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城市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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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黑血金鼓造舆论(3)

中国情势,事事皆现死机,处处皆成死境,膏肓之疾,已不可为。然犹上下醉梦,不知死期之将至。长日如年,昏沉虚度,软痈一朵,人人病夫。此时非有极大之震动,极烈之改革,唤醒四万万人之沉梦,亡国奴之官衔,行见人人欢然承戴而不自知耳。和平改革既为事理所必无,次之则无规则之大乱,予人民以深创巨痛,使至于绝地,而顿易其亡国之观念,是亦无可奈何之希望。故大乱者,实今日救中国之妙药也。呜呼!爱国之志士乎!救国之健儿乎!和平已无可望矣。国危如是,男儿死耳,好自为之,毋令黄祖呼佞而已。辛亥闰六月初一日。

此文署名“奇谈”,许多人以为是詹大悲所写,实出自黄侃手笔。黄侃也是鄂东名士,蕲春人,其父是著名学者黄云鹄。他曾就读武昌文普通学堂,1905年留学日本早稻田大学,从学章太炎,参加同盟会和日知会。《石破天惊——震撼中国的报刊文章》一书,里面有“奇才奇言惊天地——黄侃与《大乱者救中国之药石也》”一文介绍,当时黄侃奉命潜回武汉准备参加起义,詹大悲设宴款待,黄侃酒后乘兴命笔,一挥而就,写出这篇时评,詹大悲大为赞赏,马上刊出。

当时报章分析,“此种文字,各报在所难免,甚至比此种文字尤为激烈者尚多。当局何独借此题而发挥,内中曲折明眼人自知,官长可谓特别用心也。”其中原因,跟查封前一天所发的“社会主义”译文有直接关系。但是,通常认为《大江报》是因这篇时评惹的祸。

《大江报》其他同仁拟稿通电全国:“各报馆鉴:敝报昨夕封禁,拘总理,乞伸公论。大江报叩。”消息传出,武汉三镇乃至全国舆论大哗。8月3日《民立报》刊发骚心(于右任)所作时评《江声呜咽》。文云:“《大江报》之在武汉,所谓有声有色者也,乃官场既封禁其报,又严拿其主笔。噫嘻,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我为之哭。”“其遭劫,不解何故,以意度之,十之九触官场之讳而己。呜呼!大江东去,试问真英雄能被浪淘哉?”

8月6日《时报》刊发《汉口大江报被封情形》:“汉口巡警二区区长覃令昆奉巡警道手谕,立派巡警数十人如捉大盗然,高执巡警灯笼,把守大门,不准出入,覃令亦亲临该馆,即询以经理编辑何往,茶房答以经理在中西旅馆会友,编辑在汉舞台观剧。覃令分饬巡警往各该处寻觅,一面电请夏口厅给封条二张,以便发封。”“巡警二区所派前往弹压之巡警共有数十名,均在该馆,有席地而坐者,有横卧桌上者,甚至任意便溺,适某公司送该馆西瓜一担计十余个,被巡警抢食无余,其骚扰情形可见一斑……”

随后《时报》又连续刊发《再志汉口大江报被封情形》、《汉口大江报被封三志》、《汉口大江报被封四志》、《汉口大江报被封志》等文:“汉口《大江报》被封、总理被拘各节,兹探悉有三大特别原因在也。一自督办铁路大臣来鄂后,无日不作讥讽之评论。故此得咎于端老四。一攻击陆军第八镇第29标统带李襄邻撤差,于统制面上不好看,故此得咎于张彪。一度支公所以7厘行息借洋款50万之草合同,该报首尾登载,曾经藩司禁止发刊:故此得咎余诚格……”“以文字得咎,在文明国有言论自由,以区区之时评,竟遭此奇祸,能不令吾辈寒心。兹詹君虽定一年监禁,犹复磊落,谓大江报馆系我一人负完全之责任,何故牵累无辜,于是根据法律,函致审判厅诘问,以期挽回。一纸空文,于时事庸有济乎,大兴文字狱,立宪国有此制度耶,呜呼!”

9月1日,刚在汉口创刊的《武汉白话新报》刊载“大江报被封一月之哀辞”,大鸣不平,汉口地方检察厅检察长罗藏禀请巡警道下令查封。9月8日,《民立报》也发专文,揭露武汉当局钳制舆论。“汉口报界自《大江报》封后,未几《鄂报》以多一‘新’字,禁止发行;《政学报》以裁去津贴,自行停刊;《公论新报》则每于武汉新闻稍有关系者之侧,必注‘确否待查’字样,以防不测。报界之可怜,至亟矣。”“汉口各报馆以湖北当道对于大江报馆极力摧残,区区一时评立意虽属激烈,然终不失忠君爱国之本旨,今忽加之以淆乱政体、扰害治安之罪名,似此情形,将来官场得以任便挟制报馆,如督院不秉公办理,将来一律托挂洋旗以期抵制云。”

广大不明真相的群众齐集报馆门前,力表同情,墙上贴的“安慰之纸、哭吊之短文甚多”。在湖北咨议局门前,社会各团体和报界数千人集会,进行抗议示威,并有人断指痛哭,强烈要求当局取消查封大江报的命令,立即释放詹大悲、何海鸣。还推选代表赴北京“上访”,请愿绝食,以示斗争之坚决。全国各地报馆也立即响应,纷纷揭载,支持《大江报》同仁的斗争。尽管如此,胳膊扭不过大腿。湖广总督原拟对詹大悲处以重罪,但慑于民情,判处徒刑18个月。汉口地方审判厅审判长罗某宣读其罪状,“合报律第二十二条,违第十条登载之第二款之规定,各拟以监禁一年半;讯系赤贫,均免科罚金。”一说或交银八百两保释,革命党人拿不出这笔钱,只有让他俩身心受苦。

《大江报》案是“武昌首义的导火线之一”,此时,离武昌首义爆发的日子不到一个月了。

“本菩萨心,作狮子吼。大江流日夜,鼓吹功不朽。”据说《大江报》现在仅存一份在湖北省博物馆。董必武在《詹大悲先生事略》中评论说,1910年,詹大悲“商振武学社同志刘尧澂(刘复基)、张廷辅、王守愚等与将校团合并改组为文学社,于汉口办《大江报》为社之言论机关,仍由君及宛思演、温楚珩、梅宝玑、何海鸣等主之。经此团结,革命气势大张。君言语妙天下,能言人所欲言而不敢言者,故《大江报》风行一时。宣统三年,君见清运已终,著一时评,题曰:《大乱者,救中国之药石也》。鄂督瑞澂忌之,即捕之入狱。军中同志激昂万状,遂伏八月十九日大爆发之根。”

蕲春黄侃故居踏访

2010年3月下旬,我们来到青石镇大樟树村黄侃故居。油菜花黄,村头那棵大樟树像一面绿旗,是招徕游子的村徽。1886年黄侃(字季刚)在这里出生,族中排行第十。黄家世代书香门第,远祖中有黄庭坚。黄侃父亲黄云鹄,官至清廷二品大员,是著名的经学家和散文家,历任四川按察使,宦蜀数十年,有“黄青天”之誉。因得罪权贵罢官归里,曾任两湖、江汉、经心三书院的山长。黄侃14岁中秀才,17岁入武昌文普通中学堂,与田桐、董用威(董必武)、宋教仁等同学。1905年,黄侃被湖广总督张之洞以“故人子”,官费留学日本早稻田大学。同年在东京加入中国同盟会。1908年春,因生母病危,黄侃由日本返回家乡时,曾在居室、祠堂、山坡河畔宣讲革命。如今蕲河边那棵荫蔽一亩的大樟树下,便是他当年演讲场所之一。听过演讲者超过万人,除乡亲外,还有邻县乡民。鄂东及安徽西南八县的“孝义会”,公举黄十公子为首领。

1910年秋,黄侃学成归国。翌年7月25日,黄侃返乡之前来到汉口江汉路的《大江报》馆,蕲春老乡詹大悲和何海鸣为他设宴洗尘。推杯换盏间谈起时政,大家异常激愤。何说,季刚独具慧眼,又是本报特约撰述,请为《大江报》写一时评可也?黄应诺。酒酣耳热之际,何说,季刚还有文债未清,怕再喝不得了。黄醉眼惺忪道,文债要清,酒还是要喝。詹说,季刚真乃当代名士,唯夜半十二时报纸发稿截止,篇幅已留下,请兄边挥毫边喝酒。黄问,需多少字。詹说,三百字以内最佳。黄说,那待我写完后再痛饮,遂一气呵成,以“奇谈”为笔名,写下《大乱者救中国之妙药也》一文。詹拍案叫绝:此真乃英雄所见略同,数日前海鸣撰文《亡中国者和平也》,今季刚作《大乱者救中国之妙药也》,无独有偶,诚为振聋发聩之作。当即签字,送排字房发排。黄侃的这一时评令江汉震动,革命士气为之大振。

大樟树村不复往日繁盛,也是“六一三八九九部队”当家。黄侃祖屋最近被拆得只剩两面残墙。其与夫人的合墓还在村前“燕步梁”的小山坡上,原来的余杭章太炎撰墓志铭皆不见,现墓为县人民政府1994年立,“上书蕲春黄君墓”,惟一的介绍是“辛亥革命志士”,为省级文保单位。

民国建立,黄侃在上海主办《民生日报》,与孙武等对南京临时政府颇有微词。1914年秋,黄侃应聘为北京大学教授。晚年主要从事训诂学研究,被称为国学大师。1935年黄侃50岁生日,章太炎赠他一副对联云:“韦编三绝今知命,黄绢初成好著书。”无意中暗藏“绝命书”三字,一语成谶,这年10月8日,黄侃因饮酒过量,胃血管破裂,不幸逝世。黄侃墓后为生母墓,黄侃为“黄氏母周孺人”所立之碑上书“着雍君滩毕辜之月哀子侃泣题”,生僻难懂,为公元前104年纪年方式,据考证是戊申十一月。墓前为女儿墓,合成简陋的墓园,有苍柏和紫花作伴。小山那边,芭茅丛中,竟然有并列两块碑,左边碑文为“圣旨皇清诰授大夫咸丰癸丑科进士黄云鹄之坊”,历经一百多年还保存着,真是奇迹。那蕲河边罕见的大樟树,也就是黄氏父子风采的见证者,如今被村民盖房逼近,失去了原有的疏朗空间,风水大坏。树下有纹枰,是黄侃的儿子所筑,并立小碑。跟他父亲一样,这篆书的碑铭也叫人难辨,其中一块刻着:“匆匆来去何妨稍息且坐碑上手谈一局先行之制不过九目。”

世事如棋,人生之局,不是可以预料的。先行者们远去,惟有这油菜花开一年又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