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聊斋志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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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卷二十

杜小雷

杜小雷,益都之西山人。母双盲。杜事之孝,家虽贫,无日不甘旨奉之。

一日,将他适,市肉付妻,令作餺餅。妻最忤逆,切肉时,杂蜣蜋其中。母觉臭恶不可食,藏以待子。杜归,问:“餺餅美乎?”母摇首,出以示之。杜裂视,见蜣蜋,怒甚。入室,欲挞妻,又恐母闻。上榻筹思,妻问之,亦不语。妻自馁,彷徨榻下。久之,喘息有声。杜叱曰:“不睡,待敲扑耶!”

亦觉寂然。起而烛之,妻不知伺在,但见一豕,细视,则两足犹人,始知为妻所化。邑宰闻之,絷去,使游四门,以戒来者。谭薇臣曾亲见之。

毛大福

太行毛大福,疡医也。一日,行术归,道遇一狼。吐裹物,退蹲道左。

毛拾视,则布裹金饰数事。方怪异间,狼前欢跃,略曳袍服,即复去。毛行,又曳之。察其意不恶,因从之去。未几,至穴,见一狼病卧,视顶上有巨疮,溃腐生蛆。毛悟其意,拨剔净尽,敷药如法,乃行。日既晚,狼遥送之。行三四里,又遇数狼,咆哮相侵,惧甚。前狼急入其群,若相告语,众狼悉散去。毛乃归。先是,邑有银商宁泰,被盗杀于途,莫可追诘。会毛货金饰,为宁氏所认,执赴公庭。毛诉所从来,官不之信,将械之。毛冤极不能自伸,惟求宽释,请问诸狼。官遣两隶押入山,真抵狼穴。值狼未归,既暮不至,三人遂反。至半途,遇二狼,其一疮痕犹在。毛识之,因揖而祝曰:“前蒙馈赠,今遂以此被屈,君不为我昭雪。回去搒掠死矣!”狼见毛被絷,怒奔隶。隶拔刀向之。狼以喙拄地大嗥;嗥两三声,山中百狼群集,围旋之。隶大窘,竟前啮絷索,隶悟其意,解毛缚,狼乃俱去。归述其状,官异之,而犹未遽释毛。后数日,官出行在道,一狼衔敝履委于路侧,未以为异,过之。

狼又衔履奔前途而置之。官命收履,狼乃去。既归,阴遣人访履主。或传某村有业薪者,被二狼迫逐,衔履而去。拘来认之,果其履也。遂疑杀宁者即薪,鞫之果然。盖薪杀宁,取其巨金,衣底藏饰,未遑收括,被狼衔去也。

昔一收生妪自他归,遇一狼阻道,牵衣若欲召之。乃从去,见雌狼方娩不下。妪为之用力,既产,始放之归。明日,衔鹿置庭中。乃知此事自古有之也。

雹神

唐太史济武,适日照会安氏葬。道经雹神李左车之祠。暂入游跳,祠前有池,池水清澈,有朱鱼数头。游泳其中。内一斜尾鱼唼呷水面,见人不惊,太史拾小石将戏击之。道士在旁急止勿击。问其故,则池鳞皆龙族,触之必致风雹。太史笑附会之诬,不听其言,卒掷之。既而升车东迈,则有黑云如盖,随之以行。既而簌簌雹落,大如棉子。又行里余,始霁。太史弟凉武在后,相去一矢。少间追及,相与语,则竟不知有雹也。问之前行者亦然。太史笑曰:“此岂广武君作怪耶!”而犹未之深异。安村外有关圣祠,适有裨贩之客,释肩门外,忽弃双簏,趋祠中,拔架上大刀,旋转而舞曰:“我,李左车也。明日将陪从淄川唐太史一助执绋,敬先告主人。”数语而醒,自不知其何言,亦不识唐太史何人也。安氏闻之大俱。村去神祠四十余里,敬修楮帛祭具,诣祠哀祷,但求怜悯,不敢烦其枉驾。太史怪其敬信之深,问诸主人,盖雹神灵迹最著,往往托生人以为言,验无虚语。若不虔祝以尼其行,则明日风雹立至矣。

异史氏曰:“广武君在当年,亦老谋壮事者流也。即司雹于东,或亦其不磨之气,受职于天。然业神矣,何必翘然自异哉!盖太史道义文章,天人之钦瞩已久,此鬼神之所以必求信于君子也。”

李八缸

太学李月生,升宇翁之次子也。翁最富,以缸贮金,里人称之“八缸”。

翁寝疾,呼子分金:兄八之,弟二之。月生不能无觖望。翁曰:“我非偏有爱憎,藏有窖镪,必待无多人时,方以畀汝,勿急也。”过数日,翁益弥留。

月生虑一旦不虞,觑列人,即床头秘讯之。翁曰:“人生苦乐,皆有定数。汝方享妻贤之福,故不宜再助多金,以增汝过。”盖月生妻车氏,最贤,有桓、孟之德,翁是以云。月生固哀之。怒曰:“汝尚有二十年坎土禀未历,即予千金,亦立尽耳,苟不至山穷水尽时,勿望给与也!”月生为人孝友敦笃,即亦不敢复言。犹冀父复瘥,旦夕可以婉告。无何,翁大惭,寻卒。幸兄贤,斋葬之谋,弗与较计。而月生天真烂漫,不较锱铢,又好客善饮,炊黍治具,日促妻三四作,又不甚理家人生产。里中无赖窥其懦,辄鱼肉之,逾数年,家渐落。窘急时,赖兄小周给,不至大困。无何,兄以老病卒,益失所助,至绝粮食。春贷秋偿,田所出,登场辄尽。于是割亩为活,业益消减。又数年,长子及妻,相继殂谢,无聊益甚。寻买贩羊者之妻徐,冀得其小阜;而徐性刚烈,日凌籍之,至不敢与朋友通吊庆礼。忽一夜梦父曰:“今汝所遭,可谓山穷水尽矣。尝许汝窖镪,今其可矣。”问:“何在?”曰:“明日畀汝。”

醒而异之,犹谓是贫中之积想也。次日,发土葺墙,掘得巨金。始悟向言“无多人”,乃死亡将半也。

异史氏曰:“月生。余杵臼交,其为人朴诚无少伪。余兄弟与交,哀乐辄相共。数年来,村隔十余里,老死竟不相闻。余偶过其居里,因亦不敢过问之。则月生之苦况,盖有不可明言者矣。忽闻暴得千金,不觉为之鼓舞,呜呼!翁临终之治命,昔习闻之,而不知其言言皆谶也,抑何其神哉!”

田子成

江宁田秀才子成。过洞庭,覆舟而没。子良耜,时在抱中。妻杜氏,闻讣,仰药死。良耜受庶祖母抚育,得以成立,后成进士,筮仕湖北。年余,奉宪命营务湖南。至洞庭,痛哭而返。自告才力不及,降县丞,隶汉阳,甚非所乐,辞不就。诸院司强督促之,乃就。辄放浪江湖间。不以官职自守。

一夕,艤舟江岸,闻洞箫声,抑扬可听。乘月步去。约半里许,见旷野中茅屋数椽,荧荧灯火;近窗窥之,则三人对酌其中。上座一秀才,年三十许,下座一叟,侧坐吹箫者,年最少。吹竟,叟击节叹赏。秀才面壁吟思,若罔闻。叟曰:“卢中君必有佳作,请长吟,俾得共赏之。”秀才乃吟曰:“满江风雨冷凄凄,瘦草零花化作泥。千里云山飞不到,梦魂夜夜竹桥西。”吟声怆恻。叟笑曰:“卢十兄故态作矣!”因酌以巨觥,曰:“老夫不能属和,请歌以侑酒。”乃歌“兰陵美酒”之什。歌已,一座解颐。少年起曰:“我视月斜何度矣。”突出见客,拍手曰:“窗外有人,我等狂态尽露也!”遂挽客入,共一举手。叟使与少年相对坐。试其杯皆冷酒,辞不饮。少年知其意,即起,以苇炬燎壶而进之。良耜亦命从者出钱行沽,叟固止之。因讯邦族,良耜具道生平。叟致敬曰:“吾乡父母也。仆少君姓江,此间土著。”指少年曰:

“此江西杜野候。”又指秀才曰:“此卢十兄,与公同乡。”卢自见良耜,殊偃蹇不甚为礼。良耜因问:“家居何里?如此清才,殊早不闻。”答曰:“流寓已久,亲族恒不相识,可叹人也!”言之哀楚,叟摇手乱之曰:“好客相逢,不理觞政。聒絮如此,厌人听闻!”遂把杯自饮,曰:“一令请共行之,不能者罚。每掷三骰,以相逢为率,须一古典相合。”乃掷得幺二三,倡曰:“三加幺二点相同,鸡黍三年约范公:朋友喜相逢。”次少年,掷得双二单四,曰:

“不读书人,但见俚典,勿以为笑。四加双二点相同,三人聚义古城中:兄弟喜相逢。”卢得双幺单二,曰:“二加双幺点相同。吕向两子抱老翁:父子喜相逢。”良耜掷。复与卢同,曰:“二加双幺点相同,茅容二簋欺林宗:主客喜相逢。”令毕,良耜兴辞。卢始起,曰:“故乡之谊,未遑倾吐,何遽言别?将有所问,愿少留也。”良耜复坐,问:“何言?”曰:“仆有老友某,没于洞庭,亦与君同族否?”良耜曰:“是先君也,何以相识?”曰:“少时相善。

没日,惟仆见之,因收其骨,葬江边耳。”良耜出涕下拜,求指墓所。卢曰:

“明日来此,当指示之。要亦易辨。去此数武,但见坟上有丛芦十茎者是也。”

良耜洒涕,与众拱别。至舟,终夜不寝,顿念卢情词似皆有因。不能待旦,昧爽而往,则舍宇全无,益骇;因遵所指处往寻墓,果得之。丛芦其上,数之,适符其数。恍然悟卢十兄之称,皆其寓言;所遇,乃其父之魂也。细问土人,则二十年前有高翁。富而好善,水中溺者,皆拯其尸而埋之,故有数坟在焉。遂发冢负骨,弃官而返。归告祖母,质其状貌皆确。江西杜野候,乃其表兄,年十九,溺于江,后其父流寓江西。又悟杜夫人没后,葬竹桥之西,故诗中忆之也。但不知叟何人耳。

酒虫

长山刘氏,体肥嗜饮。每独酌,辄尽一瓮。负郭田三百亩,辄半种黍;而家豪富,不以饮为累也。一番僧见之,谓其身有异疾。刘答言:“无。”僧曰:“君饮尝不醉否?”曰:“有之。”曰:“此酒虫也。”刘愕然,便求医疗。

曰:“易耳。”问:“需何药?”俱言不须。但令于日中俯卧,絷手足;去首半尺许,置良醒一器。移时,燥渴,思饮为极。酒香入鼻,馋火上炽,而苦不得饮。忽觉喉中暴痒,哇有物出,直堕酒中。解缚视之,赤肉长三寸许,蠕动如游鱼,口眼悉备。刘惊谢。酬以金,不受,但乞其虫。问:“将何用?”

曰:“此酒之精,瓮中贮水,入虫搅之,即成佳酿。”刘使试之,果然。刘自是恶酒如仇。体渐瘦,家日益贫,后饮食至不能给。

异史氏曰:“口尽一石,无损其富,不饮一斗,适以益贫,岂饮啄固有数乎?或言:‘虫是刘之福。非刘之病,僧愚之以成其术。’然与,否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