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全剧终(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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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在你变老的那一天(2)

NICO百无聊赖把脸凑到显示屏上去,满屏幕光彩照人,生动潋滟。她皱皱眉头,鼠标轮嗖一下转到最底。

“史铁生到底谁啊?”

直到挤近地铁,在某些站再一万次的前胸贴后背,屁股贴肚子。满车厢燥热幻觉。行尸走肉们脑壳里空空如也,下班回家好赶紧赖上沙发与床,渡过还来不及好好珍惜的半个夜。

直到她踩着楼道里的感应灯回到家,赖上沙发与床,自己已有了一张与所有人一模一样的脸,没有力气自我鞭挞,一样都要沉入睡眠。

直到沙发里的手机叮咚一声,亮起一片光。

她点开,是袁来。

“今天收拾行李,翻了翻史铁生的《病隙碎笔》,看见他说,如果上帝不允许一个人把他的梦统统忘掉得干净,就让梦停留在最美丽的位置……所谓最美丽的位置,并不一定是最快乐的位置,最痛苦的位置也行,最忧伤最熬煎的位置也可以,只是排除平庸。想起来还上学的时候,上着课你在笔记本上默写他的句子。我过两天回,北京还死热呢?”

她才想起来,他死了。

4.

“这次见啊,正好有三件事想说。做好心理准备啊。”

油门一声轰鸣,驾驶座上,袁来拉下蛤蟆镜,在方向盘上轻拍了两下。学校门口的小保安怀疑的表情,印在墨绿色的车窗上。

至于袁来大小姐想说的是什么事,顾灼尔知道她只要等就好了。透过车窗往外面看,年复一年,街景人事好像还是那些。是袁来说的,这么多年漂在外面,怎么能不回学校看一眼。但哪怕对这么多年也就漂在方圆几里内的顾灼尔来说,毕业了这么多年,她也从没回学校来过。

背着书包的男孩骑着吱嘎作响的单车,有的耳朵塞上耳机,有的后座上带着个并不漂亮的长发姑娘。略过他们的时候,顾灼尔可以看见他们的脸,然后轻松分辨出这到底是哪个年级的学生。

迷茫、憧憬,老是想做点什么又羞于去做,明明自己放不开,却刺猬一样竖着一根根自尊的,肯定是一年级。乐呵呵的,显得无忧无虑意气风发,被不认识的人问路都有好心气的,多半是二年级。三年级比二年级多加几道焦虑的皱纹,加几个游刃有余的手势。到了四年级,那就要看到底有没有滚蛋走人。那些半真半假的满足、伤感、遗憾,学校旁边有人醉过吐过的小小酒馆。胡话烂话说过,矫情骚情发过,自以为功德圆满黄袍加身,已经足够成熟坚强不要脸,打开门昂首阔步出去,抬头只看见硕大横幅,“欢迎来到真实世界。”

这就是一个大骗局。得了吧成熟有用和历练,得了吧你们。自行车后座的女孩,肉色丝袜不合身坠得太低,短裙底下裆都要露出来。这就是一个充满谎言的大骗局。

看不下去,她只好把脸转向左边。

“看我耳环好看吧?”袁来的翠绿水珠子随着车的颠簸一晃一晃,好看,真好看。往下就是修长的脖子,被长发裹住像条勾魂大围巾。再往下,胸脯,鼓鼓囊囊盈盈一握,硬不承认自己是D-CUP。

“变大了没?”

“变你妈啊!”

“每天吃那种长肉食品……”

“那他妈长的是肚子好么。”

最开始的时候还没有逗贫。最开始的时候两个人打招呼还是点头微笑。睡在我下铺的兄弟,睡在我下铺的那只动不动就笑咧了的大美女。听她在食堂一边往嘴里塞包子,一边抱怨怎么连一个长得好的都没见着。然后就是一起骂学校,嫌这儿不好,挑那儿不好,友谊终于从同仇敌忾开始,仿佛多少年前就发觉被骗了一遭。“我还是转学吧灼尔,你走不走?”她却摇头。结果就是回回凌晨三点被叫起来,“哎,我现在在他家厕所呢,你说真就住一晚啊?谁知道老外心里都打的什么算盘?”“对,人家什么算盘都没打,就是觉得您中国友人,特别友好。”就这么改成逗国际长途贫。从圣路易斯到加州到纽约,一路血雨腥风杀过去,光明大道皮卡压去,有一年找工作好大一圈才找着,回北京咬着啤酒罐美女醉眼迷离,“北京北京,还是北京,打死我都不回。”

就这么着。谁在这里欢笑,谁在这里哭泣。大小姐打死也不回,华尔街的尽头血红太阳冉冉升起。

“我要跟你说第一件事了啊。”

顾灼尔听着。

“我决定以后就留北京了。”

“先别问为什么。我不想说。”

但顾灼尔心里有数。说着“我不想说”的人通常都“再问两句我就说”,从来都是欲盖弥彰。于是她等着,等着袁来停车、开门、整理裙子、拉过她的胳膊挽着往校园深处走。但还是什么都没有。

袁来像是发现了她的心事一样,喃喃两句,“别等了,我真的不想说。”

“那就说第二件。”

她们好不容易走到学校树林深处的一块野地,一下子豁然开朗。野地是实实在在的野地,一大片一人半高的葱绿荒草,走进去可以被结结实实地埋没。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它会存在,也许从学校大把大把的毕业生中也很难找到几个对这地方有印象,但这里却就是顾灼尔在整个学校最喜欢的地方。

她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袁来还是她的摄影模特,两个人走过独木桥,摸过小溪流里的石头路,才能迷路走到这里过。

“第二件是个逗事。网上有一个直系师妹联系了我,说她想带队参加学校的戏剧节。我心想好啊,你就参加呗,跟我说个什么劲。结果没想到,她跟我说她想排的话剧是《嗨,凯乔》!”

顾灼尔站住,一时间有点愣神。

“很漂亮的小姑娘,很有主意。一上来就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绍,还说了不少编排想法,当然,我是不可能记得住的。而且,貌似还是你的头号粉丝,说是读过很多你写的东西,剧本更是看了不知道多少遍……”

在袁来的喋喋不休中,顾灼尔渐渐缓过神。这么多年过去,离毕业已经四年,离《嗨,凯乔》上演已经七年。七年的时间忘掉一件举足轻重的事情似乎不容易,但至少可以让你的人生跟它彻彻底底断了关系。

她怎么也想不到还能听到有人当着她的面,说出那部戏的名字。

“总之我已经替你答应好了。”

“什么?”

“说你会去帮忙排戏的啊。拍着胸脯打保票了,绝对帮她拿大奖!”

顾灼尔瞪大眼睛,“我……这……你这也太扯了吧!她排排就算了,要我干什么用?”

“不不不,”袁来凑过来装小猫,“人家需要你帮忙看看嘛。人家什么都不太懂嘛。”

“不懂排个屁啊。”

“你当时不还是一样!”

“那我还不是自己摸索下来的?”

“你牛逼啊!”

这话说的。

“好,那你可以说第三件了吧。”

风忽然大了,周围的高草如同海洋般徐徐晃动。顾灼尔觉得眼下一切都有点荒谬,她好几年都不做怀旧的人了,却突然跟着老同学在老地方聊起重新被翻出来的万年旧帖。

“你知道我其实这些年,一直在偷偷关注几个人的近况吧。翻翻微博,搜搜FACEBOOK什么的,说我八卦也行。”

袁来的声调不知怎么像是纽约雪天被冻僵的水管。顾灼尔却没在意,“刚才有个槽我忘了吐了……”

“结了婚的那几个的微博最没劲,全是转发,但有的也有那种发车票、飞机票的习惯,就是给家里人心里有个数。”

“您那胸脯拍起来……”

“昨天动车,从南京到杭州的,不是出事了么,十几节车厢全撞毁了,我还真看见那么一条微博。”

“非得地动山摇不可吧。”

“姜川……他好像就在那趟车上。”

5.

下午三点,顾灼尔准时从办公室逃出来,下到公司一层咖啡馆。今天不用拍片,总编这阵子又出差,总监则神龙见首不见尾,相信她不会运气这么差。

咖啡馆里这时候人倒不多。正常的办公室职员这个时候难得能偷出空来,而像顾灼尔这样工作时间相对浮动的,“不正常”的,则就是好多人羡慕的对象。时尚杂志啊?好羡慕你。然后是跟着天花乱坠的若干理由。然而做了这几年时尚编辑对此却再清楚不过,一线大牌的羡慕后面,都跟着搬运工累成狗的代价。不知道旁人又在羡慕什么。

又或者其实每个人都明白这种通俗道理,只不过是代价如何,旁人又有什么好关心。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女孩走了进来。齐刘海,皮肤很白,扎个马尾辫,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的模样。

“您是顾灼尔姐姐?我就是想要复排《嗨,凯乔》的梁晓辰。”

“嗨,凯乔”那三个字放在一起,好像时空穿墙打来。一件已经遗忘了的事,又被提起,打消了的念头,又告诉你还有可能,很多年没有见过的人,上车坐在你的左边。好像组合成一个笑话。顾灼尔听人严肃地说出来,也想扑哧一声。不得不笑。对过去的事物和自己,必须嗤之以鼻。

对面叫梁晓辰的女孩当然感受不到这些,她四下紧张地看着,脸上泛出淡淡的粉红。不管顾灼尔是在问她喝什么,还是在跟服务员说话,她都一直盯着她看。

那副害羞与兴奋的,像是见到偶像似的神情,让顾灼尔从一开始就觉得,像是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

“您有什么建议么?对我们排这个戏……”女孩努力用真诚的眼神看她,尽量大胆一些,但笑容还是怯生生的。顾灼尔被她的纯真微微打动,这种东西离了学校基本上就不会见着。

不过什么都还没有,怎么说建议。隔了那么久,我怎么还记得。她又有些懊恼和气闷。好像一个哑巴了很久的人,要突然开口说话,实在说不出流畅复杂的句子。“没什么啊,你有什么问题么?”

“唔……问题啊……”

顾灼尔看她窘迫,大约也说不出来什么,就换了柔软些的语气,“你说你对《嗨,凯乔》的印象吧。为什么会想排这部戏呢?”

听到这个问题的女孩眼睛亮了,“当然是喜欢啊!”她的声音拔高了,一下子说话流畅。“刚开学的时候听说学校有这么个比赛——我中学的时候参加过学校里的这种活动,就是在一个艺术节上跟班里的同学排过话剧,当时排的是曹禺的《日出》——所以也就会留意到这个比赛。然后就上网看他们网站上发布的一些过往的比赛剧目视频,我是挑着看的,看到这个剧的名字就被吸引了。”她说着脸红了,“然后就点进去,只看了一小段就觉得太喜欢了。看的时候哭了好几次,不知道姐姐当时怎么会有那么强烈的感情,然后又能表达得那么感人。”

顾灼尔笑笑,“很多人不喜欢这戏。”

“真的么?怎么可能呢?”梁晓辰很天真地睁大眼睛,顾灼尔点头。用这种自贬来激发赞美的伎俩逗人实在不好,梁晓辰却没发觉,“那这个戏真的是姐姐一个人写出来,然后再自导自演的么?我觉得好厉害啊!简直根本就不可能做得到!您是怎么写出的那样一个本子啊?”

“就是写啊。”

“那……演呢?姐姐之前有演过别的什么吗?”

“没有。模仿和摸索吧。”

“那么导戏呢?是不是很困难啊?”

“不是太难。很多人帮我。”他们当中的一些人过两天就要请客结婚,另一些人肯定会喝到烂醉,第二天装病请假不去上班,还有一些还是硬着头皮去了,因为不想请假被扣奖金,就是这样一些人。你会在马路上见到,地铁里一抓就是一把,高高的楼层办公室,不起眼的角落。你看见他们,跟他们擦肩而过,撇一撇嘴,用你年轻的生命对他们嗤之以鼻,笃定他们的生命里没有过任何冒险传奇,就是这样一些人了。

“大家一起做,就没那么难。”

“可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导演,该怎么导戏,高中的时候都是照着网上的视频排的,这回要是再完全照着姐姐的排就不太好了。反正想来想去也都不太知道怎么办……”

“没关系,想怎么样都行。”她的耐心像是又用完了。

这样一个小姑娘,不到二十岁的年纪,青涩、不成熟、来来去去拿不定主意,她们之间有什么可谈的。就算是我的剧本,就算是曾经的我的失败的话剧。当年的演员早就各奔东西,当年的观众也早就忘得一干二净,而那个故事一直沉睡在她的电脑里,最不常用的文件夹,她也早不知道多久没有看。

“你走之后这一年,我其实,过得也不那么差。”

她回过神来,发现是梁晓辰的声音。

“就这第一句台词,就已经把我的心勾走了呢!”

就这第一句台词。

就已经……

顾灼尔像是无意间被一把推进了时光隧道。路黑漆漆的,却不长,一转眼间,他们就落到学校的草地上。阳光很好,树叶上凝聚着一小块一小块圆形光斑,周围踢球的人、谈恋爱的人、读书的人都像春天的微风一样带着和睦的微笑。瓢虫从旁边的小路上急匆匆走过,好像是闻到了食堂开饭的味道。

她抬起眼睛,说话的人是姜川。

他微微笑了一下,嘴唇边有弧形的皱纹。球鞋刷得很干净,头发却像所有不修边幅的大学男生一样乱糟糟。他说第一句台词就很好。他说你为什么不肯让我加入剧组。他说演男的不行,反串也没问题啊。

紧接着,场景又变作嗡嗡作响的车厢。后座婴儿的哭声,头顶摇摇欲坠的行李箱们,冷冰冰的空调气里透出一股紧张的氛围,像是有强烈的弦音,一阵巨大的冲击力应和着席卷而来。整个车厢挤压成废铁,他们摔倒在地,他扭曲的脸孔鲜血淋漓。

她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浑身冰凉。

姜川,你不会是真的死了吧。

“我真是有太多要向姐姐学的啦,今天就不打扰姐姐继续工作。我就从排练的时候,再发短信约姐姐咯。”梁晓辰热情的声音还在绵绵不绝,像是食物刚出锅的香味一样,一点点把顾灼尔唤回了这个世界。

她鬼使神差地,就对梁晓辰说了,“好。”

6.

还有十个月。还有整整十个月筱德就二十八岁了。

他把手机锁屏。“嘿筱德,下班没事吧?海涛说有个吃烤肉的地方倍儿棒,走不走?大家可都去。”还没等他答话,“喂,海涛,海涛!”小马喊他,“这家伙怎么听不见呢。”

“海涛!”

“诶!”

“你是不是说那吃烤肉的地方是你叔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