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再无蔷薇眷猛虎(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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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一桩匪夷所思的强奸案

上海的天气越来越热,太阳烈得就像一团火,烤在你身上,快要晒干一层皮。长袖衣服都收起来,换上盛夏的装束,男生短袖、中裤、拖鞋,女生短裤短裙、背心、凉鞋,随身带包纸巾擦汗。在软院机房写程序还好,有空调,脱了鞋子晃荡晃荡,特别惬意。到了吃饭的点,女生们怕晒,都打起遮阳伞来。男生们不好意思打伞,沿着树荫走去一食堂,额头全是汗,皮肤黏黏的,有风也没用,根本就是热气,催着你出更多的汗,到食堂已经汗流浃背。今年的夏天怎么这么热?幸好食堂有空调。

洪思洋穿了件灰色的条纹短袖,趿拉着双黑色的洞洞鞋,同我一块去食堂吃饭。这是今年夏天最流行的鞋子,橡胶鞋,鞋面都是洞,透气,很便宜,五块钱一双,穿着很软很舒服。我也买了双。但有脚气的人不能穿,比如我们寝室的那两个。

“干嘛笑得这么开心?发春。”洪思洋很猥亵地笑着,说,“又不是头一回谈恋爱了,至于这么开心吗。看你乐呵的样子,一点也不稳重。”王安阳同他讲了我跟季宇在交往的事,他也替我开心。

我捧着手机乐呵呵地给季宇回短信,他刚给我发牢骚,说世博园里热死了,暑假里人多得不了的,很多外地学生都来上海玩,世博园当然是必来的。从早忙到晚,连喝水的时间都没,渴死了。明明他只负责西班牙馆的咨询,很多老头子老太太随便见一个志愿者就问,他又不好意思拒绝,一个一个讲。抱怨了一大堆,末了,他关心我:“猴子,你早点去吃饭吧,再不吃饭你又要瘦了,本来就没几斤肉,快去吃吧。我还要等会儿才有的吃,好心酸。”

我安慰他几句,跟洪思洋说:“不一样的,跟从前不一样。跟他在一块,感觉很安心。他会撒娇,有情调,但不作,不闹腾,很太平。他有什么就说什么,不会憋在心里,叫我猜不透。”

“那就好。太作了真受不了。我看你有时候就挺作的,像个小女生。再找个作的,两个人你作我、我作你,怎么行。要有男人的样子。男人嘛,气量要大点,别什么事都那么斤斤计较。没必要。”

我点头,说:“还有,昨天中午我妈打电话给我,说我爸出院了。”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不管以后会不会再复发,至少眼下平安。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顾不上往后的日子,只能先顾及当下。前天夜里梦见外婆,以为是不好的兆头,要带我爸走,生怕爸爸出事,一早就给妈妈打电话。妈妈忙着爸爸出院的事没留意电话,中午才打过来。害我一个上午不放心,程序都没写几行。但叫我奇怪的是,梦里面外婆没叫我“小生”,却喊了我表哥的名字,爱华。她临死前还想着那个没出息的东西吗,何必呢。

洪思洋很吃惊:“你爸的病复发了?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听你讲?”

世博志愿者的同学中午都在世博园吃饭,晚上才回来,这会儿在食堂的,除了些做项目的研究生还有个人原因留校的之外,就都是我们软件学院的。人少,食堂的饭菜也少,就那三五样可选。洪思洋要了份红烧肉、毛豆炒冬瓜、番茄炒蛋、芹菜炒肉丝,四两饭,我要了份炒生菜、番茄炒蛋、炒茄子,二两饭,找了个靠空调的角落坐着吃。洪思洋把空调的挡板往下翻,冒着白气的冷风呼呼地吹过来,身上一个激灵,汗毛都竖起来,凉快多了。

我很坦白地告诉他,之前没讲,因为觉得不好意思,羞耻。我没办法以进行时的状态跟别人说,我爸正在住院,需要治疗,需要钱。我觉得是在谋求同情。我有自尊心,且极其要强。不希望任何人来怜悯我、关照我。尤其是朋友。我受不了那种“你好可怜”的眼神,甚至避免伤害我,而处处让着我的态度。我希望别人把我当普通人看待。

“你想太多了。不用这么敏感的。别人真这么做也是关心你。”洪思洋吃着一块红烧肉说。混着酱油和香葱的味道,色泽红润,真诱人。

我也不想这么敏感,但这些年的生活环境,已经让我养成敏感的习惯,不能轻易改掉。我甚至会观察同我一块吃饭的人吃的什么菜,据此猜测这人的胃口和家庭条件。据我所见,我所认识的人里,家庭条件最好的,是右右和洪思洋;家庭条件最不好的,是我和狄安。胃口最大的是右右和狄安;胃口最小的是我,如果不算王安阳每天都在啃苹果、几乎不吃饭的话。之前狄安在家煮面,我们两个人要吃两百克的面,四匝。轮到我一个人时,只要一匝就够。我算计这些东西,不想浪费,这是我妈对我身体力行的影响。

我告诉洪思洋我爸是什么时候复发的,复发之后如何在浦东住院治疗,又如何在没钱的情况下、抱着等死的心态回东台,在东台医院如何用药,居然有了转机,现在康复出院。我去掉了一些肮脏的插曲,把故事删减得足够顺畅,甚至带着欣慰的笑容说:“幸好爸妈结婚时打的那几样首饰都挺值钱,全卖掉了,刚好担得起这回复发的医疗费。”

“出院了就好。”洪思洋说,“你也别太担心。担心了也没用。有空回去看看你爸。”

洪思洋没吃早饭。暑假里很多同学都不吃早饭,睡到八点多才起床,洗漱了直接去软院。换了正式上课时期,他们都会买几个包子在路上啃、在教室啃,但现在食堂就那几个窗口,饭点非常固定,早上六点半到八点,中午十一点半到一点,晚上五点半到七点,过时不候。这会儿他饿得很,大口大口扒着饭,很快吃完,仰在椅子上往后靠,拍拍肚皮,特别惬意。短袖被拉起来,露出肚脐和周边的毛发。我看他腰上的肉,跟游泳圈似的,对比去年夏天军训时看到的腹肌,说:“你怎么胖这么多?起码胖了二十斤吧。”

他咂咂嘴说:“很久没锻炼了,也没称,光顾着吃了。前些天吃斋饭,还瘦了两斤。”

我知他是说他爷爷的葬礼,问候了两句,他倒很宽心,丝毫没有难过的情绪,只说下下个礼拜是王安阳生日,问我准备个什么礼物好。

“上回给她买了个包,她很喜欢,但又说太浪费,让我以后别买这么贵的。你知道什么不贵的,但能讨女生欢心的小礼物吗。别人都说同性恋最懂女孩子的心了,你给我参考参考。”

“行。”我一口答应,“回头给你找找。要多少钱的。”

“一两百块吧。”洪思洋说。

默默掂量了下,一两百块,一条项链?一副手镯?一枚戒指?女孩子最喜欢这些轻便首饰,戴在身上能轻而易举地让别人注意到自己的年轻与美丽。便宜货应该用不上一百块。反正不是结婚成家,也不是贵妇出席晚宴,质感并不重要,戴着好看就行。给他找个情侣款式吧,就用我一个礼拜的生活费为标准线。

吃过饭很容易困,寝室太闷热,回机房趴桌上睡了会儿,下午接着写程序。机房的电脑都是台式机,性能很差,什么常用软件都没,用着很不习惯;大家都带着自己的笔记本来用,方便。王勇坐我后面,插了耳机打游戏,键盘按得噼啪响。张一翔坐我里面一排,在看电视剧,金庸的《神雕侠侣》,古天乐李若彤版的。忽然想起王学林,那个很喜欢金庸的男生,孙志鹏的室友。他休学回去写武侠小说,也不知现下如何。

我一行一行写下那些代码,写下那些蓝色的诗句。这是庄老师的话。她说,优美的代码如同一首蓝色的诗,不仅要用大脑写,更要用心写,函数、变量的分割都有其内在联系,如同人的五脏六腑,均匀平布,各司其职,……。我不能接受这样矫情的比喻。只觉得这是我将来的工作,谋生的手段,纯粹为了钱而已,根本没有喜欢的情绪在内。

有时季宇发短信来,我便回复他几句,与他打情骂俏。同他聊天很开心,跟从前与刀刀的开心不同。刀刀,总感觉他下一秒就有可能不开心,生闷气。我对他捉摸不透,甚至不敢去参透,我们的地位不平等;可季宇,他是摸得着的,我们的地位是平等的。

四点半时,大家的心思都散了,没了写程序的心,都在看新闻、看社交网络、打游戏、看电视剧,等庄老师来点名签到,然后走人。我发短信问季宇什么时候回来,要不要一起吃饭。还没等到他回复,妈妈打电话过来。

心下觉得不好,昨天刚打过电话,怎么今天又打电话了?报平安可不是这个频率,肯定是爸爸又出事了。还没接电话就担惊受怕起来,拿着手机走到外头,接了电话,往走廊尽头的厕所走。学院的走廊很阴暗潮湿,在两侧的机房中间,不比教学楼的走廊在教室外侧,阳光直接照到。我走了两步就觉得脚下湿湿的,地板上都是水汽。外头这么热,走廊里居然有水汽?

“小生,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妈妈带着哭腔的声音,惊慌失措。

“怎么了?是不是爸爸出事了?是不是爸爸毛病又复发了?”我拼命压低声音,压制住我扑腾扑腾跳着的心脏。我就知道,这病哪有这么容易治好?上海这么大的仁济医院做手术还有风险、不一定能治好,东台那么小的医院,光是吃药怎么行?我的天又塌下来。完了完了,这回爸爸铁定完了。怎么老天就这么不放过我们家呢?就不能让我安生会儿吗。

“不是你爸爸,你爸爸没事,你爸爸好好的。”妈妈的语调完全是颤抖的,口齿凌乱,不像她平常凶悍强健的模样,“是你表哥爱华,他又被抓进去了。”

我的世界骤然明亮,深深地松了口气,原来不是爸爸。那就好,我放心了。表哥爱华?难怪妈妈要伤心,这可是她的宝贝侄子呢。但我一点伤悲也没,别说他被抓,就算他哪天被枪毙了,我觉得是很自然的,迟早的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在这个和平而法制的年代,枪毙肯定是我表哥未来的命。我不是说气话,也不是恨铁不成钢。他成不成钢,根本不是我要担忧牵挂的事。我只是实话实说。

他从小就不学无术,成绩差得要死,完全不看书,考试也懒得考,数学都能考零分。那么多选择题,随便选也能蒙对几个,混个十分二十分吧?他就是不写,一个字也不写,让他写一个字就跟要他命似的。脾气倔得要死,老师说了不听,舅舅舅妈说了更不听,就这成绩还怎么上学?留级留了几年,混了个小学毕业,初中也没上,回家了。让他跟舅舅舅妈种田,他好吃懒做,不种。让他跟木匠堂叔学手艺,将来混口饭吃,他倒好,在堂叔家混吃混喝混了一个月,什么事都不干,还偷了堂叔的手机和钱包跑了。连亲戚的钱都偷!

回来后,他天天在外头跟些不三不四不入流的人鬼混,打架偷东西,无恶不作,十足的小流氓。在外头吃饭喝酒都拿家里的钱。舅妈放床头柜抽屉的、夹结婚证里的、缝在枕头里的,都给他拿走了,连存折都被他拿了去取钱。在我们农村老家,有身份证和户口本,就可以取家里人的钱。舅妈受不了他,出钱给他在镇上开了个小饭店,劝他好好做生意,赚点钱以后娶老婆生孩子过日子。他倒好,店开了才一个月,就跟人打了起来。人家去他店里吃饭,点个芹菜炒肉丝,他没这道菜就算了,硬说人家眼睛瞎了,不好好看菜单。一言不合,吵了起来,后来吵得厉害,动起手来,到厨房拿了把菜刀,一刀砍在人家大腿上。幸好送去医院及时,人没死。表哥被关了两个月,赔人家五千块当医药费。

表哥进去后,舅妈就把饭店买了,等表哥出来,给了他两万块钱,让自己出去混,没事就别回来了。刚好有个远亲的表叔没儿子,在市里开了个网吧,做了三五年,赚钱不少。就把表哥喊过去,给网吧看门,教他管理网吧,管他吃住,准备当半个儿子养。

那个表叔是个很妥帖很稳重的人,有他照看,表哥应该不会出问题。不光舅舅舅妈外公外婆放心,连我爸妈都很放心,觉得浪子回头,表哥以后的路也稳了。我妈总是担心表哥,怕他年纪轻轻的,沉不住气,总是动手动脚的打人,以后要惹大祸。看他有人管了,很是欣慰。哪晓得才安稳了半年,他又跟人打架了。那天晚上他跟朋友在网吧旁边的一家烧烤店吃烧烤,也不知他说了什么,人家店主来给他上菜,听到他说错了,纠正了他一下,他当场就火了,说“我要你个老秃子来教我?”拿了把吃剩的串烧烤的钢签狠狠戳在店主胳膊上,当场胳膊上就五六个血窟窿在冒血,把人家动脉都扎破了。

这回事情惹的不小,不比上次打架在镇上,这次是在市里,还在派出所旁边,当场就被110抓了起来。幸好店主只是外伤,流血不少,没有导致残疾,不然问题更大。表哥因为有前科,被判了一年,赔人家两万块。那个表叔帮忙赔了两万块,算是仁至义尽,再也不想管表哥。表哥一直关到今年五月份才回家,连外婆过世也没能出来看一眼,现在回了家又开始好吃懒做混日子。

“又跟人打架了?”我并不意外。这种人,一辈子狗改不了****。就该放他到外面自生自灭去。还管他做什么?

“他个小畜生,要真是跟人打架就好了,他去强奸人家高中女学生!他要死呀他,人家女学生才十六七岁,他大晚上跟人在外头喝酒,同另外两个男的一块把人家女生强奸了。畜生!云祥怎么就生了这个小畜生!我们家这两年怎么就这么不太平!畜生!他个狗畜生!云祥本来就被他气得生毛病,要晓得这事,还不被气死?小畜生!人家女孩子下半身都是血,送到医院去救,到现在还昏迷不醒。他个****的小畜生,哪能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丧尽天良!没良心!连市里头都有人过来了,你舅舅晓得了肯定要气死,没的脸面活了!”

妈妈在电话那边一边掉眼泪一边臭骂,气得不行,气我表哥不争气,又怕得不行,怕舅舅晓得了要被气死。他本就有心脏病,做过手术,还没调养好,不能动怒。妈妈说得前言不搭后语,我听得糊涂,问了半天才搞明白,是昨晚的事,事发地点是在市里,而不是镇上。在市重点高中附近,就我所读的那所高中。那女生应该算是比我小三届的学妹,准高三。晚自习放学后,在路上被我表哥还有另外两个男生强奸。现在这事在村里都传开了,但还没人敢告诉舅舅。

我不知该说什么。从小到大,爸妈对我的期望是越来越高的:当我考班上前十时,他们要我考班上前五;当我考到班上前五了,他们要我考班上第一;当我考了班上第一时,他们要我考年级第一;当我年级第一时,他们要我全市联考第一;……而对我表哥,他们的期望是越来越低的,起初他们希望他将来考个普通大学,后来希望他考个大专,然后希望他考个中专,然后希望他起码把初中读下去,然后希望他能学点手艺、做个小本生意、自力更生,然后希望他老老实实别惹事、大不了爸妈养他,然后希望他少打架、打架别动刀子,……与我不断满足爸妈的期望相反,他一直在跌破爸妈的底线,直到现如今出了这样的事。

强奸?这种事怎么会发生在我身边?他打人就算了,怎么会强奸?还跟另外两个男的一块,岂不是轮奸?天呐,这谁救得了他?他没事喝什么酒?一定是他喝醉了被人怂恿了,一定是。人以类聚,谁知道他认识了些什么狐朋狗友?他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也只是好吃懒做、小偷小摸、打架惹事,强奸这种事,他不会做的,他不至于这么不知轻重。怎么会呢?喝酒,是的,他喝醉了。醉酒的滋味我尝过,我的自制力比他好多了,都能醉成那样,全无廉耻之心,何况是他?他连“廉”字怎么写都不会。

即便明知他这性子到社会上肯定要出事,但总想不到会牵扯上一桩轮奸的案子。我安慰完妈妈,自己也气,气他不争气。又没要他有什么大出息,就连老老实实过日子都不能吗?一个大男人,又不是什么富家子弟,怎么就这么不知上进呢?也不为家里想想吗?一想到舅舅那病怏怏的样子,想到舅妈照顾外公和舅舅的辛苦,想到妈妈刚看护完爸爸出院,这边又出事,又要劳心劳力,还说想去牢里看表哥,真是气得不行。谁都为他着急,就他自己跟个没事人似的,怎么就这么死皮赖脸呢?站在走廊尽头,望着玻璃窗外的石楠树,双手颤抖,眼泪掉下来。我不是难过,我是愤怒。亏得外婆临死前还放心不下他,他倒好,干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来,还是早点拉去枪毙的好。

“徐沪生,你怎么了?”

庄老师穿着身灰白色的格子孕妇装,挺着大肚子从女生厕所里走出来。她走得很慢,扶着腰部,看我在抹眼泪,微微弯腰从裤袋里摸了几下,摸出一代纸巾递给我,很关心地问候:“是不是家里出事了,你爸爸情况不太好?”

我摇摇头,擦擦眼泪,说不是,又点头说:“嗯,爸爸又复发了。”我不敢讲表哥的事,怕吓着她。但我声音是沙哑的。被气的。一想到舅舅舅妈那么辛苦,表哥居然……真是气死人,恨不得宰了他。

“老师跟你说一句,男孩子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要哭,男孩子要有男孩子的样子。爸爸病了就尽早治,能治就治,治不好也要有心理准备。二十岁的男孩子不是十五六岁了,成年了。你要想想,你在这边哭,你妈妈在家里不是也要哭?你还要照顾妈妈呢。”庄老师拍拍我肩膀,“老师晓得你不容易,说这些话你也不一定能听进去,但老师还是要啰嗦一句,哪个人过日子容易的?谁家里没点意外?不骗你说,今天早上我老公的奶奶起床时跌了一跤,中风了,送去医院,现在还躺在医院里昏迷不醒,我也不晓得情况怎么样,准备等下去医院看看。快把眼泪擦擦干净,给同学看见了要笑的,多大的人了。回头给妈妈打个电话,让妈妈安心,不要难过。过两天你先回去吧,回家看看爸爸妈妈,等八月份要答辩了再回来。实在不行,可以下学期开学的时候再补答辩,没关系。”

庄老师安慰了我一阵,时候不早,她要去给大家点名签到,临走时又说了句:“回头我帮你看看有没有其它你能申请的奖助学金。学校规定一个人不能申请超过两个奖助学金,但你家现在这种情况,我跟院长说一说,应该可以例外。老师只能帮你这点,你自己要争气。也要照顾好自己,多吃点饭,吃饭的钱不要省。你看你这么瘦,班上哪个男孩子有你这么瘦的。男孩子,体质要强壮一点,你没个好体质,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怎么去照顾爸爸妈妈。”

我的高中班主任是个满口粗话,很喜欢体罚学生的老师。我曾因为填写保送生申请书填错一项,在办公室当着许多老师的面被他拿课本扇了个耳光,我吓住了,左手捂着红肿的脸,站在那边不敢动。有老师过来说:“好了好了,填错了就再填一张,别把孩子吓着了。”班主任说:“现在还没保送呢,就这么麻皮大意的,真要保送了还得了?就要趁现在翅膀还没硬,赶紧教训教训他。回头上大学了,还把这个班主任放眼里?”

孙志鹏更惨,因为一回早读课迟到,被班主任罚站在教室外站了一整天。那天班主任心情不好,早读课就发火,好几个早读不认真的人都被喊去外面站了一整天。因为他的影响,我一直觉得大学老师也不会好到哪儿去,谁知会遇上庄老师,多次对我伸出援手。感激之余,我连一声“谢谢老师”都没说,因为我还在为表哥的事生气,手在发抖。我在走廊尽头站了好一会儿,终于平息怒气,正准备回机房,陈新亮走了过来,问我:“你干嘛站这儿发呆,刚刚庄老师怎么没点你名字?”

这会儿算放学,大家都赶着去吃晚饭,不然晚了没饭吃。陈新亮要上厕所,顺便问了我一句。我说没事。他也没多问,就进厕所了。我们并不是很熟,很多话都不好说。这种事更不能讲,对谁都不能,只能憋在心里。

可在我回到机房收拾电脑准备回寝室时,发现一切都迟了。我习惯早上来机房、晚上离开机房时都看看新闻,这会儿居然看到一条即时社会新闻:

昨晚十点,江苏一高中女生齐某在晚自习结束后返回租住处途中被三名醉酒男子轮奸,其中一名主犯对女生实行了暴力殴打,致使女生鼻梁断裂,脸上多处损伤,目前仍昏迷不醒,尚未脱离生命危险。三名罪犯现已被刑拘,其中主犯朱某(23岁,无业)有暴力犯罪前科、共犯张某(20岁,无业)有猥亵前科、共犯周某(17岁,高中生)是齐某同班同学。

我很庆幸新闻没有点名是在江苏那个省市,也没指名我表哥的姓名,更庆幸这事发生在我们市里,不是在上海、北京、南京。要在上海的话,估计都要闹翻天了,肯定上各大头条。我看到底下有网友评论说,朱某、张某两个畜生务必要死刑,最好死前把生殖器切了,剁碎了喂狗。那个高中生至少要无期徒刑,小小年纪就跟着学坏,长大了还得了?一辈子都不能放他出来。最好监狱里也有人把他给强奸了,以牙还牙。还同班同学呢,搞不好有感情纠纷,分手不成就叫人去强奸,还有王法吗?有人评论说,这什么城市,女孩子被强奸居然没人制止报警?警察哪儿去了?是在山旮旯里发生的案子吗?还有人说,现在不是放暑假吗?估计又是补课的。补课就补课,别搞晚自习了。女孩子那么晚回家多不安全。还是爸妈去学校接孩子放学吧,或者结伴回家,免得出事,后悔莫及。

我看详细调查,记者说,周某承认与有被害人齐某有情感纠纷,前两天齐某以“高考为重”、“期末考试排名下降”为由向周某提出分手,分手当天,周某看到齐某与另一男生同学走在一起,心中气愤,要讨一个说法。当晚周某和表哥张某吃饭,希望表哥陪着壮胆。张某拉了朋友朱某,三人喝了些酒,在放学路上拦住齐某。周某表示想跟她谈谈,但齐某说“没什么可谈”,朱某抢先动手打了齐某,然后发生轮奸一事。

文章末尾还附了女生受伤后躺在医院病床上的脸部照片。眼睛做了马赛克处理,但看得出红肿得非常厉害,额头一左一右两条血印子,右边的完全裂开,看到里面的皮肉。鼻梁附近全是血,下嘴唇的肉完全翻出来,血淋淋的,连脖子上也都是血迹斑斑。好好一个年轻女孩子,就这么给毁了,完了。

完了。我沉沉地吐出一口气来,在心里跟自己说,这女孩完了,表哥也完了。不仅表哥,舅舅也完了,我们家都完了。这么大一件丑事,这辈子也洗不干净。农村的闲言碎语有多厉害我最懂。从今往后,我们村里,别人提到我们家只会说:那个强奸犯家的。