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浪漫青春美男蝎女之虐爱葬心(泥蝶之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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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1989年的夏天是一个冷夏,冷得庄稼瑟瑟不爱生长。该拔节的时节却看不见庄稼一夜之间长成纵横的丛林。

天气反常,阴晴不定。因为冷,雾气重,所有的绿色植物都在生着虫子,虫子爬满了各种形状的叶片,将叶子啃噬成不规则的形状,将绿荫啃噬成残缺的筛子,将庄稼啃噬成光杆司令。到处都是背着喷壶洒药的人。李练达心想下一个年度一定是蝴蝶密密麻麻地高飞,那一定是蝶舞翩翩飞舞的纪年,这是一个好的预兆,像是给李练达打了一个隐喻。

没头没脑的雨将虫子爬行的轨迹和踪影都冲刷得无有痕迹。

雨水代替了虫子的主题。

下雨时,李练达就不用再去麦田上大声歌唱,闷在家里时他的悲伤更加浓重,愁云笼罩,他的心里积聚了很多语言的荷塘,但是他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他被伤悲给控制住了,他的思维凝结在悲伤之上了。他的心里七上八下,他的魂儿被扯成不同的碎片,却无法积聚起来,形成一个完整意义上的自己,像这灰暗的天空分散的乌云一样郁闷着。他的心境也正契合了这样的霉雨,但他一直沉默着,像个泥塑神像。同样选择缄默的还有李练达的母亲,她为了儿子落榜的事情憋着一口气,也憋足了一口气。整个夏天她都没有同儿子正面说过一回话,她怕那句话会伤着自己的儿子。她只是没日没夜地闷头苦干,她要儿子看到自己的脚踏实地,她要别人看到自己的麦田丰收。

雨一直下,连阴天,雨不开晴。连雀鸟也飞不动了,每条街巷都有及膝的山洪,从四面八方汇聚起来,汇成汪洋,源源不断地涌向老哈河,再涌入西辽河(西拉木伦河),再涌入辽河,一直奔流到渤海湾。李练达仿佛看见自己的悲伤洪荒涌流,一泻千里奔流到遥远的太平洋。李练达在雨中一个人随着洪水流向老哈河,李练达看见老哈河水一涨再涨,形成滔天巨浪,洪水从上游卷集着,将两岸的庄稼和植物都连根拔起,咆哮着奔腾而下,波澜壮阔。李练达还从未看见过这么宽阔的老哈河,他被老哈河这磅礴的气势给震住了,他一个人站在老哈河岸上唯一显露着的石龙坝上,这个石龙坝是阻挡河水进入村庄的最后一道石龙堤坝,往日堤坝下葱茏的沙棘已经被淹没在无边无际的浊流之下,洪水将老哈河的两岸淹没。水火无情,李练达切骨地感受到自己渺小,心里闪过一个奇怪而惊骇的念头,如果一闭眼,纵身跳下去,跳下去,跳下去是一种对生的苦难和沉重的解脱,跳下去世界就截然不一样了,世界上也就没有任何苦恼而言了。一个人的生死只不过就在一念间。李练达的头脑里反复地涌现出这样一个纵身一跃的慢镜头,他被这样的念头给梦魇了,他仿佛听到一个鼓动的声音在诱导他:跳吧,跳下去,跳吧,跳下去……当洪水淹没过他的膝盖后,将他身后的道路淹没时,李练达突然醒悟过来,摆脱死神的控制和纠缠,他头脑清醒,神情严肃,他朝着汪洋的愤怒的老哈河看了一眼。他坚定地按着记忆的路线从石龙坝上划水跑到岸边,已经没有河岸了,昔日的东岸已经淹没在咆哮的洪水之下,到处都是左右冲突的咆哮的洪水,像是有无数条巨龙在引领洪水的冲突,李练达顺着水头往村庄周围高高的夯土堤坝上跑,此刻他心里充满了神圣,他像是在引领洪水的方向,在传统戏剧里,那水头里是有龙在引路的,后面跟着虾兵蟹将龟相神鳌。李练达一直在奔跑,洪水在后面奔涌冲突,紧紧追随着他,李练达跑过几片杨树丛林,将洪水引入横在村外的长堤处,李练达看着洪水在树林里在田野里弥漫开来,卷起浑浊的浪花,李练达站在高高的长堤上,他像一个水中之王,满脸的神圣和自豪,李练达想起了哪吒闹海。李练达知道他是胜利者,他引领了胜利,他是村庄的拯救者。

奔腾的洪水在长堤下的树林间奔涌,打着漩涡,不一会儿洪水就有一人多高,李练达有些后怕,但是这些惊恐将他的悲伤一扫而光。与大自然的沧海桑田相比,自己的小小悲伤只不过是一个翻卷的浪花。李练达顺着长堤跑向村庄,李练达将自己所见到的一切告知他遇到的每一个村民,告诉人们赶紧集合起来,将村庄的泄洪处堵死。人们惊恐万状,惊慌失措,相互传播着惊愕,都被李练达的讯息召集在一起,大家七嘴八舌地锵锵着,商议着对策,可是千口莫辩,谁也无法说服谁。整个村庄的人们都在传递着老哈河要发大水了,村庄要淹没了。上一次发大水是在六十年代,很多年长的村民说起那次水灾都极其恐慌,那是毁灭性的打击,洪水所到之处房屋倒塌,人们弃家而逃。从山上回来的人们看见洪水消退的村庄只是汪洋一片,家只是概念上的家,人们都只好白手起家重建家园。

各家各户都在想尽一切办法阻挡洪水进入自己的家门口。人们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各自为战。不知道谁在长街上喊了一嗓子,村庄的男女老幼都拿着家伙奔向村外的堤坝,人们在慌乱中奔跑在堤坝上,在慌乱中寻找着各自的路线和方向,首要的任务就是加固平日里被破坏最严重的堤坝地段,人们在为最脆弱的堤坝添加沙袋。李练达在慌乱的人群中奔跑着,在奔跑中,李练达觉得此刻的村庄像是最和谐的村庄,最有人情味的村庄,人们忘记了新仇旧恨,忘记了鸡毛蒜皮的争斗。而李练达也忘却了自己的小小悲伤。在大自然的面前,人是最渺小的最微不足道的。

村庄在恐惧中浮在水上了,洪水在长堤下冲刷着怒吼着,始终无法跃上堤坝。泄洪的出口被层层叠叠的沙袋堵死,从村庄上游奔流而下的洪水无法再流向老哈河,大大小小的水坑都在上升着水平面。村庄在堤坝的保护下也成为一个内涝的池塘,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湖泊。李练达第一次发现村庄原来有这么多形形色色的人,他发现自己一直是漂在村庄之上的,他从来都没有根植在村庄,从来都没有深入到自己的父老乡亲之间,他一直以村庄为起点,一直在做着出发的准备和努力,他不属于自己的村庄,他不属于自己的出生地,他是一个长着翅膀的人。想到这里他又有一些小小的悲伤。

当热闹的人群散去,李练达一个人站在高高的堤坝之上。

此刻,他是村庄的守护者。

村庄固若金汤。洪水在堤坝之外巨浪滔天,村庄之内波光滟潋。浮在水上的章京营子在老哈河的东岸。东岸有一望无际的麦田,因为冷雨而泛不起一点麦浪。麦田因倒伏而划着奇怪的麦圈,那是大自然的造化。

李练达在老哈河东岸上是麦田上的守望者。

章京营子的大街小巷都是没过膝盖的浑浊的洪水,雨已经连续下了几天。李练达一家和所有的村民们一样,都陷入一种苦苦的煎熬中,那就是等待收割的心情等不及了,丰收的麦子也等不及了,它们都已经扑倒在泥水里。麦田被雨水给打败了,它们偃旗息鼓,不再随风起伏歌唱。李练达的母亲在观音菩萨前燃上三柱檀香,朝向阴暗的天空不停地跪拜祈祷。连阴雨使村民们一筹莫展,虽然老哈河的洪水已经不再肆虐咆哮奔涌,不再冲刷着村庄的最后防线,但是人们心里担心着麦子,担心着粮食和收成。因为连绵不绝的雨水,潮湿的空气使倒在泥里的麦穗儿发了芽,扑倒在水中的麦子更是变色发霉,就要错过收割的最好时机了。人们都心急火燎风风火火坐卧不安寝食难宁,都聚集在洪水的汪洋里咳声叹气。李练达的母亲整天都守在门口看天上的乌云变化,忧郁的脸上不再写满伤感。李练达母亲的脸被倾泻的雨打着,李练达觉得那不像是雨,更像是泪,但是李练达的母亲从来就没有失声痛哭过!就像李练达从来就没有失声痛哭过一样,哭,痛哭,是最没有用的表达方式。

李练达的母亲是家里的一家之主。虽然李练达的父亲已经将话封死,将他打翻在第十八层地狱。但是只要他的母亲没有发话,李练达的心里就有一丝光芒在照耀。李练达知道母亲在心里还是准备供他考学的,母亲说过就是扒了背心当裤衩也要把孩子供出去。这样的鼓舞让李练达充满了信心,他要证明自己,他需要成功来证明自己,可是全国性的压缩招生让他也无可奈何,他所在的乡村高中今年的高考被刷了光秃,史无前例,这是六月事件导致的直接后果。这样的借口不是跟任何人都能解释清楚的,人们只看重结果,不问原因。

李练达只有选择缄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