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米总说得很不耐烦，“条款都没好好读吧？”后面一句仿佛带着一丝对顾灼尔的可怜。她把笔记本合上，看着顾灼尔说，“你啊，怎么不多跟倪可学着点儿？人家这种错绝对不会出。回去吧，自己想想以后怎么做。”
米总摆了摆手。她还感到自己身体内部瑟瑟发抖着，不能自拔。能不能再争辩两句，再抢白两句会不会有用？然而她又本能地知道，那不可能。到门口的时候，又听见米总的声音，“如果这种低级错误再发生，你的工资我们就要再重新考虑了。”低沉的声音，沉到最底了。
她知道，她现在所需要做的最重要的事，就是把脚从地板上拿起来，走出这间办公室。
楼道里老杨在，边抽烟边打电话。
老杨是面试她进来的人，说话很轻，轻得都要你微微侧着脑袋才能听见，当时就让她大感意外。他和之前她那个中气十足的军官型老板真是太不一样了。他说挑了几百份简历，看见她之前又做过文案，大学时又排过话剧，就独独挑出来她，“因为我过去也是个挺文艺的人”。说完有点自嘲地笑笑，她当下几乎就决定了要跳槽过来。她后来在交谈中才发现老杨读过不少文学的、哲学的书，曾经还是某个热门艺术论坛的版主。办公室里不管有多少个NICO，有了老杨在，她就还有留下的理由。
老杨的电话打完了。她正不知道要说点什么，就听见他开口，“把你挑过来好像不是个正确的决定？”
还是那么轻那么细的声音，她差一点点就要让他再重复一遍了，然而又终于在那之前的万分之一秒里听明白了他的话。
她浑身一震。
老杨脸上一丝笑容都没有，“这几个月了，我看你心好像都不在这。不知道是对什么不满意吗？还是什么。”他说完，还是以他一贯轻描淡写的样子盯住她看，然而又是那么冷淡，看得她心里也像化开了一个冰窟窿，“我看你可能还是不适合做这行。”
灯黄悠悠的，楼梯干瘪，垃圾桶上面盖一层烟灰。她咽了口唾沫，仿佛那是她现在惟一会做的事了。那话说出来也极干瘪，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仿佛只是不想空气里全是沉默。
“那、那您觉得我适合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你适合做什么？”她头一次见他发怒。记得很久以前才刚认识，她便大着胆子开玩笑说，老杨你可真是脾气好。而老杨则淡淡回应说，那是还没到发脾气的时候。
现在，大概是到了时候了。
“连自己适合做什么都没搞清楚，出来混什么混？还问我？”他使劲把烟摁灭，几滴火星飞出来，被扼死在地板上。
4.
现实是一件特别简单的事，如果你身边的人都举着这面大旗，你就自然而然会跟着，就这么简单。
而现实又是一件特别霸气的事。它比一切都残酷，比你能想到的学校里的玩意儿，脑子里的想法，某件衣服潮流，某个流行乐手，比这些都要摧枯拉朽。这些东西你可以不追，可以嗤之以鼻，你有的是胆和魄力，兴许还自认为审美观非常高级。可钱管的是你吃饭睡觉，是从生存层面上掐着你脖子的。你怕死，你就得向往钱。
所以筱德对顾灼尔的母亲充满理解，哪怕在那时候她死活不同意他们俩毕业结婚的时候，他甚至也都对这个女人饱含理解。你希望女儿嫁个有钱人，你希望她一辈子衣食无忧受到庇护，当然。我说你势利，但那又怎么样，你不会因为被贴了这个标签就掉下块肉来。那个负责任的母亲说，你毕业了找什么工作？搞电影？这也是工作？过上几年你能让我女儿买上房子？过上几年能买上车？要是这些都没有，你们俩凭什么跟我提结婚？
他觉得这话，都说得没错。
是顾灼尔在一边恨不得把嘴唇咬出血来，“谁跟你提结婚？是我们要结婚，跟你说一声。”母女两个，眼神里好一场刀枪剑戟。
“反正我不同意，你看，我就是直肠子。你也替我想想，说白了，你们俩加起来就那么点薪水，在北京这么漂着，我怎么放心？”说得筱德连连点头，是是，没法放心。
“用不着你放心，我们俩的事，我们俩自己管。我们自己挣钱自己花。”这是顾灼尔的话。
“好啊，自己花。你还挺能的，够有本事的啊？”
她妈妈不知道怎么就急了，旁边侯着的服务员出包厢门走得有点尴尬。“这顿饭钱就是我出的，是你叔叔出的，你倒是自己花一个给我看看啊。你从小到大花了你叔叔十年的钱，你倒是拿出来补给我们啊？我说他这工作靠不住我说错了么？导演助理，这么一工作你跟人家别人比比，和人家一个学校毕业的人比比啊。就挣那么两个钱，你自己花，好啊，你以后一个子儿都别问我借！”脑子像短路，等筱德反应过来，顾灼尔已经不在旁边了。
他追出去，她就在马路边上吧嗒吧嗒地哭。他给出一个拥抱，她就靠进怀里来，不情不愿地，好像只是因为他她才肯服软。
然而哪怕在他把她揽进怀里，一下下拍着她的后背的时候，他也觉得，她的妈妈那些话，都没说错。
也许就在那一刻，被静脉注射，某种药剂隐而不发，成为很多年埋伏在身体里的原癌基因。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一切不是你认准一条路走下去那么简单。你可以一个人睡马路，一个人吃路边摊，一个人一整个冬天都不换一件衣服。可是如果你是两个人呢？你有脸让别人，让你心爱的那个人，也这么陪着你么？
陪你追求什么理想什么梦？陪你在暗无天日冰天雪地的荒原里面走？走上一年，两年，十年，你自己和老天爷都说不出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然后就是时光嗖嗖而去。死不低头结的那场婚，没有办的那场婚礼。还有后面的那三年，还有后面的那些。筱德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想到了这儿，站起来做了几下高抬腿。坐下才发现鼠标还放在那张网页，“小唐最不爱吃糖”的微博主页。一行一行，热情洋溢，无外乎名牌、红酒、阳光海岸沙滩几个主题，间或转几条商界地产界大佬微博，跟一句头头是道的评语。
原来就是从这里开始想起的。
而他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往下加载，像挖祖坟。在很深很深的地方，他看见了，她转发过那条，是他拍的短片。那一个十分钟的小故事，顾灼尔写的，男女主是小刀和绵绵。一对异地情侣，短暂的相聚，去游乐场坐过山车旋转木马，在灯火明媚的大街小巷里手拉着手一通狂奔，最后还是要离别说再见。
过去好多年，那镜头的粗糙，还有剪接的随意，都像一棵大树，想拿斧头砍去所有不听话的枝杈，大刀阔斧。只有人还是新的，带着那种故作深沉的眼神，连“做作”这样的字沾上年轻，也变得不那么难看。
“小唐最不爱吃糖”转发，说“作为一个决心转业余的曾经电影人，还是转发支持一记”。
原来那么多年前，她就已经决心拐弯，走上了光明大道。
没听见门开，而卧室的门还是被推开了，顾灼尔走进来。愣愣地看他，又转向屏幕，“这不是那个……小唐？”
筱德赶紧把那条微博摁了叉，但还是没来得及。他转头，看见了顾灼尔的眼睛，她盯着屏幕，屏幕上那块本来正要放出短片视频的黑色小屏幕。他等着她说什么，他怕着，但她什么也没说。
他起身去关窗户，而她叫他，“筱德。”
“我们那三万块钱……”
她一边说，一边眼睛红红的。而他只是看着，不知道自己在没在听。他想，跟我在一起，我怎么总是让你眼睛红红的呢。怎么能总是这个样子呢。
“对不起。”
“没关系啊，这有什么。没几个月就挣回来了。”
“我是真的挺想走的，真的。”
“我知道啊别说对不起了。对不起干嘛？再说揍你。”
而在我身边的你为什么总要和我说对不起呢。你对不起我什么了，你没有对不起我什么。
你在我看不见的时间里收拾屋子。把床上的渣子扫下地。吸尘器隆隆作响。拖布不能太干也不能太湿，地上还是不免留下斑斑水痕。有一块暗黄污渍嵌在茶几一条腿下面，怎么拖也拖不掉，租来的房子这都是小问题。但你非要用指甲把它抠下来，像小蚂蚁攻占一只大甲虫。你头晕乎乎地坐在地板上盯着那块污渍看，你嫁给我的时候想必没有一刻想到过它吧。
想的都是婚礼，蜜月，雪白婚纱和绿色草坪。我还不知道你想了些什么么，我还不知道你把“结婚”那两个字只当成一个海誓山盟的动作？像小时候两个小孩互相拉钩，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像所有激情投入奋不顾身，居然得到了官方认证。一条长长的条幅拦在跑道终点线，终于跑到了头，爱情万岁赢得冠军。
结果却让你发现那跑道本是没有尽头的。怎么会是这样呢。那跑道本来一圈一圈，永无尽头。
“你今天用5D2了么？”
“用了。”
“拍了素材了？”
“嗯。”
“让我看看吧？”
“好。”
他把存储卡接到电脑上，把椅子摆好，顾灼尔坐好，他点开播放。马宏的脸、陆溪的脸、张海涛和他新出生的儿子的脸。他看着片子一条条过去，没有人知道他心里有多厌恶。没有人知道。顾灼尔有时候会笑一笑，看得认真，然而没有人知道。
所有自私的骄傲的，到最后都变可耻的，一旦败了。他看着那些笑脸，一阵一阵地恶心。
5.
“早知道应该买辆SUV，帮你拉东西用。”姜川放下后备箱盖，拍掉手上的土。正午浓烈的秋阳里，他的头发上泛着淡淡的橘色。
顾灼尔默默地上了副驾驶，心情晦暗，不知道能说什么话。公司的司机今天送老板去机场了，那么沉的东西没法打车，想来想去，还是只有拨了姜川的电话号码。
包里揣着那四万块钱，沉甸甸的。
姜川一脚跨上车来，回头看一眼，“这么放差不多。”大钟静静地斜躺在后座，钟面上的阴影让它看起来像一枚日晷。“这钟还挺漂亮。”
“那你买下来吧。”顾灼尔嘟囔。
“多少钱？”
“四万。”
发动机哀鸣般地响起来，“那还是算了吧。”姜川无奈地笑笑，“这阵正缺钱花呢，再把这么一东西搬回家，心语还不休了我？”
顾灼尔心情微微畅快，看他转动方向盘倒车，才想起来这个家伙怎么会缺钱花呢。还没等问，他倒主动开口招了。“我跟几个英国项目的哥们儿一起创业了。”
这消息让她愣了愣，“那你原来的工作呢？”
“还没辞……”姜川冲她眨眼，“这几天正好做个内部项目，事情不多。趁闲多跑了几趟新办公室，可大了，哪天带你看看。”
话题这样一转移，顾灼尔忘了郁闷了，“做什么的？”
“一个公益项目。”汽车转向环路，眼前是白花花的楼群。“简单说，就是把电子书送到缺乏老师的贫困山区，让孩子们可以自己学习。”
“电子书……？”
“不只是书。”姜川说，“事实上是电子课程，自主学习的课程。再加上设备。我们已经有几个试点了，都挺成功。”
“不错啊。”顾灼尔看他说得开心。
姜川摇摇头，“一直都想创业，谁想天天给别人干啊。正好这个机会跟公益有关。”他迟疑了一下，“你后来还去过类似的支教项目没有？”
“没有。”顾灼尔说，她就只去过那一次而已。那一次，南方的冬天有绵延的寒冷。夜里缩着脖子出去上厕所，却能看到满天星河。操场上悠悠地好像有人说话，山间溪水的声音静静地淌。她十九岁的终身难忘的生日，就在那里渡过。她给班上每一个小孩取英文名，班上一帮小男孩调皮捣蛋，一个对她揭发另一个，“顾老师姐姐，我觉得MARTIN喜欢你呀。”
“我忽然想起来。”姜川一下子显得很兴奋，打断了顾灼尔的遐想。“我们这有个子项目，或许你可以……”
“我？”
“对啊，我们正招募一批作者，希望他们可以用半年时间，去到我们的试点贫困县，和学生们一起生活。他们的工作就是要把这个过程像日记那样写下来。不用像广告宣传，就是很文学的，身处异乡啊和学生生活的感悟啊笔记那种东西。你知道吧？其实内心里发觉出来的东西，才是最好的广告，能真正打动人。我觉得你要是来做这个，肯定完全没问题。”
顾灼尔愣着说不出话。“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姜川热烈地问。
他不时偏过头，打量顾灼尔，“真的，我越想越觉得你真是合适。我们发工资的。住呢是和学校老师一起，另外每个月给两千。说实话，你要是去过那小县城就知道了，实在没什么能花钱的地方，两千你保管花不完。不过住宿条件啊生活条件啊也都是很不错的，都很方便。另外写出来的作品也有正规渠道出版，提版税。怎么样？”
“嗯……听起来很有意思啊。”顾灼尔有点紧张。
姜川停顿了一刻，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不好意思啊……我刚才是不是过了？”顾灼尔忙摆摆手。“对不起对不起，我的错。这么一个大事情，应该给你多点空间想想。你千万别觉着我非逼着你去啊！我是刚开始接手这个事，想什么都觉得兴奋。你要拒绝就拒绝，可别觉得不好意思。”
顾灼尔笑了，“不不，我没有……我觉得也挺有意思的，真的。我会考虑。”
“是吧？”姜川还是很高兴。“我就知道，不管别人什么反应，你肯定会对这个点子有兴趣。”他特别强调了‘你’这个字。“……能有这么一个机会，从城市里走出去，给自己半年的时间，做点对别人好的事。这决定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但要是真做了……怎么说呢，肯定会有什么不一样的吧。你还记得那些村子里的星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