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全剧终(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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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我们谁又知道生命这道难题的答案(3)

“现在毕竟是有家庭了,你做什么决定考虑到他的想法也是对的。虽然这个机会确实不错。我还是要说,很适合你的一份工作。但还是那句话,现在毕竟是有家庭了,考虑到他也非常必要。”

她点了点头。

他抬眼看看麻木无表情的来往路人,顺口冒出一句,“当年为了他,连国也不出了,更何况我们这破工作呢?”

只是想活跃气氛,当玩笑一说。

“你这话什么意思啊?”

“我……没什么意思啊?”

“你说这干什么?”

“不是,就是随便……”

“你说了两遍了你知不知道?这是你第二遍说这话了你知不知道?”

“我……”

“就上次去看袁来,在外头抽烟,你也这么说。什么你知道我当时毕业是为了筱德没出国,什么你很佩服。你说这干什么?我不知道你说这干什么?”

“真没什么。我确实觉得……你这么决定,很好,有勇气。”

“你……”

她像抓着一个无形的空气球,往地上一摔,甩开步子走开了又回来。“我真不知道你到底在干什么?”他知道她是真气了,尽管摸不清原因。

“你回来就回来,见到我就见到我。之后又干嘛一直好像朋友?做朋友?不是电视剧好吧,我没这么多闲心。”

有熟悉的感觉翻涌上来,那是多少年前了啊,他每次也都这样,在气什么,全摸不着头脑。几乎要在心里嘲笑起自己来了,长了这么多年知识阅历经验,怎么又循环?

“我是真的不知道。”她看着他,“太可笑了。”说完低头离开。

他的目光沿着她的背影,还是什么都不明白。像你说的,太可笑了,我也知道。

沿着她的背影,落叶都枯黄。再过不久就会入冬。再过不久就会有雪。细脚伶仃的女孩站在马路中间,鸟一样的双翅,琥珀般的眼。

就要进入他第一次认识她的那个季节。

7.

“上次在门口看见的那个男人,是钟昊明?”

顾灼尔在床沿坐下,袁来已经好了许多,脸上有了血色。受寒引起的肺炎,要住两个礼拜院,袁来说我正好休息休息。一直以来,和薛宁那一路的所有具体细节她没说,顾灼尔也不问。

“是他呢。”袁来靠着枕头坐起来,她穿着白色病号服,也躺在一床白色里,出奇的乖顺,看来完全不是她平常的样子。只有那一头长发,在胸前有些散漫地蜷曲着,还残留着一些骄纵火辣的遗迹。“哎,他这个人啊。你还真的想像不到。”

有只小鸟飞到窗台上,棕色的毛,上面嵌着丝丝缕缕的白。叽咕叫了几声,居然就不走了。

“他说吧,我后来有次又见到他,他跟我说吧,其实他都是演的。”袁来一说起钟昊明就笑眯眯的。

“演的?”

“哎,就是他胡乱那么一说。谁知道真的假的。他说他上那种即兴戏剧的课,然后就经常在相亲的时候‘做作业’。”袁来笑得像个小孩子,“有时候演知识分子啊,有时候演流氓啊,那回演的是他过去的老板。”

“还能有这种事?”顾灼尔很惊诧。

“哎,谁知道真的假的嘛。”袁来捏起牙签,插着顾灼尔给她切好成一块块的苹果吃。苹果清脆,牙齿之间一声脆响,这么欢快的声音,给屋子里也蒙上了一层精气神。“就是说嘛,这个人……”小棕鸟在窗台上蹦蹦跳跳,一会儿钻进阴影里,一会儿又晒起太阳了。“奇奇怪怪的。不过他真人还挺好,真人绝对不是那天见的那样的,还挺好。”

在病房门口擦身而过,他也认出顾灼尔了。笑得像卡通人物,眉毛弯弯的。

“那你们……”顾灼尔拖着长长的声音,故意逗她。袁来一下子就察觉出来了,很不屑地一口把苹果块吞下去,“就先这样呗。”眉目中却有着掩藏不住的笑,像刚谈恋爱的初中女生,看着一堵墙都是幸福的神情。“就先这样嘛……”牙签挑挑拣拣,看准了一猛子扎进下一块苹果,“正好可以借着他打发打发薛宁。”

她这样主动地提起那个人名,倒使顾灼尔呆愣了几秒,不知该接什么话。袁来也沉吟了一下,嚼着苹果,过一会儿说,“你看过《两小无猜》这电影么?”“好像看过。”“那是薛宁最喜欢的片子了。”

顾灼尔不知她想说什么,那法国片子还是上学时候看的,爱情片里流行的腔调。男生和女生从小抢一只盒子,男生说某件事情,你敢不敢,女生如果做到,盒子就归她,女生再问。这样来回往复,一直到两个人都长大。现在只记得长大后的男孩再参与一次“敢不敢”的游戏,跑到女孩家里却发现女孩孤伶伶地站着,脚下一片狼藉。女孩笑笑说,警察十分钟就到。男孩看了看表,滴答滴答,转身就跑。高速公路上开着快车,后面警灯大鸣大放,警察全数出动追成长长的队。男孩透过后视镜看警车长队,脸上突然笑得无比快意。

“在校长面前撒尿啊,内衣外穿去上学啊,站在出租车顶接吻啊……”袁来回忆着,窗帘花纹把白色被单也映得斑斑驳驳,“这些。要是没有最后冻成水泥雕塑,两个人接着吻,一大漏斗的水泥灌下来,把两个人冻住死掉,”袁来轻轻一笑,“也就是一场闹剧。”

两个人轰轰烈烈完,打赌嚣张放纵完,男人跳下床,重新麻木着一张脸挤进所有人都穿得一模一样的电梯上班,女人拿起锅铲,麻木着一张脸做饭,孩子回来了答应一声,脸都不转。

“他不就是那样的嘛,”袁来笑眯眯地,像是在撒娇,“西藏、尼泊尔、布宜诺斯艾利斯,走得多么多么远,那些照片。”有一只猫的爪子,像个小小的蒲团,窗台上的小鸟仍旧唱得欢快,没有发现。“要么就是发状态,好多至理名言,歌词。长长的影评,那么多术语。显得多么多么脱俗?是吧,做别人都不敢的,和别人都不一样。其实呢?”

小猫咝咝地出击,爪子一伸,顿时变成眼镜蛇。“你真应该看看他那张脸。在漠河,他一直说我们就永远在一起吧,别管我老婆了。”一根羽毛抓下来,这样就完了,它担不起这么一点点的风险。“说那么多遍,那我说好,那我们不走了。”最后瘸掉了腿,被五马分尸,棕白的羽毛掉了一地,“你真该看看,他发现我不是闹着玩,之后的那一瞬间。”还有零零星星的血,像一颗颗小扣子。猫咪抽抽小鼻子,一脸满足,再去搜寻下一顿美丽可爱的食物。“那张脸。他自己真是该看看。”

然后那去电梯上班的男人又偷偷给那拿起锅铲的女人发短信,拉她去看摇滚演出,有点胆怯,又有点殷勤。两个人站在茫茫人海,舞台上吉他手高高抡起吉他,砸在地板上摔得粉碎浑圆,荧光棒舞得更厉害,妖娆的像一条嗜血火蛇。旁边一个初中女孩,兴奋地挽着一个中年大叔,衣冠楚楚。大叔撇撇嘴,声音穿过高分贝的尖叫声,露出不屑而优雅的笑容,就这样?就以为是有个性了?指指台上的长发歌手,就是掩饰罢了,掩饰内心的胆怯。

女人看着大叔,再看男人,觉得很累,像晕船有点恶心。又一个谎言。坐电梯上班的男人,和他爬过高山峻岭,趟过荒腔走板,不过是谎言。表面都可以凄惨、可以多情、可以爱放纵可以美丽。又有几双手,足够坚定力量十足,敢去动那真格儿的,真的改变?

喀嚓一声,又一块苹果被她咬碎。袁来的眼睛是发笑的,一直都是,嚼苹果嚼得生气勃勃。“好凉。”还轻轻叫唤抱怨。“就是这么一个人了,”她掸掸床单,抽出餐巾纸擦手上溅到的苹果汁,“其实老早以前就有预感。一直有预感,隐隐地察觉,可就是……”她仔细擦着,一点一点,一寸一寸,“想确定。纠缠了这么多年了,没意思。一锤子买卖那种,确定这个人不行,一锤子砸下去,知道这个人是个假货。”她叹口气,抬起头的眼睛里重又满是自信,“为了这个要从美国跑回来什么的,也都无所谓。必须的代价,没什么好心疼的。他也应该看看,正好让他看清楚,这也是我的目的,让他看清楚。”

护士进来换吊瓶,过程中袁来一直笑意盈盈,顾灼尔却一直沉默。一个字也没说。袁来看得久了,也慢慢地放下笑容来,精致的笑意一点点从脸上滑走。护士仿佛故意磨磨蹭蹭,像是觉得平时必然声色丰富的女病人,今天怎么一声不吭,是不是也遇上了麻烦,像等着好戏。直到女病人目光闪闪地扎她一眼,她才醒悟,走得怒气冲冲,差点撞了门。

袁来狠狠盯到护士消失,才转过头,外面天已经黑了。入秋的天总是翻篇得好快。她还是努力想笑,却笑不出来,眼光牢牢地逼住顾灼尔说,“你什么意思?”还是沉默。“你是不是觉得……”袁来沉沉地喘气,点滴的速度被调得太快,扑扑地坠下来杀气腾腾,“你是想说,可能他只是没那么喜欢我。可能因为都是我一厢情愿的,我一厢情愿想追他回来,他根本就没那么喜欢我是吧?没有我说的这些,在漠河翻脸不认人就因为他其实没那么喜欢我?这么想……就因为我一直说我回来就是想把他追回来,呵,还有最开始都是我傻了吧唧地喜欢他嘛,”她强压着怒气,重重一拳,捶到柔软的被子,深陷进去,“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门突然开了,从明亮的走廊里走进来的,居然是钟昊明。他看见袁来和顾灼尔,好像本能地感到气氛,顿了顿才出声打招呼。

袁来一看见她,又变回蛇一样的娇媚了,贴着纱布针头的手,像藤蔓般自然而然搭上他的肩,“喂……你还记得灼尔吧,那次见过的。”钟昊明冲顾灼尔点点头。“喂……你知道吗,灼尔觉得我在说谎呢。”她撅着嘴,又撇开了钟昊明,在手里把玩那部临时手机,像小女孩玩布娃娃,翻来覆去。

“我和她讲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我说男人和女人以前是互相喜欢的。可她却不信,她以为都是女人喜欢男人,单方面的单相思呢。”她自顾自地折腾手机,谁也不看,“我又没有证据,说出来的话也都没有录音。怎么办,你说怎么办?”

“嗯?”钟昊明隔了一会儿才搭腔,不知道她是不是在问自己。袁来猛然抬起头,明亮的眼光只针对顾灼尔,“不信也没关系。你知道吗,我已经拜托昊明帮我做了件小事情了。那个女人,叫徐芳的是吧,过两天你就会看见,看见她拿着那个信封来找我。”她的双眸清澈,嘴唇像一柄弯刀,“说过的话没来得及录下来,照片又能骗得了谁呢。你就会看见那张脸的,不是懦弱的那张,是另外一张,看见它你就知道了,灼尔,别不信我……”

袁来轻轻地摇着头。顾灼尔也在摇头,只是很慢很慢。

没有人注意到钟昊明,他伸手调了调点滴的速度,然后稳稳地按住了袁来打着针的那只小臂。“袁来,我过来这趟就是要跟你说一声,”房里不知不觉地早已暗了,他的五官都模糊,“那个信封,你给我的——我已经扔了。”

袁来愣住了,一动不动。

“因为我不想……”他镇定如常,“你和那些不值得的人,再有任何牵扯了。”

8.

钟昊明捏着那白色的信封,等在楼下。他再次点开手机,又看一遍他等待的那个女人的样子。

他也知道手里捏的这个信封里面放了些什么。袁来牢牢地看着他的眼睛,说不要打开,好不好,真的不要。他点头,说你放心吧,我早就不是那个年纪的人了。她媚媚地笑。敢乱翻东西,打开不该打开的房门,都是神话里的孩子。现实中的人都知道,“知道”比“无知”要难受得多。

一个红色大衣的女人在街角一闪而逝了。不是她。他好像回到了上学时代,在女朋友的宿舍楼下等着她出来,好让他给她认错。说我错了,都是我的错。要站在那半黑不黄的灯光里,站上一个小时,打量每一个进进出出的过客。不是这个,不是那个。他满心想着要是有一道筛选程序就好了,思绪又不知道跑到了哪儿。

哪用拆开。不用拆开他也知道信封里装的是什么。坚硬的棱角,光滑的表面,很薄,当然是照片了。那么,就不用继续往下猜了。他少年时候也是喜欢推理小说的人呐,这点起码的推理能力还能没有?

关于袁来,他只是迷上了她那两片柔软的嘴唇。很单纯地迷上了。就好像一块上好的牛排咬下去,汁水在牙缝间和舌头上自由漫溢,肉的硬与软,易嚼与韧劲,刚刚好都入木三分,是最刚好的那个分寸。有时候说不出来道理,如果对面人说,这肉我怎么不觉得好?那就理论不出道理来。

三。二。一。目标出现了。短发蓬松在耳朵两边。不高的身材,微微发胖,灰色的风衣,棕色中规中矩的三厘米高跟鞋。

就是这么一场小游戏,在画面上找到需要找到的规定图案。找到了,目的完成。他好像突然间醒了,明白这一切都不用再继续。

他很谨慎地找了个无人的小巷子。买了个打火机。火苗烧起来的速度很快,很快就焦黑一片没有怎么叫他担心。他从没想过要看,最后也没看到。

薛宁安睡的裸体,就那样燃尽在烟雾与灰尘里。非常安心的一张脸,像婴儿一样,带着初生般的喜悦与幸福。任谁看了都不能否认,当他这么睡着的时候,那张脸与那颗心是多么地喜悦与幸福。

宝贝,我亲爱的姑娘。你还小,至少没有我老。那么让我和你说说吧,你得听我的,不要沉迷于看似痛苦华美的纠缠,一刀两断才是对你自己最甜蜜的回报。

火苗燃尽,钟昊明拿小树枝捅了捅,确定一切都成了灰。

9.

姜川走进房间的时候,一个人都没有,只听见卫生间里传来哗啦哗啦的流水声。他捏着手上从宾馆前台拿的房卡,“凡小姐留给你的”,再次环顾四周。确凿无疑的流水声中,眼前的房间确实是空的。他带上了门,一屁股坐在床上。大号的双人床,被子雪白柔软,他反复拍拍这儿打打那儿,确认那底下确实没有躺着一个高烧不退的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