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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我们谁又知道生命这道难题的答案(1)

1.

要找到王草飞并不容易,但姜川做到了。

“灼尔都和我说了。”姜川喂的小兔子眼睛黝黑,皮毛雪白。眼睛周围像画了眼线一样,是只熊猫兔。

王草飞专心致志地拔草,喂兔子。

“她也承认说得夸张了。”姜川叹了口气,“实话说,一舟对我怎么想我不是不知道。可就算我再怎么把她往外推,也不可能把她从悬崖上推下去。但你以为的那些绝对没发生过,也不可能发生。我已经是成年人了,有家庭,有老婆孩子,有我该负的责任。”

“当然,要是年轻个十岁,就什么都说不准了。”又笑着加上一句。

王草飞似乎也笑了一下,似乎又没有。

生物系实验用的“动物园”在他们身旁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和热烘烘的味道。就在再过去一点的化学研究所,当年的姜川曾经在做实验的空档瞥见GEEK男们在这片小森林里对女生们动手动脚。不怪梁晓辰,这地方全学校也没几个人知道。

“灼尔告诉你这些,是不想让你蒙在鼓里。一舟也需要你谅解。她爸妈闹离婚,再加上她的脾气。”

一阵沉默。

“我不知道她家里有这种事。”王草飞说。

“她既然不好受,为什么不跟我说?”王草飞愤愤不平。

“你只是个局外人,她为什么跟你说?”

“就因为我是个局外人。”

姜川松手,手里的小兔子跑了。

“一舟那样的女孩,想要的永远都是外面的人,外面的东西。就像这些兔子……”铁丝网里,鸽子们是不会飞的小鸭,慵懒地踱步。孔雀撅着屁股缩在角落,似乎已经习惯了和白色毛茸茸的非己族类共处一室。

“铁丝网是它们生活的边界,这里面有草、有水,什么都有。但如果是一舟,她就还是不满足,就因为这些东西都触手可及,所以她对它们都没有兴趣。最大的吸引力永远都在外头,在外面的那个世界。就算那个世界里没什么新鲜的,能对她有用的还是草、水,闻起来一模一样的空气。就算到了那个世界,要付出的代价是被一群实验室的小孩注射各种奇怪的化学物质,虐待得死去活来。她也还是要出去。”一只鸽子扑翅欲飞,“而我恰好是个外面的人。她觉得,我能带她到外面去。”

王草飞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什么。姜川不知道他能不能明白。

男孩都是生长缓慢的动物,在他们漫长的发育期,他们就像是一头头木愣愣的河马,身体膨胀成头脑无法控制的模样,仰头望着那些身材纤细、羽毛修长的小鸟女孩,在他们头顶叽叽喳喳地飞。所以那部火热一时的电影说得对,成长最残酷的部分就是,女孩永远比同年龄的男孩成熟。

可成熟又怎么样。到了他终于摆脱了青涩,摆脱了连一个拥抱都不敢给的自卑腼腆,可以从容面对这种诡异绚丽的异性生物,在她们缤纷的羽毛之间像鱼一样自如地穿梭往来。到了他终于也在女人和感兴趣的女人面前能够自得,不再紧张得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不再掏个钱包都慌慌张张地把硬币票据掉得一地。姑娘们放心对他倾诉,像一舟这样的小女孩,更理所当然地觉得跟王草飞比起来,他远远胜出。可她那双自以为精明的大眼睛又怎么能看得见他成长时候,比王草飞更不如的粗笨、自大、别扭和无知呢?

成熟不过是搭上点时间,像游戏里只要多刷几天就能跳出来的礼包,毫无技术含量可言。不知道怎么挪到现实世界,就人人都艳羡。有了时间就有了茧子,有了茧子自然就游刃有余。终于,腔调眼神手势,他都拥有,完美无缺。可他却只觉得自己戴着一个模式化的干瘪面具。就像他知道一舟小朋友喜欢的也不是他,而只是这个完美无缺的,不由自主戴上又摘不下来的面具而已。

“不用想那么多。我只是比你老。她觉得我身上好的那些东西,再过几年,你自然也会有。到时候有的是姑娘喜欢你,倒贴你,就是个时间问题。倒是那些用时间也换不来争取不到的东西,有些人没有,而有些人就是有,那才真叫人羡慕。”

他好像回到了那个幽黑的地方,看着惟一发出光亮的一个点出神。满屋子都是黑的,黑压压的人,黑压压的空气,黑压压的往前汹涌流逝的时间,只有那个充满光亮的小点,安静,甜美,不慌不忙,告诉他没关系,一切都还没那么糟。

姜川抽出第二根烟,王草飞也站起来,“给我一根。”他说。眼睛里流动着一种东西。

两个人并排站着抽烟,姜川没有去看王草飞,他有权利自己一个人渡过第一支烟的笨手笨脚,尴尬慌乱。“一舟家里的事,别让别人知道,也别让一舟发现你知道。”王草飞点点头。

“还有灼尔。她跟你说这些,也……”

“我知道。”少年打断了他。

王草飞显然很快掌握了抽烟的方法。一呼一吸之间,不远处的孔雀懒散地抖抖屁股,开出了一道还算美丽的屏。

2.

“你好一点了?”袁来的眼睛一眨一眨,最后终于睁开,看着,然后点点头,带着一丝空洞无形的笑。旁边几个病床都是空的,一床一床的白,只有面前的这个上面还隆起一个人形。顾灼尔想起上学时候,有一次也陪袁来上医院,她在所有有外人的场合都还是一个劲地活蹦乱跳,哪怕这种活泼跟医院的背景实在有点不协调。护士走了以后,她冲顾灼尔眨眨眼睛,“这女的怎么下手这么重,绝对是嫉妒。”细细的胶皮管子连下来,刺透皮肉,触及血液,延伸进身体内部。这么一大片严肃庄重的白,搁在袁来身上总是有点怪。

袁来向左偏了偏头,好让视线绕过被子,“嘿嘿,你怎么也来了啊。”“我怎么可能不来看看你啊。”说话的是姜川。两个人笑嘻嘻地互相看着,目光充满调侃,顾灼尔一下子觉得心酸,只好去看点滴液。一颗一颗掉下来的液体,很顽皮又很卖力的样子。

也不知道袁来是怎么从那个中国最北端的小村子里回来的。顾灼尔只是在做饭的时候听见有人咚咚咚地敲门,开门看居然是袁来。什么都没拿,嘴唇发紫,黑着眼圈,经典地挑了挑眉毛,就二话不说倒在床上。她伸手过去,才发现她额头滚烫,便立马把她送了医院。

没意识之前最后说的话是“别和我妈说。”想得还挺周全。

“本机号码我存在通讯录里了,就叫‘本机号码’,你先用着,联系人也方便。”姜川掏出一部手机放在桌子上。袁来只身跑回来的时候连手机都没拿,只有贴身兜里的一点钱。“真贴心。”气若游丝的声音,仍旧妩媚动人。“你看看你,趁机讨好我,不要对我们家灼尔有什么企图哦。”

姜川做了一个赶紧把顾灼尔推开的动作,逗得袁来笑了。“能看见你们两个真好。”袁来说。姜川迟疑了一瞬,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也许指的是他和顾灼尔现在平平常常在一起的样子,也许指的只不过是他们两个好心来看望。

就好像只是两个彼此没有关联没有故事的好心人。

护士进来了,说要抽血。袁来努力坐起来,撩起袖子,姜川没有想到她的胳膊有这么细。可能总是被她红润的脸盘欺骗了,以为她不至于是个瘦子。

“喂,抽血就别围观了吧。”袁来假装龇牙咧嘴,一副很开心的神色,护士对此不为所动。

姜川和顾灼尔互相望了一眼,“那我们出去呆一会儿,过会儿回来。”

“去去去。”袁来扬扬下巴轰他们,像轰一对该出去好好腻歪一阵的正牌小情侣。

咔嗒一声,打火机点燃。缕缕的烟飘起来,袅袅娜娜的,看着也有美感。其实说心里话他不觉得抽烟有多大意思,因为自己像个木头人,既不觉得抽了就头脑清醒,也没有感到源源不绝的灵感,就只是抽抽。无聊了,手指之间有个缓缓燃烧的东西,可以把一些烦闷的时间烧掉。

哪怕第一次拿起烟来,也只是觉得应该如此。伤心欲绝的时刻,应该如此。电影里都这么演,书里也都这么写。那么就试试看吧。几口烟下去,跌跌撞撞恍恍惚惚,当然也没多奏效,该伤心欲绝的还是伤心欲绝。

“你抽什么?”顾灼尔问。

“万……万宝路。”到现在抽的也是电影里面看见的牌子,没抽过别的。

“给我一根。”她却伸出手。

他看向她,院子里面种了许多柏树,一点这个季节了很罕见的树影落在她的脸上和肩头,让他看得愣住。

倒从来没跟别的女孩站在一起抽烟过。心语很反感烟味,看见他抽,就说说说个不停。他为她狠狠心戒掉过,被同事逼良为娼地又抽起来,再戒掉,这样反反复复。但不管怎么从没和别的女孩站在一起抽烟过。

控制不住地盯着顾灼尔看,意识过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很蠢,“你怎么……”才问出了口。

她抬头想想,“二十一岁的生日礼物。”她找了段栏杆靠,他不知不觉地一直在轻轻点头。“你呢?”她反问道。

他没说话,反倒先笑了。忍不住地想笑,她看着看着,最开始是不明所以,过了一会儿也跟着笑开了。“不会是……?”他用力点点头。她笑得厉害,无奈摇头。

大一寒假,同一个支教组织里相遇。他又紧张又被她逗笑,她感叹一个生物系的读了那么多科幻小说。没能分在一个营,打电话发短信来来去去借了许多星光月色。回来以后他管她借书,借小说,约她去吃饭去书店。她带他跑剧院,他请她看电影,假装只是好朋友。昏暗的剧场里他握住她的手,非常慌,险些就松开。他们打车他还要犹豫坐前还是和她并排坐后。他那时候的女朋友在北京另外一所学校,周末来看他的时候被她撞见。她说你女朋友眉清目秀的有点像范晓萱。却还是在剧场里被握住手的时候,有多忐忑也没松开。互相推荐书的游戏,她总是赢,他总是老老实实认输。在街上看见两盏颜色和其他不一样的霓虹灯,他说你看它们虽然不一样,却也不孤单,还是在一起。后来开房,上床,他对她说,已经和那个像范晓萱的姑娘分手,就是昨天分的,忍了大半天没说想见面再说给你惊喜,眉目眼光里有炎炎的热度。她说是因为我?他想不好正确答案是“是”还是“不是”,于是有短暂沉默。她也许就是在那段沉默里突然醒了,也许是在别的时间。从酒店回到学校的路上,他再想握她的手,她不愿意甩开了几回。

就那样一夜之间一无所有。前一秒还以为世界都被捋顺了,像梳子梳开头发上因为洗完没干就直接睡觉一夜下来留下的死结,下一秒却一无所有。完全不明白,回去的路上就不明白,后来用尽了脑细胞想也不明白。她说这样不对了,不是“正确不正确”的“不对”,就是本来该“对”却一下子没有了的“不对”。什么对和不对,他想不明白。就剩下死死纠缠。宿舍楼下,她常去的食堂,书店,图书馆常去的阅览室,上课最多的教学楼,从宿舍去上课最多的教学楼的路。她干脆不去食堂吃饭,让袁来帮买,袁来对于根本不听自己劝的姜川早已无话可说。百密一疏还是有次自己叫外卖,出来取却撞见他,脸色铁青像看见怪物。

便找了另一个男人,速度变新欢,挽着胳膊经过姜川面前,当作挡箭牌。走过的时候看那表情也知道她心虚得要死,或许恰因为瞥见姜川的那脸表情而正提心吊胆地生怕他突然冲上来。

最厉害的一场好戏是他和几个兄弟在乒乓球桌上喝得大醉,偏巧路灯下她一个人匆匆走过,他跑过去抬手拦。当着她的面,所有人的面,许多啤酒瓶一个个被他砸碎,他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只记得一阵阵劈哩啪啦声响中,她吓得眼泪大雨一般凶猛流淌。最大一块碎玻璃最后被他握在手心,用力,血流下来。她瑟瑟发抖,好像再也说不出话。还清醒的兄弟把她劝醒,才想起哆哆嗦嗦地转身离开。她转身,他冲她背影大吼她的名字,一遍一遍。她只有瑟瑟发抖,走得一刻不停,不敢回头。

姜川的第一根烟,就是在那之后。

“没想到一晃过去这么多年。”说出来才觉得真是无谓的感慨。幸好她没有嘲笑,只是跟着点点头。“但你知道吗?”过了一会儿顾灼尔说,好像有点神秘,“但你知道袁来为什么会住院的吗?”有点尼古丁催出来的不得不说。

他摇摇头。接到短信就来了,他一直没问。

“是因为薛宁。”

“薛宁?”他恍惚记得顾灼尔当年有说过。他问袁来有没有男朋友,她说她的心都被暗恋对象充满了,就是我们剧组那个男配。他说那家伙长得是不错,叫什么来着?薛宁,草字头的薛,宁静的宁,她说。他居然还有印象记得。

落叶被风卷起来,在空中飘得无依无靠。“你们两个,还真是……”他想起了心语。有一晚他动情对她坦白说,我原来有过挺多女友,也不算女友吧就是关系不错的。你要是听到什么别放心上,因为现在都过去了,心已经不在那件事上,就只有你一个。黄心语笑笑说,我也有过几任,谈的日子都不算长,喜欢了一阵就不喜欢了或者觉得不合适了提分手,年轻时候都这样,那有什么。他听到,既觉得释然,又不知怎么微微觉得烦躁。想打开窗户来,透透气。

“袁来可以为了薛宁,这么多年。你可以为了筱德就放弃出国的机会留在北京,从学校走到婚姻……挺少见的,我觉得不容易,呵,”他仓促地一笑,“说白了,我觉得挺佩服。”

姜川说完,等着她的回复,却久久没有动静。他忍不住侧过头打量她,发现她双眼直直地向前看,发着木,烟都快烧到手了也没察觉。他叫她,她才猛然惊觉,慌忙甩落了地,一脚踏上去。烟头像黑色的甲虫,踩得扁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