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清庭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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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前路(四)

李德全的话像一阵暴风雪刮进殿里,瞬间将每一个冻住。连地龙的火苗都似乎被众人脸上的寒气压得生生低了两头。妃嫔中有的脸上无限诧异,有的身体微微发抖,有的胸口起起伏伏。就连贵妃,也顾不及做任何反应,她如同猛然被人踹下悬崖,身后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一股深入骨髓的恐惧将她死死攫住。

殿里寂静良久,李德全也不说话,只低头静静等着有人反应。兰煜亦是始料未及,还没回过神来,就听见不远处有人连缓了数口气,声音乍然跳出:“可有说为何晋位?”

李德全自是稳稳当当,“自然是温贵妃德行出众,品性端良。”

穆贵人也掌不住,声音一颤再颤,发髻上的海棠金步摇险些打在脸上,“骤然晋封,便没个交待么!”

李德全笑意更深了,“小主瞧得起奴才了,皇上的旨意,奴才只有传旨,哪有质问的。小主想要交待,或可直接向皇上交待?”

陈槿本就在气头上,又被人噎了回来,正是气得发怔,死死咬住下唇不知如何发作。

终究不是与自己相关,兰煜静心倒快,她觑着上头,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贵妃,这下也没了仪度。兰煜轻轻转动着茶盖,从一圈圈水漪中看清自己的脸,此时虽无眉目,却能看明白,贵妃的惊愕,不仅是有人和她平起平坐,更是观其势头,原本稳操胜券的后位,此刻怕是岌岌可危了。

完祺攥紧手帕,又收进袖口里,觅瑛地位虽早越过她们,只是连番晋封,次次措手不及,她心里不禁打起边鼓。见李德全作势要走,她连忙开口叫住,“公公且慢。”她长出一口气,“公公心里有谱,可来往各宫,咱们谁也不曾薄待,要是能有一两句话说道说道,也别让咱们心里憋闷。”

这下妃嫔小主各个伸长了脖子,将李德全死死盯住,他朝四下望了一眼,又低头道:“各位小主宽心。”伊尔龄直直挺起身子,手上的缠臂金环将皮肉硌得生疼,完祺不住向她使眼色,不由得又将一口气生生按下,李德全续道,“孝昭皇后薨逝,皇上体念温贵妃姐妹分离,以表安慰。至于各位娘娘小主,皇上也说了,待过了了年关,总是有安排的。”

炭火连连响了两声,殿里紧绷的气氛随着李德全一句话也松了下来,贵妃的手原本紧紧攥着红酸枝椅上的扶手,手指骨节几近可见,一听这话,像是一根弦突然松开,脸色也渐渐褪了红。

觅瑛何曾有所预料,她懵然向前挪了两步,“臣......臣妾钮祜禄氏,叩谢圣恩。”

李德全一福身,将圣旨奉过,遂又辞了出去。周遭神色古怪,觅瑛也受不住左右连连投来的眼色,未几时便辞别回宫。兰煜顺着觅瑛背影,见她在宫门外仰首伫立许久才离开,自然她和兰煜都明白,觅瑛这一生,永远都会活在晢瑛的影子里。

余下诸人各自憋着心事,又碍着场面不敢吐露,只剩下一群人支支吾吾地客套,不过片刻,便由木尧起头,各自告辞离开了。

等外人一一离开,独贵妃剩在殿里,一副身子彻底瘫在椅上,大口大口喘着气,小衣被汗浸湿贴在背脊上,带来一阵粘腻难受。素云麻利地将地龙撤下,又换了茶水递上来,却被延月一把攥住:“去,快去给府里修书!”

外头冬寒萧索,一行人从承乾宫出来,早有软轿列在外头候着,三九天冷意最甚,出来的妃嫔各自低头不语,兰煜与宛荞和漱宴候在廊下,等前头几位主位娘娘离开,余下的人才各自传轿的传轿,行路的行路。

三人裹上厚重的披风,又拢起烧得正热的汤婆子,一道朝长街外头走去。宛荞左右打量,“怎么不见孟知?”

兰煜瞥了一眼漱宴,轻轻弯起唇角,在肃冷的天气里一张脸霜白而冷艳。“方才你顾着意气之争,只是孟知也是宫女出身,提起这事来,她心里少不得不痛快。”

漱宴声音低婉谦柔,“不只宣贵人,德嫔娘娘从前也是在仁孝皇后宫里服侍的。”

宛荞听了大悔,“怪我怪我。只是......”她复又甜美一笑,“德嫔我是知道,从来也不是个挑理的,孟知与咱们相处这么久,总不会因这个吃心吧?”

兰煜摇了摇头,“卫答应不是个好相与的,与她来往还得小心才是。”

漱宴亦以为然,“王答应与她同住一宫,不愿日日见她叨扰,索性闭门谢客,听说前几日卫答应竟举着汤羹守在王答应殿外,手上烫坏了也不肯走。正巧让皇上瞧见,以矫姿作态为名斥责了王答应,又安慰了卫答应一番。”

兰煜想起绾娘今日承乾宫里的一番挑拨,嫌恶道:“矫姿作态的哪里是王答应。”

一阵冷风顺着长街朝三人扑过来,好在披风厚实,只是耳边一阵风扫过,三人不约而同打了个寒颤。宛荞紧了紧披风,道:“偏偏皇上喜欢,穆贵人再看她不惯,有王答应在前,也只敢逞逞口舌威风了。”

兰煜低下头,冷笑道:“一个有家室而无心机,一个有心机却无家世,以此制彼,荣嫔用人很是老道。”

三人一行走出长街,正商量着去绛雪轩烹茶,漱宴忽道:“温贵妃的事,两位姐姐如何看?”

兰煜与宛荞不约而同看向彼此,从各自眼中倒映出的有惶然、警惕、迷惑和不解,兰煜眼睛转了转,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有雪亮晶莹的澄净,“杨贵妃得唐明皇专宠,杨府满门荣光,杨玉环三个姊妹被封为韩国夫人、虢国夫人和秦国夫人,私下说一句忌讳的话,《长生殿》不过戏本,能惹得皇上盛怒,也是触动情肠的缘故。”

漱宴轻轻抿了抿唇,弯出一抹笑意,“这么说来,到底还是爱屋及乌的缘故。只是......”

“只是情深不寿,自古帝王深情,鲜有白头偕老的。”

兰煜赶紧打断道:“宛荞......”她下意识看向漱宴,漱宴也面色如常,她转了话道,“其实也不干咱们的。”

漱宴点点头,在风雪里走得久了,尽管脸上还有些生冷,身子便不似方才一般瑟缩,御花园里被换上一水的红梅,三人皆爱梅花,便又改了主意,由烹茶成了赏梅。黑枝红梅,兰煜想着若有白雪则更相衬。

漱宴与兰煜一道走着,兰煜看她似有所思状,因问道:“妹妹在想什么?”

漱宴折下一枝梅花递上前道:“向来当局者迷,急功近利便失了分寸,也难有所成。”

兰煜接过梅花,嗅着鼻翼间溜进的一两抹清冽梅香,相望之间粲然一笑,明白了各自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