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浪漫青春美男蝎女之虐爱葬心(泥蝶之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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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李练达是一个空心稻草人。

整个盛夏,李练达都在老哈河东岸章京营子浩瀚无际的麦田上守望麦田。通常在麦田上守望的都是那些空心稻草人,这些稻草人被不同的人家装扮成千奇百怪的样子,用来恫吓那些飞来飞去惊魂不定的麻雀。稻草人是不怕丑的,越丑越有威慑力和震慑力,尤其是颜色越鲜艳越有恫吓力。不同的邻居们用不同的杨树、榆树、柳树杆子做成一个高高的简易的十字架,捆上稻草或罩上各色花衣服,再给稻草人戴上破草帽、棉帽子、遮阳帽、旅游帽等,或者其他什么随时可以想到的东西。稻草人在麦田上成行成纵地排列开来,远远地望去,那阵势颇为壮观,像是一列列整装待发的士兵。

麦田一望无际,起伏着浩瀚翻滚的麦浪。属于李练达家的仅是百十个田垄的四方体,被无边无际的汹涌麦浪给淹没了,一样的麦子,一样的扬起金黄色麦穗儿的麦田。李练达也被淹没其中,在这样庞大的纯粹的背景下李练达是渺小的,是微不足道的,像一颗被忽略的麦穗儿,但是李练达穿着一件火红色的T恤,他像一个跳跃的火焰,在金黄色的麦浪上忽东忽西忽左忽右地漂移,像是控制着整个麦田,随时随地都可以将整个麦田点燃。李练达是一颗燃烧的火种。就像那些被装扮成各种模样的稻草人一样,李练达只是一个在麦田上漂浮着的影子,用来恐吓那些贪吃的麻雀军团。比起那些被高架在空中的空心稻草人来,李练达多了一些实质的悲伤,那铺天盖地的悲伤像是这一望无际的麦田。可是整个夏天李练达的伤悲都不如一粒麦粒成实,不如一个麦芒针刺皮肤的疼痛。他知道他的悲伤只不过是大时代悲剧的一个小小的悲伤,像麦芒刺痛过的痕迹,似有还无,在身体里隐隐作痛。但是他真实地在疼痛着,那种锥心的、切肤的疼痛在他的身体里蔓延开来,游窜在每一根儿神经末梢儿。

他的疼痛沉默一如麦田,风吹麦浪,波澜起伏。

老哈河东岸的章京营子多风,这个被李练达称作柳树的村庄处在风的包围中。科尔沁草原的边地风从老哈河的垭口长驱直入,导致章京营子一年四季的风都非常硬爽,有一种摧枯拉朽之威力,特别是冬三月尤其厉害,卷起白毛旋风,在各种颜色的屋脊上咆哮着、怒吼着,像是要卷起一切可以卷起的东西呼啸着远去。但是当硬朗的风经过树林的筛选再经过辽阔无际的麦田时,风是轻柔的,是充满无限柔情的,风儿拂起阵阵涟漪般的波纹,吹动第一个麦穗儿,麦穗儿一个连着一个摇动起来,乃至整片麦田都相互呼应,彼此间传递着舞蹈的信息,麦浪在麦子的海洋里传递。从远处的高岗上遥遥地望去,麦子们像是经过指挥大师指挥的孩子们,在有节奏地合唱着大合唱,并且在唱歌时摇着头表演着水波纹的波动阵势,整个麦田是跳跃的,是欢快的,像是在表演莫扎特的那首欢快的小夜曲。

而在这金黄色的涟漪里,李练达是另一种颜色的跳动。

李练达在收获的季节两手空空,他觉得自己的灵与肉已经脱离了自己的躯壳,就如同那些被麻雀啄空了麦粒的麦穗儿,那是一种虚空的眩晕,那是一种无依无靠的眩晕,那是一种迷失了方向的眩晕,只能随风摇动,只能任凭麻雀啄伤。李练达是一穗儿脱粒的麦穗儿,是一个空心稻草人。

麦子成熟时节,是麻雀们的欢乐季。他们成千上万,叽叽喳喳地欢叫着纠结着,组成一个个飞翔的军团,刮起一阵阵黑色的风暴,在麦田上空纠集着,旋转着,搅动着。所到之处,乌压压一阵云彩,罩住麦田的柔弱,然后是一阵阵纷繁急促的俯冲,像黑色的龙卷风,掠过麦田惊魂不定的叫喊。麻雀军团蜻蜓点水般地腾越,再落到另外一处被麦穗儿传递了惊慌恐惧的麦田上,再做俯冲、啄食,再高扬起乌压压的云彩,尖叫着飘走。黑色龙卷风所到之处麦穗儿都仰起头,都高举着空壳的麦芒儿。这是麻雀们的欢乐季,此刻他们是村子上空的主宰者,他们比村里人提前收获了麦子。成群的麻雀是不敢在一处麦田稍作停留的,他们是一些敏感而胆小怯懦的群体。一声炮响,黑色的龙卷风都叽叽喳喳作鸟兽散惊飞,飞向不同的树林的方向。但是偶尔响起的土炮声还不足以震慑他们,这些被惊吓的四散逃命的麻雀们,经不住麦粒香喷喷的诱惑,不会隔很久,也就是三五分钟的间隔,新的黑色风暴又会被新的麻雀头领纠集集合起来,他们低空飞行在每一片金黄的麦田上,搅成一个个乌黑的喧嚣旋风。

空心稻草人成排成纵,气势恢宏。

但是这些麻雀军团是不惧怕任何空心稻草人的,他们对毫无声息的稻草人的丑陋熟视无睹,这些以群体出现的麻雀有时还会落在稻草人的华丽上面,唧喳着,跳跃着,嘲笑着,向稻草人啄食、示威、叫板。将稻草人装饰成一个个黑压压麻雀的稻草人,稻草人的吹胡子瞪眼没有了任何恐吓的威力。此时,就需要活动着的真人来驱散那些聚众闹事的麻雀。李练达的任务就是在麦田上大声的地喊叫,不停地喊叫,做一个有声有色的移动稻草人。几乎在每一片防风林带隔着的不同的麦田上都会有村里人在充当活动的稻草人,像移动的靶子。李练达是那片麦田里唯一一个守望者,叫喊者。

整个夏天李练达都在大声地歌唱。

李练达在麦田上大声地歌唱,对着天空中踅来踅去的麻雀军团歌唱。

他们是李练达整个夏天最强大的对手。李练达单兵作战,他面对的是一个强大的军团,他要制服这些神出鬼没的麻雀军队,他要通过制服麻雀军队来表明自己是强大的,是不可战胜的。李练达用嘹亮的嗓子做武器,用歌声做子弹,在麻雀看来这是一种强大的新式武器。麻雀们是没有头脑的,他们是记吃不记打,他们只知道麦粒的清香,他们随时随地都要俯冲下来,像是黑色风暴,然后再黑色旋风般地冲向麦田边的森林。李练达时时刻刻都在提防着准备着与麻雀军团的正面作战,李练达有一种决战到底誓不罢休的斗志。这是一场力量悬殊的较量。

寂静时,远处的森林里有成群的山鸡在叽叽喳喳地觅食,不时地发出更尖锐的叫声和飞翔的声音,这是一种低矮的飞翔,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的飞翔,但是弄得响声很大,那是笨拙翅膀的飞翔,是鸟儿进化的飞翔。李练达暗想自己连这样的短距离的飞翔都被折断了,他又回到原地,回到原点,回到悲伤的原点,成为阳光下一个逐渐缩小的影子。喜鹊在树丛的尖顶处飞起飞落,他们是在向谁传递喜讯呢?李练达一直坚信喜鹊传递喜讯这个古老的寓言,喜鹊是报喜鸟,是农民心中的吉祥鸟。可是心如槁灰的李练达看不到自己的方向,更看不到自己的喜悦。农民的布谷鸟或者书上说的杜鹃鸟在林中悠然自得地啼血,已经过了播种的季节他们还在催着播谷,他们啼破的喉咙也只是自己的伤口,与别人无关。

麻雀们纠集的时间都是在清晨和傍晚。李练达在清晨天刚蒙蒙亮时,就向麦田出发,他一路小跑,跑到长长的被叫做短垄子的麦田,这在很多年前是李练达他们家的私家领地。李练达经过的每一块麦田都有人在大喊“OuSh,OuShOuSh……OuShOuShOuSh”,长一声,短一声,极富韵律,在树林间反声回荡。这时,李练达就得加快奔跑的速度,因为这些韵味悠长的喊叫会将麻雀军团赶往任何一块麦田。或许,那些麻雀们就正在李练达的领空上大快朵颐,乌压压一片啄痛李练达的心肺,那是粮食,那是我们赖以生存的粮食。李练达在奔跑中多了一些加速度,他轻盈地飞奔在熟悉的乡间小路上,林间雾气缭绕,他是一个跳跃的燃烧火苗,是一个传递着的火炬,在点亮整个烟雾弥漫的乡村。早晨的麻雀军团是分散的,每一个团队有近千只麻雀,他们灵巧地旋转在防护林织成的网格状里,像是在田字格上涂鸦写字。遇见大雾弥漫的天气,他们就像是在宣纸上浸润的墨汁,在泼墨,在飞白,绝对的大手笔。麦子们在大雾里完全放松了警惕和防备,松散了麦芒,麦粒吸吮着浓雾的滋润,涨大,露出笑脸儿。麻雀们喜欢这样的天气和湿度,他们轻松地飞落在每一颗麦穗儿上,警惕地用爪子蹬,用尖嘴啄,吃一半,瞎一半。麻雀是机警灵巧的,他们在任何一穗麦子上都不会啄上第二口,他们在大呼小叫中跳跃着,闪动着小小的翅膀,扑啦啦啦地又飞走了,形成一朵朵黑色的旋风云团。

李练达犹如一团大红色燃烧的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