国古代民间社会广泛进行的对天、地、君、亲、师的祭祀,从根本上说,就是通过一整套的礼仪,使“小我”之精神与祖先、圣贤、天地相沟通,获得“大我”式的存在。孤零零的生命,是“小我”的生命;只有上达之祖先,并进而与天、地、君、亲、师相系,才获得了“大我”的存在,才能最终超越死亡的限囿而实现永恒。这即是象山先生所讲的:“人须是闲时大纲思量:宇宙之间,如此广阔,吾身立于其中,须大做一个人。”《语录下》,《陆九渊集》卷三十五,第439页。“大做一个人”实则就是以己之“心”去上达宇宙之“心”。人之形体有限,人之寿命有时,可人之精神却可达于天地,与“天理”相合一,如此,必超越有限而实现无限。此时,人们行其所当行,为其所应为,无私无畏,直道而行,成为一个“大人”,并快乐无比:“大人之事,至公至正,至广大,至平直。剖蠡管之见,荡其私曲,则天自大,地自广,日月自昭明,人之生也本直,岂不快哉!岂不乐哉!”《与包敏道》,《陆九渊集》卷十四,第183页。象山先生认为,要真正使自我与天同而超越死亡,一者必去“吾心之害”,其云:“夫所以害吾心者何也?欲也。欲之多,则心之存者必寡,欲之寡,则心之存者必多。故君子不患夫心之不存,而患夫欲之不寡,欲去则心自存矣。然则所以保吾心之良者,岂不在于去吾心之害乎?”《养心莫善于寡欲》,《陆九渊集》卷三十二,第380页。人们若溺于感性生活之所获之享乐,必不能去沟通人我、物我、宇宙与我,必无法领会生命存在的普遍性,如此,将无法获得生命的永恒,更不能超越死亡。二者必须从“俗见俗习”中超拔出来。“俗见”,是世间错误的看法;“俗习”,是世间沿袭下来的不良做法。在象山先生看来,人们若沉溺在“俗见俗习”之中,是难以体会“宇宙无非至理,圣贤与我同类”的道理,也难以使自我之“本心”上而与“天理”合一,下而在人伦日用间发显,如此,必不能跃出“小我”之局限性,获得“大我”之存在,亦即“舞蹈乎康庄,翱翔乎青冥”,岂不乐哉!岂不快哉!岂不伟哉!对陆象山生死智慧之现代沉思首先,我们对象山先生的人生观进行一番现代深思。象山之学直承儒学中孟子一系,以直指本心、明心见性、心即理的“易简工夫”独树一帜,创建了与程朱理学相鼎立的心学。其有关人生的学说,要在让人把世俗的人生追求置于求“天爵”的人生价值和“做人”的人生理想统帅之下,并把人生境界极高的“大人”树为人生终极的理想,整个学说的核心在发明本心之善,提升生存的境界。在现代工商社会名利之求泛滥成灾的今日,象山先生的人生精神及人生的践履还有可资借鉴的地方吗?答案当然是肯定的。第一,现代经济的发展,以创造和获取利润为核心与基础,整个社会的生产、销售、消费领域无不弥漫着金钱至上的气息。当然,市场经济的存在及发展,的确离不开这些经济的杠杆,社会物质财富的极大丰富也需要它们为动力机制。但是我们也应该从象山先生的人生学说中悟解到,日常的经济活动与人生的领域既有密切的关系,又有许多不同的面向。

如果说,人生命的延续主要靠生活资料的供给和消费,人生活的丰富主要取决于物质财富占有的多少,那么,人生价值与意义的获取却主要取决于精神境界的高低。如上所述,象山先生的人生学说,并非不承认世俗的生存欲望,但认为这些绝不能成为人生价值实现的主要途径。在他看来,人生在世,最重要的价值不在求名求利求贵,而在“堂堂做个人”;人生最高的理想,也不是成为大富大贵之人,而是在人生境界上成为“大人”。他说:“上是天,下是地,人居其间。须是做个人,方不枉。”《语录》,卷三十五。“做人”看似非常容易,天下众生不皆是“人”么?可实质上却不那么简单。在象山先生的人生学说中,天地生人,是先验地贯之以性善的,人之本质就在其道德的心性。所以,要“做人”,还要堂堂正正做个“人”,就必须充分地自明本心之善,并自觉地使这种善性显现于日常之思听言动中,如此当然不容易。象山先生云:“人要有大志。常人汩没于声色富贵间,良心善性都蒙蔽了,今人如何便解有志,须先有智识始得。”(同上)所谓“人要有大志”,就是要人们把生活的欲求与人生的价值区分开来,当今社会,许许多多的人,正是把生活欲求与人生价值混而同之,于是便“汩没于声色富贵间”,求钱不厌其多,求权唯恐不大,把金钱权势的获取移易为人生最大价值最高理想的实现。孰不知当一个人汩没于声色与富贵时,其善性良知便越来越受到蒙蔽和伤害。现代社会许多的经济犯罪刑事犯罪不就是“汩没”于钱权而造成的吗?所以,象山先生的人生学说对今日之较普遍的“金钱至上”的人生观不啻是一种理性的矫正,是给许多沉迷在肉欲漩涡中不可自拔者的一剂良药。我们应该清醒地意识到,人生天地间,成为万物之灵长,就必须负起“人”的责任,要有“人”之思、“人”之行。故而人生最大的价值绝不在金钱的获取和肉欲的满足,而在为“人”、做“人”,在现实生活中则表现为责任、关爱、诚信等。一个现代人,当然要为生存和生活而去谋取金钱、物质,但同时,我们绝不可把人生的价值和理想置于这种低层次的需求上,而应该以“堂堂地做个人”为最大的人生理想,从而在自我的生存与生活的过程中具备正确的目标、规范,应该说这是现代人获致真正的人生幸福的基础。第二,既然人生最高的理想在“堂堂地做个人”,那么,此“人”究竟是怎样的“人”呢?在象山先生的人生学说中,“人”可分为多种:一类是所谓“愚不肖者”,即“惟声色、臭味、富贵、利达之求而不知为学者。”《与胡达材(二)》,卷四。此“学”不是现今所指的知识的学习和掌握,而是指学以为人的道理。“愚不肖者”只顾眼前之利盖的获取,只求肉欲之最大的满足,他们“居茅茨则慕栋宇,衣敝衣而慕华好,食粗粝而慕甘肥。”《语录上》,卷三十四。这种人为什么有无穷无尽的欲望而沦为“愚不肖者”呢?

关键在于他们“狙于习俗,蔽于闻见,以陷于恶而失于本心”。《与黄日新》,卷三。是世俗的风气使然,是遍于社会各个方面的误导使然,他们失去了人之本然的善性,并且惘然不知:“志销气腐,无豪杰特立之操,波流之所荡激,终沦胥而不能自振,尚何望其能轩轾于人哉?”《续书何始于汉》,卷三十二。象山先生此语的确一针见血,越八百余年我们仍然感觉到其有着不可磨灭的穿透力和震撼力。第二类人可称为“贤者”:“乖争、陵犯、污秽、陂邪之行,常情之所羞所恶者,乃或纵情甘心而为之,此所谓行之不肖者也。于此有所不敢为,有所不忍为,有所不肯为,而每求其是者、正者、善者而为之,虽未能必是、必正、必善,而其志则然,日履之间,盖与向所谓不肖者背而驰也,是亦可谓行之贤者也。”《与包详道》,卷六。

“贤者”与“不肖者”最大的不同在于,贤者有向善之心和向善的行为。一个人不可能立即就达到完完全全的良心良知的显现,只要做到坏事“不敢为”,恶事“不忍为”,邪事“不肯为”,就是一个高于“不肖者”的“贤者”了。虽然“贤者”在人格境界上已大大高于“愚不肖者”,但在象山先生的人生学说中,其仍有许多不足的地方:“有所蒙蔽,有所移夺,有所陷溺,则此心为之不灵,此理为之不明,是谓不得其正,其见乃邪见,其说乃邪说……溺于声色货利,狃于谲诈奸宄,牿于末节细行,流于高论浮说,其智愚贤不肖,固有间矣,若是心之未得其正,蔽于其私,而使此道之不明,则其为病一也。”《与李宰(二)》,卷十一。“愚不肖者”主要沉溺于声色货利而不知本心之善,“贤者”虽不至于被肉欲所桎梏,但却惑于错误的观点与学说,此“心”仍为不明。所以,“贤者”亦非理想的人生境界,在象山先生的人生学说中,唯有“大人”,才是其推崇的最高人生境界的存在。有学者用“超人”来阐释象山先生倡导的“大人”,这极易引出误解郭名家顾春著《陆九渊教育思想研究》,郭名家、顾春著,江西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163页。。因为,象山先生继承儒学之传统,提倡的“大人”,既不指钱多权高势大者,亦不指身怀绝技,健壮如牛者,更不指有特殊神通、超越凡俗者。

“大人”仍是个平常人,他要吃要睡要游乐,他有父老乡亲朋友师长,甚至也要求取功名利禄。但是,“大人”之为“大人”,不在于他能超凡脱俗,而在于其境界大大地高于凡俗之人。他不仅自明本心之善,还在日常生活中完完全全地体现出这种善。平常人吃喝拉撒,想的是如何取得更好的吃更好的穿更好的玩;而“大人”也要吃喝,但其孜孜以求的却是道德心性的修养,其与亲朋好友相处相交,处处遵循本心之善体现出的道德准则,而求取功名利禄则皆为增进天下苍生之福祉。可见,象山先生所谓之“大人”,完全是一种人生的境界,而非是什么“超人”。现实中的人皆必不可免的要谋生,为此就必须要去取利。象山先生认为,取“利”有二途:一为孜孜求利,唯利是图,是为“小人”;另一则为以“义”制“利”,“利”字当头先思“义”,是为“君子”。“大人”也是“人”,故亦不免于考虑“利”,但其取“利”非为满足个人之私欲,而是为社会、为天下苍生谋取其“利”。要在现实生活中做这种事,就必须在人生境界上达到极高的层次,其关键就在于,将自我之本心与天地宇宙之精神相沟通相融汇相合一,意识到人心所具之“理”(道德)实乃天所赋予,故此“我”在社会行仁义道德之事乃是天地所“命”,乃是天理之表现。如此便没有了“小我”,便没有了“私心”,便不会有孜孜取私利的思念及行为。象山先生说:“义理之在人心,实天之所与,而不可泯灭焉者也。”《思则得之》,卷三十二。“义理所在,人心固然,纵有蒙蔽移夺,岂能终泯,患人之不能反求深思耳。此心苟存,则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也;处贫贱、富贵、死生、祸福一也。”《邓文范求言往中都》,卷二十。象山先生的人生论首先能给现代人一种督促,那就是:人生在世,就要活得像个“人”,就要努力做一个“人”。不要自沉沦于“愚不肖者”,亦不要自甘于当一个“贤者”,而应该努力去做一个“堂堂的人”,一个立于宇宙间与天地万物同流的“大人”。象山先生的人生论又可给现代人一种自信,那就是:人皆可以做一个“人”,还能做一个“大人”。因为人是天地精华之凝聚,天理人心同而为一,所以,是“人”就要皆为“善”,表现于人生活动中亦必循善。人人自善又善他,这个社会必成人间天堂。象山先生的人生论还给人以希望,给人以奋发向上的动力,它能促使那些私欲熏天、金钱至上、无所不为者猛醒,也能让忙碌于日常生活的现代人注意到正确的人生价值、人生理想和人生境界的确定,并因此在生活中达到一个崭新的层面。唯如此,现代人才能获得人生真正的顺畅和幸福。其次,我们进一步对象山先生的死亡智慧做一些现代的思考。儒家生死哲学最大特色之一,亦是象山先生生死哲学的核心观念之一,即是所谓“大其心”。当人们于人生奋斗过程时,当人们面对生死攸关时,时时反省其内在之道德心,扩充己之精神以与宇宙精神相系相通,从而使己之小我生命与宇宙大生命合而为一,这样就获得了生命的不朽。象山先生超越死亡之方法,亦构成儒家生死哲学重要组成部分之一,分言之,有三大步骤:一要求人们除去私利,从而消解“人己之别”;二是摒弃物欲,从而消解“物我之分”;三则“大其心”,从而消解“人天之隔”。个我之身体会朽,个我之生命易逝。但是,由人心之灵觉感通,使己与“天道”合一,这就从感性的、个我的生活进入到理性的、大我的生命,从而获得了人生的普遍性,如此,便实现了精神生命之不朽与永恒。象山先生之能达到临终前的心地坦荡,在死神面前道出“亦自然”这样平静的话;历史上的先贤先哲之能慷慨赴死、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其实践的正是其生死价值论及超越死亡之方法与途径。现代人在解决生死问题时,尤其是面对生死攸关时,可以从中获得许多有益的生死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